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世人的传说里活过很多个荆轲，白衣的剑客在梦中见过另一个人。
故事结束于少年走过歧路，走过尸骸，斩杀恶龙并赢回了少女的一天。至此以后的岁岁年年便是只属于戏中人的岁岁年年，主角更替，再无看客，少年人终于在不经意间提起了他的父亲。
盖聂对于少年的感情一直是复杂的，而少年投以他的目光却更为单纯。少年欣然向往地看着他用早已面目全非的残虹剑披荆斩棘，却不甚在意他的双手是否真的沾染过他至亲的血，他就像是从不会怀疑也不怨恨，只是不经意间问起，我的父亲是个怎样的人。
他的父亲，那个名落青史的刺客，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他不确定少年想知道的是什么，是那个人的剑技是否真的惊为天人，还是那个人走上绝路时可曾回过头，亦或是他和他的父亲，真的很像吗。
不像，其实是不像的。盖聂曾在多年前这样回答过另一个人，哪怕旁人觉得这对父子有多么神似，他们的命运与所选择的道路又是那样的相同，他也还是那样回答了。
是吗，提问者不置可否。
他初识荆轲的时候，是那个人还没有走近死亡与鲜血的那几年，浪荡，疯狂，肆意而骄傲的侠客，剑是好剑，酒也是好酒，唯一不好的是这样一个人本不该主动为自己寻找牵绊与束缚。那时的剑圣初出茅庐，江湖快意恩仇，碰上一个荆轲算是命里有时终须有，后来又认识了一个高渐离，三两句话的点头之交，彼此对对方的印象大多都来自那位话痨的朋友。
后来的情节基本都算顺理成章，英雄不仅难过美人关也没能守住美人，剑圣与他的朋友各谋其主，琴师与他的朋友易水相别。那个时候如果有人向盖聂问起荆轲，他大概又是无言作答的。从结果上来看，那个人无疑是一个失败的刺客，而且义薄云天的侠士与孤勇舍命的死士本就不那么相配。那样的一个人本就该与江湖为伴，而不是在乱世中丢掉了他的软肋又舍弃了自己生命，他并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能再做一个好父亲，早些年的酒品也十分差劲，他的朋友们其实并不太认得那个在口口相传中被封了神的勇士。
出于同样的理由，盖聂也不认为自己适合替他做好这个父亲，当荆天明和端木蓉挡在水寒剑面前替他争辩时，他曾有一瞬这样想过。他理解高渐离的愤怒与遗憾，他甚至接受了对方抛来的每一个指控，他也是在那一刻再次清醒地意识到，那个可以消弭一切旧恨的剑客已经不在了，留下的只有背负着新仇的他的朋友，和将信任毫无保留交付予自己的，他的儿子。
你的父亲是我唯一的朋友，他这样告诉少年，仿佛是一段尘封往事的开场白，却久久没有下文。
荆轲是他唯一的朋友，即便他们其实并没有一起做过什么平常朋友会做的事，直到很久以后他和高渐离共处的时间终于赶上了他们曾经认识荆轲的那几年，盖聂依旧坚持着那个说法。公平一点来说，被他排除在那个唯一以外的高渐离无论从哪一个方面评价，都是一个比荆轲称职的朋友，而从另一方面的表现来看，他也无疑是一个更好的情人。
这些天马行空的念头盖聂只是偶尔会想想，毕竟那时他们都没什么余裕去讨论故人与将来，光是在迷雾重重的当下看清身边的人便已经耗去了他们大半精力。机关城那次以后两个人的关系算是缓和了许多，说是缓和，不如说原本并不算熟络的关系自那之后迫于形势开始逐渐趋于正常化，对于那次单方面的对峙，盖聂认为他其实说的都对，高渐离承认自己是意气用事，各退一步放任过往烟云消散。

作为反秦阵营本就稀缺的战力之二，他和高渐离总会通过各种各样的理由碰见对方，每当这时墨家首领一贯的好脾气，不计前嫌的态度，以及偶尔为之的关心都会让他刷新一遍对这个人的认识。他在荆轲口中认识过的那个琴师本就是一个更为温和淡薄的人，哪怕他后来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同伴，一个值得为之洒热血的目标，高渐离骨子里的那份清雅与安静从来都没有怎么变过，即便盖聂对这些都心知肚明，可当高渐离再一次站在他的面前，言辞并不激烈但态度强硬地否决了卫庄的计划时，他还是不禁讶异了片刻。
说起来那也只是诸子百家以卵石相搏的无数尝试其中一次普通的奇袭，不巧的是参战几人都或多或少负了伤。按照惯例纵横二剑总是可以最快的打开局面的最佳选择，而高渐离坚持要将盖聂排除在那次行动以外，卫庄并不打算理会他的坚持，哪怕他也很清楚其中的理由。就像世人总以为盖聂不需要朋友，世人也总觉得渊虹无坚不摧，后来卫庄亲手否决了后一个命题，再后来世人又以为，剑圣即使失去了他的利剑，依旧无往不胜。
而他们都知道不是的，卫庄知道，高渐离也知道。区别在于前者不屑于理会，因为他始终是最了解他师兄的那个人，而后者仿佛永远是易水河畔的那个高渐离。那次讨论的结果并没有因为一个人的异议而发生改变，鬼谷横剑的传人与墨家第二高手的互不相让，最后也变成了剑圣的烂摊子。
后来又过了很多年，盖聂终于忘记了那夜的星辰与谈话的大半内容，甚至不太记得之后那一次平淡无奇的行动，但他总能想起当时高渐离看向他的目光。那个人平日里待人总是真诚的且带着几分烟火气儿的，就连他与那位美人的阳春白雪，说到底也还是人间事。盖聂听过他的清风明月，见过他的隐忍担当，唯有那一次的目光如炬，他眼里仿佛要穿透长夜的执着让盖聂恍然顿悟，这个人，这个当初拨弦轻诉风萧萧兮易水寒，看着刺客一去不返的人，原来是真的期待过一个死士功成而返的结局。
盖聂确实是第一次知道原来被这个人一直敬仰的大哥最后竟然是让他失望了，对于这个人没来由的坚持与期待他也觉得无可奈何，这个试图阻止他冒险的人明明已经背负起了很多人的生死，却还试图一并守住他的生死，而这个人自己明明也受了不轻的伤。谈话的结果必然是不了了之，那次行动的结果倒是鬼谷二人全身而退，之后便又是周而复始的奔波与伤亡，以及夹杂其中的重逢与别离。
宛如山川河流复归成海，少年的回归正好赶上高楼坍塌的前夕，目光坚毅的游侠与蛟龙即将冲破重重迷雾，而能够看到终局的宾客已经寥寥无几。高渐离其实并不算是拥有鲜明领袖气质的那一类人，在这一点上那位尚还年少的墨家巨子可能都会比他表现得出色。在少年缺席的时间里，他所挑起的重任也只是成为更为强大的助力而不是不可或缺的主心骨，后人回首那段逆水跋涉的岁月，最为闪耀的也总是鬼谷纵横的剑光，而在一切就绪以前，乐师永不见宁日的双目，化身为故土的最后一道利剑，撕开的却只是层层纱幕。盖聂对高渐离持续了数年的好印象最后还是没能逃得过荆轲流传下来的薪火，儒生说道，朝生暮死可矣，墨者浮生，祖师教诲的非命却没能敌得过飓风。
高渐离是单独来找他辞行的，所以他无从知晓这个人是如何在红颜知己的眼泪与昏暗无光的前路之间做出了抉择。

那些年里两人独处的时光其实很少，大概正是缘于这种微妙的疏离，盖聂与高渐离之间悬而未决的默契倒也来得格外长久。那一夜没有酒也没有故事，高渐离主动谈及了许多过往与琐事，可惜对方确实不是一个适合叙旧的对象。天将明时盖聂难得开口说了一句，这一次始皇身边没有了第一剑客，如果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再见。
高渐离失笑地望向他，眼中难解的情绪让他蓦然想起端木蓉当初也是这样看着他对他说你太容易受伤了，又想起鬼谷的地宫里他被师长、被命运狠狠嘲笑的愚妄，他长叹了一口气想着原来这么多年过去真的谁也没有变过。他看着高渐离放下了水寒剑，看着对方双唇翕动说了什么然后转身离去，然后他拾起水寒默默在心里补了一句后会无期。
“他会在所有人犹疑时立于人前，在所有人迷惘时勇于先行，他从不畏惧去争取他想要的，也从不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天明你要记得，你的父亲是一个真的值得尊敬的人，他从来不是匹夫之勇，他求仁得仁。
“当年哪怕换了任何一个人易地而处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他可能会遗憾到最后也没有办法兑现你与你母亲一个未来，但他的选择没有变过，他也始终希望你能够谋求到比他所见更多更美好的将来。
“会有许多人希望你也能够像你父亲一样带领他们前行，而当你最终选择了自己的道路，接过了属于你的重担，去取得你想要的人生，在这一点上你做得比你的父辈们都要出色，你的父亲也会为你而骄傲。”
少年若有所思地听着他未能见证的前尘，没能读懂年长者话语间暗藏的深意，抛出了他那天的最后一个问题。
“那大叔你呢，在你做出了选择以后有过遗憾吗？”
——你可能不太记得这些，以前每一次你孤身涉险前都会说没事，每一次你受多重的伤也都会回来，而我当时每一次其实都是不太相信的，没有人运气好到总能全身而退，无论他有多强，无论他的武器是剑谱排行第一的渊虹还是一把自己削出来的木剑。大哥以前和我说，你这个人哪里都很不好，但总是很守信的，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也一样。
“没有了。以前只知道有很多做不到的事情，后来知道到底还是求仁得仁，没有什么好遗憾。”
——有些话说出来就是要做到的，可我从不会言而无信。
-end
夹带大量个人理解【划掉】妄想
荆轲爸爸真是负能量之源
我再也不要用这个鬼文风写这么丧的cp了
最后强加一段没能成功插入的私货，与君共勉
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
感谢阅读，下次再见。

哇这个文风真是不太看得懂但是……看的很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