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圣从盆里挑了个稍软的桃儿,浸在水里蹭了两下,扔给躺在床上翘脚的悟空,被对方灵巧地接住。
“天帝叫你来找我的?”
“没……俺在天庭上的时候听说这儿有个演大圣出名的角儿,就找过来了,没成想竟然是前辈您。”
“呸!”悟空朝窗外啐了一口毛毛剌剌的桃子皮,“把我贬下来还不够,竟敢把我当个笑料!看我回去还不削了那玉帝老儿的胡子,叫他再得意!”
“前辈您消停点儿成不?俺看着都累。”
“不成。”悟空嘴这么一瘪,大圣也拿他没法儿。
悟空有自己的算盘。既然他与面前这大圣同根同源,只不过是阴差阳错到了同一个时空,那这长脸大圣会不会就是能解救自己的有缘人?解不下这金箍,不过因为时机不成熟?
再说,有缘人又不一定非得是人。
心有灵犀便可。
“前辈,您以后住俺这儿,您看成不?”
日头渐短,寒风打得紧。
安稳日子没过得几天。
一个筋斗云飞回花果山挑桃儿,再去水帘洞旁打两三壶水,就够他们两猴几日的吃食。若是要散银置办些家装服饰,只需化缕烟尘,去供奉斗战胜佛的庙里抓两把钱儿便可。大圣除了吃食外便无欲无求,做这些多半是为了悟空,但大圣自得其乐。
悟空吃饱喝足得了空便起兴和大圣念叨学戏的年头。
“五行山——有寺宇兮——”
悟空爱用这段开嗓,说是师父教他的头首曲子,却没多两句便噤了声。大圣觉着这戏文耳熟,忆不起是在哪儿听过。
“我怕是在这儿唱戏若是被人听着了,会给你惹麻烦。”
悟空迈着台步,双手垂于身体两侧,回头向屋内的大圣道。
“俺施了咒,旁人都找不到这儿,更别提听着了。您只管唱便是。”
悟空佯怒,转了脸却眯眼笑道:“你这厮怎么不早说啊,害我担心。”
惹得大圣脑内有那么几秒的空白。
一个季节如几日般打马过。
该去摘桃儿的摘桃儿,爱唱戏的也去唱戏。
只是摘进框里的脆桃儿越来越少。
只是不曾扮演齐天大圣。
又新春。
以往的年三十儿可不好受,混沌总把悟空锁在屋里头唱戏;进梨园,受到的优待不过是年初一那日能多得几个饺子罢了。前世混迹得久,这十几年来冷不丁受了限,竟觉得世上一切都能让自己尝个新鲜。
“老弟你听!是舞狮队的锣鼓!”悟空兴冲冲往外头奔,大圣赶忙用围巾拴住他:“您急甚么!大好的节日,您再感冒了,俺可担不起责任。”
悟空胡乱将围巾抓过来:“不碍事,不碍事,我也混进去耍一耍!”
兴头上来了谁也拦不住。大圣笑。
此刻的悟空像个孩子。
“当心点儿,别被人群挤跑了!”
悟空还翻了大圣一个白眼。
——结果一语成谶。
直至庙会撤了花灯,大圣这才角落里捡着了闷闷蜷缩在摊位背阴处的悟空——左拿糖风薄如蝉翼的糖葫芦,右擎外皮焦香心儿里嫩黄的烤地瓜,嘴里还啃着硕果仅存的一点糖画。
悟空一见大圣便两眼放光,指着身后的摊子冲大圣喊出来头一句便是:
“嘿老弟给点儿银子我现在身上钱不够买!”
——炒栗子。
大圣毫不顾忌悟空的情面,当街笑到胃痛。
“叫您慢点儿,等着跟俺一起走,您偏不听。”大圣翻了白眼戏谑道。
悟空抬手直戳肋骨,痛痒激得大圣嗷嗷叫唤。
“俺说错了?您还不是因为在人群里找不着——”
悟空糊他一脸烤地瓜:“讽刺我矮?胆儿肥了你!”
大圣本想喊冤,咂咂嘴,改了口道:“好吃。”
“你还敢说?”
清亮的嗓音划破烟尘迷蒙的夜空。
大圣与悟空打闹着,暗地里庆幸。
若不是遇了悟空,大圣都快忘了该如何挨过独自一人的日子。
大圣赤条条地来,本就应该同样赤条条地走。
生于怪石,他便没有家;上能齐天,下可麾地,他便跳出五行,却逃不掉孤寂。
周围人走走停停,来来往往,现在也只留他一个。
可是,江流儿。
那是大圣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儿。
他仍记得自己蹲在半山腰上对江流儿说的话:
“有一天,你要是够坚强,够勇敢,你就能驾驭他们。”
不错,今时的大圣是能驾驭它们了。法力也好,白龙也罢,都不在话下。
可他在隐约听见江流儿叫了那声“大圣”时,万箭穿心般的疼痛席卷而来。
幻觉,也只可能是幻觉。
不够坚强,也不够勇敢,因此他甚至不能保护那个把自己从穷途末路拽向光明的孩子。
现在想来,明明已经过了百年,在印象中竟清晰如昨。
也是一重梦魇。一重历练。
一重幻灭。
自始至终,他不过就是只孤零零的猴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