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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9】《戏子》(HE已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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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楼防吞,二楼介绍,三楼正文。


IP属地:辽宁1楼2017-06-24 11:42回复
    你好,这里陆之汶,与2015年写过一些1599的小片段,选取稍满意之作搬运至本吧,还请各位多多指教。
    百度ID、LOFTER,以及新浪微博ID均为“陆之汶”。
    谢谢大家。


    IP属地:辽宁2楼2017-06-24 11: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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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戏子
      阅读说明:
      鄙人粗略查阅资料后发现,猴戏兴盛于清代,而此时间段不符合电影中设定的“长安城”,同时曲艺界人士受人重视则在清末至民国时期,因此设定本文为架空。
      除戏曲外,“马褂”等关于衣着的设定也非唐代,希望各位看官不要较真。笔者对文学及历史只懂得皮毛,如有冒犯,还请各位有识之士多多指教。
      陆之汶
      2015.08
      悟空破戒,被迫下凡。
      以防他再搅天庭,如来将其修为封于金箍之中,非有缘之人不得卸下。
      悟空害了场大病,睡得昏沉。
      梦醒之时,周遭一片咿呀之音。
      七岁孩童大小的身躯蜷缩在舞台后的长凳上。
      是了。悟空知自己身在何处。
      人人皆道他是只猴精,啼哭时嗓音清亮如溪,如若好生调教,将来必成梨园的大气候。
      梨园老前辈为他除去身上毛发,赐他单名一个字,九。因捡到他那一日,刚好是初九。
      于是众人唤他“九儿”。
      “俺姓孙!俺可是——”悟空争辩。
      “那好那好,大名唤你‘孙九’不就得了?”伶人笑。
      悟空无奈。
      从此往后,他便不再是那呼风唤雨的齐天大圣了。
      天帝道他六根不净,沾惹凡尘。
      悟空喊冤。他不过是惦念人世间的生活而已。
      也罢。左不过是如来老儿要自己再在世上走一遭。
      尝遍人间喜怒,道尽世人哀乐。
      臻化成境之日,即是顿悟空色之时。
      真当这人生如戏,又有何不可?
      悟空七岁,师从混沌,取艺名“孙九”。
      唱念做打,暑往寒来。
      开板眼,衔垫头。混沌命人提琴调一声“起”,悟空和道:
      “子规啼血在夜半,无力回天心胆寒!回肠九转难遂愿,一杯毒酒仰胸前——”
      墙外路人倾耳。
      一曲终了,一场悲欢。
      包括师父在内,都在为新角儿庆贺,唯有悟空独自念着那张只有短短几行的唱谱。
      为国生死,历任封公,堂堂兰陵王却因这段入阵曲而为后主所猜忌,最终竟落了赐死的结局。
      如此看来,人命算什么?成败算什么?
      俺老孙知你天界封俺为“齐天大圣”,不过是给自己讨个安生;但俺护送师父取得真经,也算得上是修成正果,可一纸天规天条,便能贬得俺老孙寄人篱下,还要受人冷眼!
      怕那罪名也是莫须有吧!
      好你个如来,安的甚么心!
      孙九,年十七,出师。
      起楼高百尺,秋初时节繁华一如旧时长安。
      利来利往之间,人声鼎沸,酒家突起,请戏班子自然是少不了的。
      混沌有名角该有的矜持,纵是一般酒家砸再多的银两也请不动他。但他徒弟孙九——悟空便是——没有这等境界。
      顽劣的性格生骨子里了,改不了的。
      混沌左右甩手了事。
      一曲《闹天宫》,闹得悟空在城中名声鹊起。
      客源四方,皆为猴戏而来。
      客官看戏,酒家收利,梨园传艺。
      悟空在台下却收了猴儿的嬉皮,只留寂寥。
      悟空明白,走完这一遭,他依旧做他的斗战胜佛去。
      但心里为何如坠深渊般惶惶不安?
      能为自己卸下金箍的有缘人,当真会出现在这各位看官中吗?
      悟空一面想,一面在后台拾掇着戏服。
      方才上台时,被头顶的羽翎抽了脸,眼角的妖纹花了一撇。这妖纹与真纹路截然不同,戏服也过于浮夸,金灿灿的料子占了好大的面积。
      又有几人知台上名为“孙九”的角儿,真身即是那身如玄铁火眼金睛的美猴王呢?
      悟空轻叹,将戏服与唱谱一同丢进箱子。
      锁上的烫金色烧灼了悟空的眼。


      IP属地:辽宁3楼2017-06-24 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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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妖来袭,一如百年前兵荒马乱。
        悟空等一干晚辈被迫出城北逃。
        “您赶紧走吧,这儿不安全。”
        梨园内的下人弓着身,将悟空送至城门,退回一同前来的前辈身后。
        “前辈!我要留下——”
        下人皱了眉,半天没敢回声。
        老师傅在关城门前,给悟空扔下话:
        “九儿,就算你是演齐天大圣的角儿,也不过是个戏子。”
        “你当不了救世主。”
        其实他不是想当救世主。
        他是见不得身边有谁受难,见不得世上不公。正如同当年在花果山被尊称一声“大王”,也不是仅凭这张脸与闯水帘洞的胆量;更多的,是他的正直与良善。
        他以为世间与花果山一样,凭借满腔热血便可维持安生。
        此时的他尚存热血。
        可只有热血是不够的。
        他现在,不过是只没了法力的猴儿。
        除了袖手旁观,他别无选择。
        待悟空回过神来时,已是深秋。
        “大圣!”
        齐天大圣重归凡间,斩妖除魔,维护世间太平。
        只这次,英雄的称呼不属于悟空。
        悟空不曾想,另有他人冠上了自己的名号,做了自己做不成的事。
        可望而不可即的距离,横亘在悟空与那位大圣中间。
        他听得街头巷尾声声议论,时不时传出几句稚嫩的音调嚷着“大圣”。
        每每此时,悟空便在人群之中匆匆走过。
        这便是当下。
        无人能矗立成永恒。
        因这一战,猴史无前例地晋升巅峰之位。猴戏亦然。
        世人皆知有个戏子将孙悟空扮得惟妙惟肖。
        但盛的也不过是“孙九”之名罢了。
        叉来棒架,棒去叉迎。
        铁棒一甩,天兵退散;金睛圆瞪,天王战栗。
        声声随三弦,步步踏鼓鸣。
        甩开了那紫金冠,只听得啪啪抽打声,羽翎抖擞。
        琴声尽。
        打台当间儿定了相,双眸似火烧。
        好一场《悟空》。
        幕闭。
        在一片叫好声中,两行清泪花了妖纹。
        有缘人?
        俺在这世上走了一遭又一遭,看遍人心,曾入魔道入仙道如是道,仍不晓得缘为何物。
        俺只晓得,一旦入了这佛道,世人就道你死了!上天了!享福去了!
        他们哪里晓得,其实俺老孙过得一点儿也不快活。
        让俺做戏子,生旦净丑,俺都做得来;但要演一场场自己真真切切做过的事,俺忍够了!醉卧桃园、大闹天宫、西天取经,每每忆起,无异于给老子心尖尖儿上戳刀!
        那样有喜怒哀乐的日头,比成佛得趣儿不知几百倍!
        纵俺曾经是大圣,又如何?
        徒有虚名,心存魔债,六根未清,情牵凡尘,断不可成佛。
        又该到哪儿去说理?


        IP属地:辽宁4楼2017-06-24 11: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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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客人找您。”
          悟空乜了店家一眼。
          “我与你讲过了,别应那帮看客——”
          店家一脸为难,悟空便知他被塞了银子。
          “得,进来吧。”
          抿了口茶,简单理了一下长衫,心下里想着再也不到这馆子里唱戏了。
          “哎,好嘞!”
          店家留给悟空一个意味不明的眼神,看得悟空心中发怵。悟空明白,若不是趁着世道好,区区戏子哪能得此侍候。更何况,自己又受制于梨园。
          掀帘而入的那位,脚步极轻。悟空继续呷着杯中的茶,没抬眼。
          “刚才……俺看你约莫是哭了。”
          端茶的手一顿。悟空仍镇定道出早已在内心打好的稿子:
          “伶人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为戏中人的悲喜而落泪,有何不妥?”
          “若非真正经历,常人哪里懂这场戏该如何喜,又哪里悲。”
          冷掉的茶水在悟空舌尖儿打转,久久不能咽下,如鲠在喉。
          若是有当年的法力,只要有不到百分之一,悟空便能读透这位客人的来意。
          可惜这假设不可能成立。
          悟空听见来者开始向自己挪步,扭头便撇了个眼刀出去。
          他与来者同时怔住了。
          只见面前那位身长六尺有余,身量精壮,臂长垂膝,双脚却精巧得出乎意料。眉眼长而有神,眸子深处闪着若有似无的金光。就算长袍覆身,也掩盖不了那悟空极为熟悉的身体特征——这是只体格过人的猴儿,却并不惹人生厌,就是脸长如马,令悟空一时有些错愕。
          见对方烫金色的眸子直视自己,悟空先发制人:“你……愣个甚么?”
          那猴儿搔搔头,目光游移:
          “您,比俺方才在台下看的还要……更好看些。”
          “油嘴滑舌。”
          悟空面颊烧得通红,掩在厚厚的妆容之下;别过脸不去看他,把茶杯往桌上随意地一摆。马脸猴儿垂下眼睑,缓缓变化着吐息,像是等待着悟空接个话茬。
          显然,悟空的默不做声让他失望了。
          “……俺也没甚么要紧事。叨扰了。您继续歇着罢。”
          听罢此言,金箍一紧。
          只不过是那么一瞬间。
          “带我走。”
          悟空单手攥紧了对方单薄的衣衫,声音微茫却清晰入耳:
          “客官,带我走吧!”


          IP属地:辽宁5楼2017-06-24 11: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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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空掩面被对方牵引着,走了段不算曲折的路,到了户普通人家惯住着的小屋内。
            这是他在城中的住处。他对悟空介绍道。
            方才,他往桌上扔了远超悟空身价的散银,便拽着悟空跑了。悟空解了面罩,精巧的妆容在这屋内格外显眼。
            上下打量着,不多时便绕到躺在床上的猴儿身边。
            “为何要救我?”
            那猴儿被噎了个半死。
            “你叫俺救的啊!”
            “叫你救你就真救啊!我卖身契还在主子那儿呐!”
            看着悟空拧成绳的眉,他不假思索:“那明儿个俺再把契给你偷了来,不就得了?”
            听罢此言,悟空心下一惊:本就无缘无份,何以出手相救到这境地?悟空本意是埋怨他这只来路不明的猴儿,怎能如此轻举妄动;没成想这猴竟愿为自己只言片语而奔命。
            从出师到今日,被人买走,还是头一回。
            更何况他是真把自己当个活物,而不是世人眼中廉价的玩意儿。
            知恩便要图报。
            有些事,梨园也是教导过的。
            一排做工精细的一字扣被悟空亲手解开。
            “按老理儿,您替我赎了身,虽说现在手头没有卖身契,但我也姑且把这当个买卖。”
            马脸的猴儿明显吃了一惊,一骨碌翻身坐起:“这是做甚么!”
            “你闭嘴。”
            语气虽是恶狠狠的,悟空搭在衣领上的手却仍不住地颤抖。
            内心是压抑不住的惶恐。
            若不是为了如来那句“有缘人”的咒,他也不肯低三下四至此。
            梨园老人儿说了,戏子不当为人。男女伶人,逃不过受人欺侮,为人身下玩物。
            就当这次重回世上,什么滋味都要尝一尝。
            “您就别闹了!俺救你也不是为了这事儿。”
            悟空的衣衫被那猴儿重新扣好:“俺是真想救您,没想乘人之危。”
            悟空看那猴儿脸都涨红了,自己也觉着尴尬。一撇嘴:“你不知我来路就敢救下我。万一我负债累累,或是被仇家追杀,这会给你带来多少麻烦事儿,你可想过吗?”
            “您与俺不相识,不还是跟俺走了吗?”
            明明可以在他把自己拉出酒家的时候一逃了之,没成想自己不由自主地便信任了,不曾考虑后果。
            “说是不相识,却也不确切——您不认识俺,但俺认识您。”
            悟空赶忙与那猴儿并肩而坐:“这是怎的一回事?”
            鎏金般明亮的眼眸转向悟空。
            “其实俺是……”
            好奇与笑意在悟空妆容上凝固。
            “齐天大圣。”
            “好你个泼猴,竟敢瞒你孙爷爷!”悟空随手抄起桌旁的扫帚,不由分说地抡向大圣。
            大圣上蹿下跳躲闪:“俺才没有!俺做大圣那阵儿您明明还是斗战胜佛——”
            “我呸!你回这城内做甚么!专门来看俺老孙的笑话吗!”
            悟空从房梁上一跃而下,一个扫堂腿过去坏了大圣重心,加之灵活的尾巴牵住大圣脚踝,后者被绊倒在地,仰面倒下。悟空跪坐上大圣的身,扬起手作势要玩儿了命地打。
            “前辈您别逼俺跟您耍真把式!”大圣捂着撞疼了的脑袋嚎,“俺受伤可是小事儿,您要是再摔出个好歹的——您现在可是肉身!”
            肉身。
            悟空的手掌猛地僵在半空。
            眉间的怒气散去,却有更深的苦闷爬上心头。
            大圣怯怯地抓住悟空的手,放回身边。
            悟空脱力似的倒在大圣胸口,闷声道:“老弟,你说得对。”
            大圣不敢有所回应。
            “我现在也不过是个猴扮的戏子,还是丢了饭碗的那种。”
            屋内尘土染了悟空的衣襟。
            索性,悟空撒手,却代之以一跪。
            “你是大圣也好,不是也罢,我只有一事相求。成了,您便是我恩人,有朝一日,我定将报答;如若不成……”
            “您说。”
            悟空一指头上金箍:“把它摘去便可。”
            对方的鼻息扑在悟空的头顶。
            金箍纹丝未动。


            IP属地:辽宁6楼2017-06-24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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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圣从盆里挑了个稍软的桃儿,浸在水里蹭了两下,扔给躺在床上翘脚的悟空,被对方灵巧地接住。
              “天帝叫你来找我的?”
              “没……俺在天庭上的时候听说这儿有个演大圣出名的角儿,就找过来了,没成想竟然是前辈您。”
              “呸!”悟空朝窗外啐了一口毛毛剌剌的桃子皮,“把我贬下来还不够,竟敢把我当个笑料!看我回去还不削了那玉帝老儿的胡子,叫他再得意!”
              “前辈您消停点儿成不?俺看着都累。”
              “不成。”悟空嘴这么一瘪,大圣也拿他没法儿。
              悟空有自己的算盘。既然他与面前这大圣同根同源,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到了同一个时空,那这长脸大圣会不会就是能解救自己的有缘人?解不下这金箍,不过因为时机不成熟?
              再说,有缘人又不一定非得是人。
              心有灵犀便可。
              “前辈,您以后住俺这儿,您看成不?”
              日头渐短,寒风打得紧。
              安稳日子没过得几天。
              一个筋斗云飞回花果山挑桃儿,再去水帘洞旁打两三壶水,就够他们两猴几日的吃食。若是要散银置办些家装服饰,只需化缕烟尘,去供奉斗战胜佛的庙里抓两把钱儿便可。大圣除了吃食外便无欲无求,做这些多半是为了悟空,但大圣自得其乐。
              悟空吃饱喝足得了空便起兴和大圣念叨学戏的年头。
              “五行山——有寺宇兮——”
              悟空爱用这段开嗓,说是师父教他的头首曲子,却没多两句便噤了声。大圣觉着这戏文耳熟,忆不起是在哪儿听过。
              “我怕是在这儿唱戏若是被人听着了,会给你惹麻烦。”
              悟空迈着台步,双手垂于身体两侧,回头向屋内的大圣道。
              “俺施了咒,旁人都找不到这儿,更别提听着了。您只管唱便是。”
              悟空佯怒,转了脸却眯眼笑道:“你这厮怎么不早说啊,害我担心。”
              惹得大圣脑内有那么几秒的空白。
              一个季节如几日般打马过。
              该去摘桃儿的摘桃儿,爱唱戏的也去唱戏。
              只是摘进框里的脆桃儿越来越少。
              只是不曾扮演齐天大圣。
              又新春。
              以往的年三十儿可不好受,混沌总把悟空锁在屋里头唱戏;进梨园,受到的优待不过是年初一那日能多得几个饺子罢了。前世混迹得久,这十几年来冷不丁受了限,竟觉得世上一切都能让自己尝个新鲜。
              “老弟你听!是舞狮队的锣鼓!”悟空兴冲冲往外头奔,大圣赶忙用围巾拴住他:“您急甚么!大好的节日,您再感冒了,俺可担不起责任。”
              悟空胡乱将围巾抓过来:“不碍事,不碍事,我也混进去耍一耍!”
              兴头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大圣笑。
              此刻的悟空像个孩子。
              “当心点儿,别被人群挤跑了!”
              悟空还翻了大圣一个白眼。
              ——结果一语成谶。
              直至庙会撤了花灯,大圣这才角落里捡着了闷闷蜷缩在摊位背阴处的悟空——左拿糖风薄如蝉翼的糖葫芦,右擎外皮焦香心儿里嫩黄的烤地瓜,嘴里还啃着硕果仅存的一点糖画。
              悟空一见大圣便两眼放光,指着身后的摊子冲大圣喊出来头一句便是:
              “嘿老弟给点儿银子我现在身上钱不够买!”
              ——炒栗子。
              大圣毫不顾忌悟空的情面,当街笑到胃痛。
              “叫您慢点儿,等着跟俺一起走,您偏不听。”大圣翻了白眼戏谑道。
              悟空抬手直戳肋骨,痛痒激得大圣嗷嗷叫唤。
              “俺说错了?您还不是因为在人群里找不着——”
              悟空糊他一脸烤地瓜:“讽刺我矮?胆儿肥了你!”
              大圣本想喊冤,咂咂嘴,改了口道:“好吃。”
              “你还敢说?”
              清亮的嗓音划破烟尘迷蒙的夜空。
              大圣与悟空打闹着,暗地里庆幸。
              若不是遇了悟空,大圣都快忘了该如何挨过独自一人的日子。
              大圣赤条条地来,本就应该同样赤条条地走。
              生于怪石,他便没有家;上能齐天,下可麾地,他便跳出五行,却逃不掉孤寂。
              周围人走走停停,来来往往,现在也只留他一个。
              可是,江流儿。
              那是大圣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他仍记得自己蹲在半山腰上对江流儿说的话:
              “有一天,你要是够坚强,够勇敢,你就能驾驭他们。”
              不错,今时的大圣是能驾驭它们了。法力也好,白龙也罢,都不在话下。
              可他在隐约听见江流儿叫了那声“大圣”时,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幻觉,也只可能是幻觉。
              不够坚强,也不够勇敢,因此他甚至不能保护那个把自己从穷途末路拽向光明的孩子。
              现在想来,明明已经过了百年,在印象中竟清晰如昨。
              也是一重梦魇。一重历练。
              一重幻灭。
              自始至终,他不过就是只孤零零的猴子而已。


              IP属地:辽宁7楼2017-06-24 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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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粉、胭脂、蜜糖、彩墨,一应俱全。
                悟空见着亲切,赶忙净了脸着手上妆。
                大圣盘腿坐在揽镜的悟空身后,百无聊赖地啃着桃儿,不知这祖宗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以往上街不陪着不行,今儿个说什么也不让陪,敢情是去搜罗这些劳什子去了。
                大圣连吐了好些桃核,悟空仍往那张白得煞人的脸蛋儿上拼了命地糊。
                终于按耐不住:“您上妆做甚么?”
                “不知怎的,突然有点怀念登台唱戏那阵子。”
                悟空从镜子中揣摩着大圣的神情。
                他看他皱了眉,那表情又转瞬即逝。
                “怎么说也是老手艺了,让我尽兴唱罢。”
                大圣没觉着这话儿令他宽慰到哪儿去,却不再拦着了,心下想着这季下的桃子一点儿都不脆。
                “过来搭把手,帮我把眼边儿画上。”
                端着红墨与毛笔,大圣直打怵:“前辈,您若是派俺采几框桃,拾掇拾掇房子,这俺还做得;但上妆这——俺可没经验。”
                “画一回就有了,赶紧的。”
                “俺怕给您脸画花了!”
                “花了就花了罢!大不了涂全红,扮武生也使得!”
                悟空冲大圣嘻嘻哈哈,仿佛许久没上妆便是亏待了他一样。
                大圣不忍拂悟空的意,颤颤地在眼睑上画上第一笔。
                大圣不曾想,这一下笔就没个完。
                层叠的红墨涂成妖冶的纹路,游走在悟空画得如蛋白般柔嫩的皮肤上。
                年初九,天公生。
                这是坊间传言的天帝的生日。
                万人敬仰之下,大圣明白,这如朝廷般的天庭,究竟有多浑浊。
                天公迎喜日,悟空受难时。
                十九年矣。
                每一道朱砂红下去,扮相便越发清晰。
                与大圣近在咫尺的悟空似乎不是前人们传颂着西天取经的斗战胜佛,而更像是一个贫寒出身的普通伶人。
                将洋溢的情感埋葬于一席戏袍之下,台上吟唱戏中人离合悲欢,眼眶里充盈的却是对世间种种不公而愤慨的热泪。
                大圣以为,悟空想要的,不过是自在生活罢了。
                冲破樊笼,脱离佛身,回归真我,悠然自得。
                奈何他隐忍,愿为成全珍视之人而放下自我。
                他得不到他想要的,哪怕一隅。
                大圣搁笔。
                悟空做好了嘲讽大圣画工的十足十的准备。
                揽镜视之,却缄默良久。
                妖红带金粉,侧腮勾祥云。眉头锁便使妖魔颤栗,明眸瞪又令魍魉惊心。仿佛这浑身上下就差着凤翅紫金冠,披挂一身锁子黄金甲。
                那是专属齐天大圣的妖纹。
                但那眉眼早已易了主。
                已不似火眼金睛般目光炯炯。
                “老弟,你……这是做甚么?”
                大圣从悟空的笑意中捉住一丝哭腔,一时有些慌乱:
                “俺……俺随手就……。”
                “随手?好你个随手啊!故意叫我难堪吗!”
                悟空挥手砸了铜镜,连带着拂下香粉与朱砂同时落地,皆碎在大圣脚边。扯着大圣的衣领将他拉倒面前:“你明知我逃出来后为何不再扮齐天了!可你看看这妆、这扮相、这妖纹!你——!”
                大圣任悟空拉扯着摇晃,不回嘴。
                他有意叫悟空忆起这些经年往事。
                “师父圆寂,师弟成佛,我挂念不下这尘世,难道是俺老孙之过吗!我不是块石头,像诸佛那般坐在莲花台上便可以目空一切!当年我还是齐天大圣的时候,那才叫活着,才叫一个舒坦!成佛?去他的吧!”
                混着朱砂红的泪珠滑落脸庞。
                “俺老孙,原本就只该属于这世间!”
                日日夜夜积压的愤懑,喷薄而出。


                IP属地:辽宁9楼2017-06-24 1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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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悟空蜷缩进床角,并不壮实肩膀在冰冷的墙壁边硌得生疼。
                  “你过来。”是叫大圣。
                  大圣没有拒绝的理由。
                  “把灯熄了。晃眼。”
                  双方就这样躺在左右床位,惹得大圣心里毛毛躁躁的。
                  过了许久,问道:“睡了吗?”
                  对方翻了个身冲着大圣,眼眸清澈。
                  “您当真以为,这世上只能有一位大圣吗?”
                  耳边一声轻叹:“事到如今,说这些又有甚么用呢?真非假,假难真。齐天永存,只是这次不是我罢了。看明白了,便能释怀了。”
                  “您这话才不坦诚。”
                  悟空的肩膀蹭上大圣胳膊,不住地抖。
                  却不是因为难过,只是轻笑罢了:
                  “不愧同根而生,瞒不住你。”
                  “俺知道您不舒坦。”
                  金箍的冰冷隔着薄薄的衣衫传到大圣的皮肤。
                  “老弟,那咱俩还真挺有缘。我就是不知啊,你究竟能不能给我把这金箍解了。听如来的意思,非得挨到我放下世俗,这金箍才下得来。你说,他如来怎就知道我脱没脱俗呢?”
                  大圣伸过手去,绕到悟空脑后拽了拽那金箍,仍旧下不来。
                  “别费劲儿试了。大抵是要我在你这儿继续耗着……”
                  放开金箍,手臂顺势搭上悟空的腰。
                  体肤接触让悟空突然忘了方才自己要说什么,只听得大圣抵在头顶的下巴传来的耳语好似厮磨:
                  “您一面说着成佛不快活,一面又想着回去,俺要是如来,俺也不晓得该拿您怎么办。”
                  悟空咧嘴,温热吐息扑在大圣胸口:
                  “我以为,成了佛便自由自在,不受束缚,谁能想到竟是如此无趣,还不如回花果山看着猴子猴孙有乐。天帝看不惯我这闲散人员,把我整下来了。”
                  “那您回去,不也得作佛事,了无生气吗?”
                  “哪还回去啊?直奔花果山,才不听那帮老头儿叨叨。”
                  “旃檀功德佛祖在世时……也是如此?”
                  “他啊,也不会说些什么别的,不过是教育我出家人要以慈悲为怀,切不可打打杀杀,每日打坐、念经、参禅悟道……”
                  悟空噤了声。
                  感觉到缠在他腰上的胳膊略显僵硬。
                  “那小屁孩儿他,也这么说。”
                  大圣声音低沉得趋近呓语。
                  “身居高位,万人供奉;落于谷底,受尽踩踏。如此这般,我都明了,”悟空捣蛋似的扬手揪起大圣的面皮,挑着戏谑的语调道,“可我就算今世是戏子,也得坚强地活着啊。”
                  悟空那张被眼泪湿花了的脸抵上大圣的胸口。
                  听得那颗健硕有力的心脏愈发错乱的节拍。
                  大圣深吸一口气:
                  “在我面前,您可以不必那么坚强。”
                  悟空心脏漏掉的节拍似乎都跑去了大圣心里。
                  “难过,哭出来便是;实在不行您揍我一顿也——”
                  “你这呆子,说甚么浑话!”
                  大圣的腰被翻身而起的悟空坐在身下
                  葱根儿一般修长的手指就撑在大圣耳边。
                  “好端端的,打你做甚么。”
                  眸中带光。
                  “闹归闹,但要正经打起来,我真下不去手。”
                  悟空尾巴无意识地轻拍着。
                  大圣喉咙一阵发紧。
                  大概,这次并不是各自的一厢情愿。


                  IP属地:辽宁10楼2017-06-24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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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凉,门闭。
                    满屋子桃儿的香气。
                    “你……在干嘛……”
                    “继续做第一次见您时没做完的事儿罢了。”
                    毛乎乎的爪子粗暴地扯碎戏服胸前的一字扣。
                    对方没有回绝,圈在背后的手纠缠得更紧。
                    “轻点儿,呆子。疼。”
                    他张口咬上他毛茸茸的锁骨。
                    “稍微……忍一下吧。”
                    常年登台唱戏的腰身依旧承受不住交合之痛。
                    他突然不太敢直视他的眼。
                    “您要是觉得撑不下去……”
                    “你孙爷爷我战力还没那么弱。”
                    驳回。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一夜无眠。
                    晨光微蒙。
                    悟空往旁侧抻着懒腰,搂了个空。
                    褥子尚存温热。
                    “醒了?”
                    循声望去,门口是穿戴齐全的大圣,闻声逆光而来。
                    “你去哪儿?”
                    大圣坐上床沿,为悟空理好耳后杂乱的毛发:
                    “俺去裁缝铺给你做两套戏服。昨日那件……不是被俺扯坏了嘛。”
                    大圣脸上两团羞赧的红。
                    悟空这才想起昨晚,又瞄了眼床脚破碎的戏服。
                    “戏服坏了是小事儿,不打紧。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儿要交付于你。”
                    “您说便是。”
                    白净如凝脂的双臂攀上大圣的背。金箍透着凉。
                    “饿了,给我整点桃儿来。记着,要软的。”
                    羁鸟恋旧林。
                    约莫是许久不曾尝过人情味儿了,亦或是在这孤独世间游荡久了,他们就连每次相拥而眠都透着若有若无的惺惺相惜之感。
                    “您还想回花果山吗?”
                    悟空翻身向左,抓到一手熟悉的毛发。
                    柔软,光亮,还有天生带着的桃子的香气。
                    “回。”
                    听了这回答,大圣稍显落寞,也不抱怨。
                    毕竟这答案也是情理之中。
                    把悟空往怀里又圈了圈。
                    悟空被这热度惹得清醒了些,揉了揉迷蒙的双眼。
                    “又没说不要你了。”
                    “要回,咱俩一起回。”
                    百年前。
                    我降服混沌有功,私破法印有过。
                    功过相抵,天庭只是还了凡体肉身,叫我自己去人间混迹。
                    “非功不得归天。”
                    降妖除魔,却失了师父。
                    我便在这非人非魔非佛的世间挨过。
                    我没有归途,却长生不老。
                    还不如定下个莫须有的罪名,杀了我。
                    直至百年后的今日,妖魔肆虐,生灵涂炭。
                    我不能视而不见。
                    天帝嘉我出手救世,我因而受命前往天宫。
                    天帝抛下一沓画卷。
                    “去凡间寻这斗战胜佛。你自辨时机成熟时,为他解下金箍,还他法力,你方可归天。”
                    不想受缚于天命,我本当快刀斩乱麻。
                    于是我取了画卷,见了你。
                    纵是没了法术,在台上,你依旧熠熠生辉。
                    仿佛你仍是意气风发的猴王,临危不惧,潇洒倜傥。
                    那时我才懂得,背负大圣之名,这一世都得做个圣人。
                    不像我,看不透这命,只能如游魂居无定所。
                    只要我为你卸了这金箍,便能各自心宽,分道扬镳。
                    可我怎舍得为你卸下金箍,让你再去蒙受孤寂之苦?
                    这股子不忍心竟随时日的推移而飞涨。
                    这次,我当真管不了。
                    是我自私。
                    叫我自生自灭吧。
                    这世上,本当只有一个齐天大圣。


                    IP属地:辽宁11楼2017-06-24 1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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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满打满算,悟空已然弱冠。
                      悟空不懂何为情趣,只觉每天有个伴儿便好。
                      而彼此交付了哪般感情……
                      ——与这日常琐屑事又有何干呢?
                      至于初九那日描了妖纹一事,大圣与悟空难得默契地都闭口不提。
                      只是大圣对悟空的照顾尤甚。
                      出了年头。
                      “前辈还练嗓儿不?“
                      大圣在屋内看着煎茶与烧水的锅,对里屋理着戏服的悟空道。
                      后者专注着手里的活儿,”嗯啊“几声。
                      大圣会意,转手往茶盘儿里添了几颗果子。
                      不经意间,自己也沾染上了悟空那名角儿的气派。排戏、耍棍、煎茶、整装、净身,每日必做便一样不落。
                      说破了天,也不过是想与他前辈贴在一块儿罢了。
                      想来这共同相处也有了一年有余的光景。
                      未免太过安逸了。
                      大圣不知关于金箍的秘密能瞒到几时,可他已做好了最差的打算。
                      ——由他来亲眼见证悟空此生的死亡与轮回。
                      待他转生成佛之时,再给大圣冠上哪般罪名都好。
                      大圣不想经历了,拥有后又失去的孤苦。
                      “走,吃茶。”
                      从背后一个勾手便把愣神儿的悟空揽过桌前。
                      “哎你这厮——”
                      下文被大圣塞进嘴里的果子堵在口中。
                      “一大清早的,二位还真是好兴致啊。”
                      突兀的戏腔儿闯入。
                      二位的嬉闹戛然而止。
                      嗓音如瓷,步履似铁,身着一袭黑袍,白纹暗红的里料衬出过人的审美。
                      这素衣,悟空再熟悉不过。
                      他心下一惊。
                      错身上前,将大圣挡在身后。
                      “……老前辈。”
                      抬头迎上大圣的错愕。
                      “哼,打小儿口口声声叫我‘师父’,怎的改了口?”
                      大圣扬手,赤金铠甲的披挂覆身。
                      “他师父,只有旃檀功德佛祖而已。”
                      听罢此言,混沌冷哼一声,一改恶狠狠的脸色,皮笑肉不笑。
                      大圣攥紧手中铁棒。
                      目光越过悟空的窄肩。
                      “百年前俺老孙心慈手软放你一马,今日怎敢自己来送死了!”
                      “这是……”
                      大圣不敢看悟空的眼。
                      他明白,那里写满了错愕,与隐约的厌弃。
                      混沌竟不慌,迈着戏步,兀自进了屋,挑了个看得上眼儿的位子坐下。
                      “那时你将我打为凡人,我就四处寻那入魔之道,除天时地利人和外,还有便是——”
                      褪了人皮的鸟爪点了点悟空所在之处。
                      “得有个沾仙气儿的青年,给我做药引子。”
                      “做梦!”
                      大圣飞起一脚,指甲大的小石子儿直奔混沌面门而去。
                      一提一挡。
                      “还是那个脾气,都没变的。”
                      被划了道口子。
                      “梨园初见,便觉着这猴娃娃不寻常。原本只是揣测,没成想,这斗战胜佛真叫我寻着了。”
                      混沌厌弃地甩甩手。
                      “你三番五次坏我好事儿,这可是你自找的!”
                      悟空只感到自己被人拉回身后。
                      大圣施咒。
                      凡胎肉身的悟空为屏障所隔断。
                      悟空眼前只剩一片明晃晃的金光。
                      扎眼。


                      IP属地:辽宁12楼2017-06-24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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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不成魔,我便永无出头之日。”
                        ——谁?
                        “你成你的魔,俺归俺的天,你又何必阻拦!”
                        ——老弟啊。是吗。
                        救俺,你便能归天?
                        原来如此。
                        这一年来的光景,原来你是为了一己私利才留俺在身侧……
                        “那你……,过后让我带他走便是。”
                        ——混沌要你如何?
                        听不见……
                        “唯有俺前辈,你碰不得!”
                        ——你,说甚么?
                        这话……俺听不懂啊。
                        “难怪你这百年之内都无法归天。想必也是断不了尘缘。佛祖竟还肯收容你,真叫我……”
                        ——他说那尘缘指的是……
                        “你住口!”
                        悟空惊觉。
                        乌烟瘴气呛了嗓子。
                        四肢疲软。
                        屋内一切如旧。混沌已不见了踪影。
                        悟空面前是褪了金甲的大圣。
                        不住地呕血。
                        一瞬间,整颗心脏倏忽被揪得起了皱。
                        本想质问他,为何欺瞒金箍之事。
                        本当埋怨他,怎就不肯将一切事和盘托出。
                        这些都该推究到底。
                        只是此时此刻,悟空眼见的不是曾经呼风唤雨的大圣。
                        他只是一只伤猴罢了。
                        “前辈……”
                        悟空听不到。
                        他不愿听。
                        不愿听那喑哑的嗓音三番五次碾过心脏。
                        “您别……”
                        “闭嘴!”
                        随手扯来堆在角落的戏服便给大圣蹭着鲜血。
                        也不管哪件是他爱的哪件是厌弃的了。
                        “你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吗!怎的,能被那家伙——”
                        能被他打成这怂样!
                        悟空道不出。
                        哽咽盖过了埋怨。
                        “别忙活了,前辈……”
                        “你要我看你这样不管吗!你还要不要归天了,还要不要和俺老孙一道回那花果山了!你……”
                        战栗的指尖被推走。
                        “血……别脏了您的手。”
                        “你挺着!我去给你找大夫——”
                        纵使他也明白,这伤岂是大夫能医好的。
                        大圣呕出的又一口血将悟空拽回身边。
                        “佛祖……
                        “俺只是已经没了江流儿,不能再没了你。”
                        十几年如一日构建的脱俗的执念,顷刻崩塌。
                        悟空知晓了。
                        只要有这大圣在身旁一日,便永无自己超凡脱俗之时。
                        他放不下。
                        “待您去天庭之时,告诉天帝,混沌已除。至于俺——”
                        大圣瞳孔一紧。
                        疲累的僵硬感传至指梢。
                        四肢承受不住身体与铠甲的重量。
                        大圣跌入悟空怀中,任他如何呼喊也没了回音。


                        IP属地:辽宁13楼2017-06-24 1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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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梦归天庭。
                          悟空恢复了法力,一路拼杀入天宫。
                          仿佛是他本人受了冤屈一般。
                          奈何他闹遍了天庭,也不见那如来与玉帝。
                          怒火中烧。
                          于是抡起金箍棒凿进那龙椅。
                          凿出的却是菩萨。
                          “你于人间种种,我已有所耳闻。想必你是为了那后生而来。”
                          “可不是!”
                          悟空纵身一跃,单膝跪于菩萨跟前。
                          “我那弟弟,不是金刚不坏之身吗!怎的能受如此重的内伤!”
                          “你有所不知。这大圣游荡于人世间,已有百年。身为佛身却入不得佛道,元魂不足,这金刚不坏也抵不过心魔。”
                          “那!……这该如何是好!”
                          悟空忙去攀菩萨的莲台,却扑了个空。
                          “去打理你在凡尘的琐事吧。”
                          “去日无多了。”
                          我不恨你丢下我。
                          我只怨我自己。
                          不能与你同悲欢。
                          无法为你排忧解难。
                          可惜,我只是个戏子。
                          不是当年手持铁棒的大圣。
                          亦不是西天路上斩妖除魔的行者孙。
                          我师出武门,却手无缚鸡之力。
                          纵能担青衣,仍唱不出你悲喜。
                          今生今世,我不过是个遭人冷眼的戏子。
                          纵是将他人悲喜演绎得淋漓尽致,又如何?
                          我手持棍棒。
                          却保护不了你。
                          但求我这凡胎肉身能替你挡下周遭险恶的一厘一毫。
                          让我分摊这身为齐天的无助与孤寂。
                          叫你能在跌落谷底时仍能笑道:
                          “齐天大圣,是不会死的啊。”
                          晨曦。
                          满缸水。整盆甜得腻的软桃儿。
                          一席温热的床位。
                          悟空未醒。
                          冰冷的金箍陷入厚重的棉被中,离悟空很远。
                          他一向柔亮平整的头发乱了。
                          他走了。


                          IP属地:辽宁14楼2017-06-24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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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赤诚之后,便是困顿。
                            大圣两手抄着兜,浑浑噩噩地在街市上游荡。
                            他施了法,叫悟空找不见他。
                            自行医了伤,勉强能走动。
                            本该安稳休息,奈何他回不去,也不肯回去。
                            见不得那陋室。
                            对不起室中那人。
                            残忍?大圣从未这样以为。
                            旧时我借来你自由一用,今日悉数交还与你,合情合理。
                            你怨不得我。
                            本该一别两宽的结局。
                            我又何须不知所措。
                            路过沿街的摊子。
                            不多时,大圣手中便多了一捧粉嫩诱人的鲜桃儿。
                            他在每个摊子都挑了一些。
                            软塌塌的,看上去还是那样不讨喜的口感。
                            这捧桃儿又该拿去给何人呢?
                            心下想着他约莫是喜欢的,便买了下来。
                            也不想着自己是预备挨到他主动离开。
                            天宫也好,花果山也罢,只求他是到了大圣能眼不见心不烦的地界儿,悟空上哪儿他都乐意!
                            只要不叫他见着自己的狼狈相,怎的都成。
                            悟空想必是误会了混沌那话。
                            “你只需摘下他项上金箍,归天便可。”
                            那虫子怎知有多难熬!
                            若不是见不得他不得潇洒生活,又怎会违了天命扯谎拦下他!
                            ……罢了。
                            如同佛家所言,一切皆空,一切随缘。
                            缘分尽了。
                            ……吗?
                            从集市出来,大圣躲在曾经住处外的一角,将白昼等成了昏夜。
                            没来由地觉得五脏六腑那些伤自愈了不少。
                            腿蹲得麻了,也不见那屋内有声响。
                            大圣想着,那定然是以为把他当了颗棋子耍了,所以心生恨意一走了之了吧。
                            明知是想要的结果,心底里却空落落的。
                            如此也好。
                            差两三步便能推到门。
                            屋内一盏油灯倏忽明灭不定。
                            想必已然听见了他归来的脚步声。
                            大圣讪讪地笑了。
                            这祖宗,怪机灵的。
                            斗不过他啊。


                            IP属地:辽宁15楼2017-06-24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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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敬你还有胆量找回来。”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隔着初春时节冷冰冰的门板。
                              “佛祖。”
                              “闲话休说,你进来谢罪便是。”
                              死就死吧。
                              我欺瞒圣祖有罪,私自押禁为过,这罪名够上数十次断头台。
                              左不过是为了你再历次险。
                              大圣推门。
                              却不是一纸天数抑或当头棒喝。
                              残灯微明,满桌油彩胭脂。
                              弯眉圆目,披风垂地,身披锁子黄金甲,脚蹬藕丝步云履,头戴凤翅紫金冠。
                              ——却都是唱戏时做的精良戏服。
                              只是那面容精巧一如初见时。
                              “我还想着……你要是真不回来了,我该去哪儿寻你才好。”
                              他抬眼,报以一声轻叹。
                              “你当我真无情?回了法力便走了?”
                              “您没留下的必要。俺还想……”
                              “想甚么?以为我要降罪于你?”
                              悟空抖擞了披风来到大圣面前。
                              “你要懂得,英雄可逞一时,逞不成一世。我若再晚几时恢复法力,你连命都保不住!”
                              说着便直勾勾往大圣胸口砸了一拳。
                              大圣准备好了的嚎叫却没能如愿喊出。
                              “您给俺医的?”
                              “要不然呢?”
                              悟空冷冷转过身,羽翎险些抽了大圣一个耳光。
                              “呆子,你听好了。这世上,断不可只有一位齐天。归天又如何?圆寂又如何?我本石猴,亦有人情。
                              “所以,这英雄的孤独,我就暂时替你分担了罢。”
                              “我知你孤苦,所以不曾允许你再独自一人。”
                              “还要一起回花果山呢,不是吗?“
                              油灯熄了。
                              大圣只听得悟空近在咫尺的吐息。
                              “老弟,你帮我再扮上罢。”
                              纵他此生为戏子,也碍不着这一颗赤诚之心发光散热。
                              他注定要与圣名为伴,所以他永不孤寂。
                              在最深最无助的茫茫黑暗中,他定将听到一个声音说:
                              “大圣!”
                              十方无影像,六道绝形踪。
                              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一著高一著,一步阔一步。
                              坐断佛祖关,迷却来时路。
                              那可是超脱三界、跳出五行,身如玄铁、火眼金睛,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修成斗战胜佛的花果山水帘洞美猴王齐天大圣——”
                              “孙!悟!空!”
                              人生如戏。
                              全凭满腔信念,演一场自己的英雄梦。
                              他不孤独。
                              终有一天,他会归来。
                              (完)


                              IP属地:辽宁16楼2017-06-24 11: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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