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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复:【久违的新文】花札·蓝莲花(***老子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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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我见到阿珩的时候,她正坐在宫门外杂草丛生的小径边上眺望着宫墙外的天空。
“容之?”她看到我的身影,瞪大了眼睛,“你……你怎会来此?”
冷宫在昭明皇城最远的一个角落,即便是巡查的皇城守卫也生怕沾了晦气,鲜少来此,阿珩自贬居至此后,似乎长期没有见到过外头进来的人,以至于见到我的到来颇感惊讶,全无准备。
“镇抚司职责所在,巡查至此便来见见故人。”我说得极为轻描淡写,字斟句酌,“近来可好?”
我知我问了一个极为愚蠢的问题,她被贬冷宫永不叙用,家族亦被牵连蒙难,又被最心爱之人伤害,如何会好,可我天性不善言辞,一时竟想不出什么更为委婉的句子,只得如此开口。
她看上去似乎并没有对我的问题感到意外,阿珩嘴角扯出一丝苦笑,“无所谓好与不好吧……不过虚度光阴而已。”停顿了一下,她刻意转移了话题,“容之如今拔擢为指挥使,应该很高兴吧?”
如果我不曾遇见过阿珩,能升任指挥使一职大抵便是我人生中最为巅峰的目标,可如今我与她结识,为她的境遇而牵肠挂肚,即便已执掌镇抚司,大权在握,亦并不畅快。
我含糊地将话题遮掩了过去,阿珩似也知晓我并不乐于谈起自身境遇,便也不再多问,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很多以前曾经告诉过我的事情。
那日她说了很多重复的话,说起她曾经生活过的云州大漠,说起她亡故的父兄,还有多年前曾在詹事府伴读的那些日子,一如我初次告知她名姓的那日,一模一样的人、一模一样的对话,只唯独不同的是场景。
“容之……”她的笑容里透着悲哀,“我被困在这里了。”
我心下一动,忍不住竟脱口而出,“你若有心,我可助你离开这里。”
眼下时局混乱,众人忙着站队或是明哲保身,阿珩此刻又非后宫眷属,只不过是个普通宫人,只要阿珩想离开这座樊笼,我有一千种法子助她在今上的眼皮子底下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昭明皇城,这之后她便自由了,再没有什么能困得住她。


42楼2017-07-06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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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珩吃了一惊,转瞬间,她摇了摇头,“谢谢你。”停顿了片刻,她这样道:“但我还有放不下的……”
    她只说了一半,我便全然明了。
    她终究还是放不下今上。即便今上对她再如何薄情,再如何寡恩,她心中却始终对今上情深意重,所谓有情皆孽,无人不苦大抵也不过如此。
    “陛下可好?”她看向我,犹豫了许久,忽然这样询道。
    “顽疾已久,眼下情况并不好。”我亦不打算隐瞒,“宫中有御医,你不必忧心。”
    听闻此言,她久久未发一言,但面上担忧之色却是显而易见的,半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阿珩一字一顿开了口:“我要去见陛下。”
    我微微有些讶异。但阿珩要见今上是无可厚非的事情,更何况她心意已决,我也无权干涉,便不再出声,见已在此停留过久,也不便多留,便先行告辞离去。
    夜里刘锻又是向我暗示了多次,劝我早作打算——他早与太上皇有过联络,也算是太上皇的人,此事我并非不知情,也知晓镇抚司上上下下人心涣散,但我尚在等着阿珩的消息,只言再三考虑便搪塞了过去。
    而未曾想到,让我做出决定的时机来得如此之迅速。
    从镇抚司出来至皇城内城巡视之时,我听闻阿珩已经前去求见了今上。
    然今上不肯见她。
    不知是否是因为先前太子的死,今上始终对她余怒未消,说什么也不肯见她,阿珩跪在含光殿门口跪了一个多时辰,央着殿前值守的宦官们进去通报了数次,今上就是不改其意,谁进来劝说也不听。
    我来到含光殿的时候,天阴沉得紧,风雨欲来,一派晦暗之景。阿珩跪在地上,听到我的脚步声,她微微抬起了头。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可我却明白她的意思,我叹了口气,“我去替你通传。”
    阿珩感激地看了我一眼,我不再看她,转身大步走向了含光殿的大门。
    今上只是不见阿珩,其他人并无避讳,故而我轻而易举便入了内殿,见到今上,我只堪堪作揖问安,还尚未开口说明来意,今上反倒未卜先知,轻咳一声道:“是阿珩嘱你进来通传的?”
    “卫娘子已在宫外跪候了多时,想必有要事要求见陛下,陛下何不听听她有何说辞,若真是无用之语再做打算也不迟……”想了想,我这样出言,“卫娘子好歹也是……”


    43楼2017-07-06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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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歹也是他的结发之人。
      今上却态度颇为坚决,“不必多言。”他轻轻摆了摆手,“朕不会见她。”
      我不知今上为何如此绝情,就算阿珩当真犯下大错,可她对今上的心意天地可鉴、日月可证,更何况她并非幕后黑手,今上如今这样不近人情,着实让人颇为不解。
      今上心意已决,我无话可说,也动摇不了他的心思,只得噤声,不再出言。
      正当此时,外头却突然风云变幻,噼噼啪啪的雨点如同撒豆一般,听闻外头雨声,今上反倒反应比我还要迅速,“殿内有伞。”他言简意赅地下令,“带阿珩回去,她旧伤未愈,不可受寒。”
      我愈发觉得奇怪起来,今上宁可看着阿珩在外头跪上几个时辰也不肯见她一面,可听到外头雨声却惦记着阿珩身上尚有旧伤,这实在矛盾不已,可此刻确是无暇顾及这些,今上担忧的不假,阿珩此前受的伤落了病根,不可受寒,故我也不再思索,转身取了雨具便出了殿门。
      我走出门之时,阿珩仍跪在殿外,我将大伞撑开,堪堪盖住她上方一片天空,她看着我,瓢泼大雨击打在伞面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几乎要将她的声音淹没。
      “他还是不肯见我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哭音,在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几近微弱不可闻。
      我不忍打破她的最后一丝幻想,但即便我再怎样遮掩,事实也终究不会改变,我扶她起来,慢慢开了口:“陛下嘱我送你回去。”
      那一刻,我看见她的眸子黯淡了下来。
      阿珩站起身来,最后回望了一眼含光殿内那片明黄色的灯火——
      “我们回去吧。”她说。
      护送阿珩回去之后,我独自回到了镇抚司。
      今夜之事我已尽收眼底,阿珩最后选择跟随我回去,并非是真心顾念着自己的身体,以她的性子,她决计是宁可跪在雨中也一定要见到今上,而她最后终究放弃了——既然她放下了今上,那我便也可以毫无负担地站到众人所期待的那一侧了。
      我连夜吩咐手下向南宫的太上皇递了帖子,镇抚司一片欢腾,太上皇直赞我识大体,嘱我暂且按兵不动,且先观察形势。
      而今上的病情愈发凶险,朝中暗流涌动,朝会上几乎呈现完全一边倒的态势,今上病得奄奄一息,几乎所有的人都主张复立沂王为太子或是还位太上皇,今上没有子嗣,这可说是顺理成章的事。


      44楼2017-07-06 15: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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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6楼2017-07-06 15: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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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机不可失,此刻离十九日的清晨还尚有三日,太上皇多方打听,问询各路人马的意见,终于决定在十八日的深夜发动宫变,我自是带领镇抚司人马随时待命,此番本该由我打头阵,然而就在拟定计划的当日夜里,今上派人给我带来了手谕,遣我前去阿珩的住所,将她软禁在宫中,不得出宫门半步。
          这实在是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谕令,按说镇抚司早已倒戈向了太上皇一侧,即便今上有所察觉,调走我一人也无法挽回大局,更何况阿珩早已被打入冷宫,软禁她在宫中亦无太大意义。
          我将此事一五一十告知太上皇,太上皇也是颇为不解,不过想想今上如今已经病入膏肓,想必确实病得糊涂了,发出什么奇怪的命令也不奇怪,为防今上起了疑心,便嘱我先依今上意思行事,若真有变故再见机行事,而镇抚司人马我便全权托付给了太上皇的心腹,黑衣使同知刘锻,刘锻本就有意统领镇抚司,此番安排倒也是他乐见的。
          我也很疑心今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然而此刻也别无他想,便只剩奉命行事。
          然而在我夜里来到阿珩住所的时候,却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竟是今上。


          47楼2017-07-06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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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上是孤身一人来此的,未带一个随从,这实在是一个非常不合常理的举动,按今上此刻的身体状况,安心养病说不定还能多活几日,且若说是要见谁,直接宣来也就是了,根本不必亲自去见,在这风寒霜重的天气里出去简直就是找死。
            而且,我实在不明白今上到底在想些什么,早先阿珩跪上数个时辰他也执意不肯见她,但现在却强撑着病体,一人前来也要见她一面,确是让人颇为疑惑。
            他二人相见,我不便打扰,便隐在一旁观望,然而我竟因此,躲在阴影当中见证了他们二人尚在活着的时候,最后的一次对话。
            见到今上,阿珩似乎非常惊讶,然而很快她便敛起了这份诧异。借着月光,我可以看到阿珩面上表情的细微变化,那个女子眉眼中早已没了少女时代的张扬之气,淡漠得有些陌生。
            “陛下不必来此。”她的语气显得有些生疏,疏离到近乎客套。
            今上远远地看着她,咳嗽了两声,“阿珩……”
            千言万语,竟是无从诉说,到底也只能说出这两个字。
            “已经……够了。”阿珩别过脸去,没有再看今上一眼,阿珩轻轻解下了腰间寸步不离身的短剑,她半跪下来,将剑举过头顶,一字一顿开口,“请陛下收回此剑。”
            她低着头,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与陛下缘分已尽,从今往后各自安好。”
            那柄短剑我曾见过,乃是今上少时尚封睿王的时候,太初帝君亲赐,今上将它转赠了阿珩,想必也是颇为贵重之物。阿珩如今将剑交回与今上,又言缘分已尽,大抵是对今上已再无情意了罢。
            我实则非常惊讶于阿珩的话语——阿珩究竟对今上用情有多深,今上些许不知道,但我却是最为清楚。在多年前,在他们还尚且年少的时候,阿珩便一直躲在人群中偷偷地看着今上,学着今上喜欢的一切。
            她用她的一切爱着今上。
            我始终都记得,在很多年前的那个七夕佳节,众位世家小姐乞巧在孔明灯中写下心愿的时候,我曾偷偷看过阿珩系在灯下的纸条。
            阿珩的心愿,我永远都记得。
            在属于阿珩的那盏灯上,用歪歪扭扭的笔迹写着的是,“我的愿望,就是平泽的心愿都能实现。”
            平泽正是今上的名讳。
            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大抵像阿珩这般浓烈的情感,也终究没能抵过时间吧。
            些许是被病痛折磨,今上面色有些苍白,他动了动嘴,但终究没有说话。沉默了片刻,我听见今上长叹了一口气,“珍重。”
            他终究没有拿走阿珩手中的剑,转身便离去了,今上离去后,阿珩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我分明听得到她啜泣的声音。


            48楼2017-07-06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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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那场震惊史册的宫变发生在咸安五年正月十八日的深夜。
              具体经过我不曾参与,亦不愿细问。夺门之变,上皇复辟,这些在史册中干巴巴的话语已是后人耳熟能详几乎能倒背如流的——所有经历过那场宫变还活着的人都记得,就在那日深夜,燕云骑提督莫应持墨敕鱼符叩开宫门,五城兵马司指挥蓝袭领兵入城,太上皇在黑衣使的护卫下入主奉天殿,敲响了上朝的钟鼓。
              那些还等着十九日朝会上畅所欲言的内阁重臣和言官们闻讯赶来,这才惊觉仅几个时辰的功夫,天还未亮,这大朔的江山便已经易了主。
              那日的情形我至今都记得,我隔着那扇厚厚的木门,听着阿珩在门的那一头近乎疯狂地一遍遍重复着那些破碎不成章节的句子,铺天盖地的绝望如同深重的枷锁沉沉缚住我的整个人生,终我一生不得解脱。
              “外面到底怎么了?”门的那一侧,是阿珩惊惶失措的声音,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声音愈发颤抖起来,“容之,容之,你在那边对不对?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啊!”
              我忽然明白了今上的用心。
              大概是出于帝君的直觉,今上已意识到夺门之事势不可避,他知晓阿珩的性子,知道她无论如何也绝不会看着他落得身死人手的下场,所以即便是用强的也一定要将她制住,而挑选我作为这计划执行的人选,则是因为知道我一定会完美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忍不住无奈地苦笑起来,今上识人太准,这道命令缚住的不仅是阿珩,我也未能幸免于难。
              “平泽……平泽你到底在干什么……”阿珩不断地拍打着那扇木门,仿佛要将一生的气力都耗尽,慢慢地她的声音都带上了哭腔,“你们回答我啊……回答我!”
              门外落了几道大锁,阿珩此前伤重武功尽失,早已无力破开这扇对过去的她而言并无阻碍的大门,她只能徒劳地用手一遍遍地拍打着那扇绝不会打开的门扉,“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平泽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是不是在做些什么绝对不能让我知道的事情?”
              如同裂帛一般的声音,成了我一生不可抹去的梦魇。那短短的几个时辰,在我的记忆中却仿佛走完了一辈子,我与她只隔着一扇木门的距离,却宛如参商永隔。
              天渐渐亮了,那一头只能闻见她垂泣的声音,而皇城的中心兵戈之声渐止,偃旗息鼓,最后终结一切的是上朝的钟鼓。
              颇为急促的钟鼓声,丝毫不似往常的悠长浑厚,我长叹一声,便知晓这天位已定。


              49楼2017-07-06 1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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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0楼2017-07-06 15: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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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外宣称的死因是闻说上皇复位,惊惧之下气急攻心便就此撒手人寰——今上本就重病缠身,指不定哪天就突然薨了这倒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夺门之变的参与者们都信誓旦旦地表示今上乃是病重而亡,可我亲眼看到那扇被从含光殿搬出来的屏风上分明溅满了血。至于今上的两个女儿安华、清河两位小帝姬也在同一日莫名失踪的事情更是没有人去关心了,帝君都已经换了,谁还会在乎两个小女孩的去向?
                  上皇复位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降了咸安帝君的头衔,将他降为睿王,逼令他的后宫诸人殉葬。睿王在位时间不长,后宫中也并无多少人,再加之后头他又时常召教坊司的官妓进宫来,故而实际并未真正临幸过几个后妃,然而这并不是这些女子能幸免于难的理由。
                  而阿珩,反倒因为已被贬为宫人而逃过一劫,按照宫规,新君登基大赦天下,须放宫人出宫自行离去,重新大选,如不出意外,阿珩便可离开这座困住了她多年的牢笼,重新获得她一心向往的自由。
                  我本以为,一切都已结束,阿珩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地方,像她常常看着的鸟儿一样,自由地翱翔在塞北广阔的天空之上。
                  然而,没有那么多的以为。
                  陛下逼令后宫从死的诏令颁布那日我也在现场,为防有人狗急跳墙,黑衣使全副武装护卫陛下,而那些女子听闻殉葬的旨意都是一片哀声,哭泣的声音几乎要穿过宫墙,我等见惯生死,早已无动于衷,正打算将她们带走,此刻门外却出现了一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身影。
                  是阿珩。
                  那一刻我几乎失态,她的名字堵在嗓子眼险些就要脱口而出,我本以为她该随着放出宫去的宫女们一道离开,却万万没想到她会折返回来,出现在这个绝对不能再踏入的地方,还是以这样的身份。


                  51楼2017-07-06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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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面色出奇的平静,与那些哭天抢地的女子不同,脸上波澜不惊,她上前一步,直视着陛下,“我乃是睿王明媒正娶的正妃,除了我,她们这些庸脂俗粉哪里配得上与他合葬?”阿珩的眸子里满是不屑,“上皇要她们殉葬,也不想想她们何来的资格!陪在他身边的人永远只有我阿珩一人!不管他是死是活!”
                    “住口!此乃当朝帝君,如何能再称上皇!”见阿珩犯了忌讳,陛下身边的大太监常安忍不住了,张口便斥责道,然而陛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上前。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想我恐怕也是疯了,帝君尚未发话便径自开口询问,可我已控制不住自己,我看着阿珩,尽量用寻常的语气说道,“你已不是后宫眷属,不必从死,殉葬的命令不是下给你的。”
                    “我知道。”阿珩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我没疯。”
                    旁人求生,她却一心求死,我满以为救她出了这深渊,却不想她宁可死在那深渊之下,也不愿苟活在光明之前。
                    然而陛下却似乎有些莫名的得意,他丝毫不在意我的僭越,面上浮现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他看向阿珩,“很好。”他轻声道,“既然你有心做贞洁烈女,朕也不好拦着你不是?”
                    “在此之前我有两个要求,君无戏言,请上皇恩准。”坦然地说出赴死的话语,阿珩直直盯着陛下,见陛下点了头,她慢慢开了口。
                    “第一,免了她们殉葬的旨意。”她看向那些兀自哭喊的女子,淡淡道,“我活着的时候未能独占睿王一人,死后也不愿与其他人争抢。”
                    “准了。”陛下沉声道,“第二件呢?”
                    “第二,把我随身的剑送还大兄。”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面上闪过一丝悲悯,“我身已殉葬,不得入卫家祠堂,至少将随身之物送归大兄。”
                    “准了。”这并不是什么难为的要求,陛下毫不在乎,正巧见我在场,陛下扬手道,“裴准,此事便交由你来做了。”
                    我垂首,“卑职领命。”
                    见一切已交代仔细,阿珩沉默了片刻,随即便笑了起来。她走上前来,端起了一杯早已准备好的毒酒。
                    “来世再会。”她看着虚无的半空,轻声道,她带着她最后的笑容,将毒酒一饮而尽。
                    我自幼在镇抚司中长大,没有亲人亦没有朋友,见过无数的死亡,可却从来没有想过我会亲眼看着唯一在乎的人在我的面前饮毒而死。我曾发誓想要护她一生,却事与愿违,只得看着她饮下毒酒,从活生生的人慢慢变成冰冷的尸体。


                    52楼2017-07-06 15: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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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总觉得我并不曾喜欢过阿珩,若是真的喜欢她,如何能看着她死在我面前却无动于衷,可在她死后的每一个日夜,我只要想起她的模样,便仿佛万箭穿心,心上宛如剜开了一个大口子,疼到痛彻心扉。
                      我这才知道,我原是喜欢她的。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这并非只是胡诌的诗句。她死后,我此生再不复见红衣。
                      阿珩当场气绝身亡,陛下冷着一张脸,扬手命黑衣使将她的尸体拖了下去。
                      阿珩已经死了,陛下自是遵守承诺,于是剩下的其他宫妃便捡回了一条命,陛下便遣她们出宫自谋生路去了,而睿王生前的君后沈氏则自请茹素修行,成了女冠,从此潜心向道,再不问凡尘之事。
                      而我则奉命去完成阿珩的最后一个愿望,带着她的随身之物送还与她的三哥卫风行。
                      睿王在位时曾对卫家颇为刻薄,收了卫家的兵权将其召回帝都,卫风行此前在战场上受了重伤,虽侥幸捡回了一条命,却因腿疾行动不便,睿王便赋了个兵部武库司郎中的闲职与他。后又因卫家已不再镇守塞北,当今陛下觉得镇北侯的封号名不符实,又改封了永安侯,就此帝都闲住。
                      我带着阿珩随身的短剑来到侯府之时,卫风行已候我多时。
                      他似乎已知道我的将至,早已温酒相候,我却踯躅不前——此刻本该归来的应当是活生生的阿珩,然斯人已逝,我却连她的骨灰都无法带回,只能带着那冰凉的死物自她最为厌恶的皇城而来,带给她唯一的亲人她的死讯。
                      看见我手中的短剑,他面上露出一抹苦笑,却似乎是早已知晓了小妹的选择,他喃喃开口:“阿珩她……已经去了吧。”
                      我不语,只将剑交还与他,卫风行接过我手中的剑,却嗤笑了一声,“呵……真不知黄泉之下,睿王见到她是什么表情。”
                      “她明明……已经知道睿王的心意了,却还要逆着他的意思来。”
                      我如遭雷劈。
                      这之后,我不知我是如何走出侯府大门的。也许在得知真相的那一瞬间,我便已经死去了,活下来的只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空洞的躯体里只剩下为她的死赎罪的念想,如此浑浑噩噩行走于人世之间。
                      睿王从头到尾都在下一盘大棋,他唯一想要保住的人从来都只有阿珩一个。


                      53楼2017-07-06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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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个多么精明的棋手,蒙蔽了陛下,蒙蔽了阿珩,也蒙蔽了我。
                        我不知他是何时对阿珩上心的,但那必然已经是到了他所无法控制局面的时候——他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毫无政治嗅觉,他许是很早便已发现自己所对抗的究竟是何等强大的怪物,而早前因走了些许弯路,到最后不得不壮士断腕,狠下心来。
                        他用那样决绝而又惨烈的手段,只为护一人。将阿珩软禁在冷宫中,亦是知道以她的性子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落得那样的结局,不得已采取这样的法子,这已是他对她所能做的最后的守护了。
                        故意冷落她,将她贬为宫人,是因精通宫规,知晓只有这样,他亡故之后她才能逃过殉葬的命运;将她的家族迁来帝都,赋予闲职,亦是看她家中人丁零落,不忍她唯一的亲人带伤坐镇边疆;这一切不过是明损实保,一如少年时他曾教她下的那局棋。
                        可他低估了阿珩对他的喜欢,一如阿珩也低估了他对她的心意。
                        而我自作聪明,只相信着自己愿意相信的东西,自以为是地“拯救”着阿珩,实则却是犯下了无可挽回的错误。我让那两个本些许还有破镜重圆机会的两人带着遗憾相继故去,同赴黄泉,再不复相见之期。
                        这之后,睿王和阿珩下葬,然而陛下到底怨恨这二人一个夺了他的帝位,一个阻他回朝,说什么也不肯以王礼相葬,坚持要以庶人之礼相葬,甚至砸毁了睿王生前为自己所修建的陵寝,给他上了一个叫“戾”的谥号,这般不近人情的举动自然是招了不少非议。
                        于是第二日的朝会上,言官们纷纷建言,此前一直是睿王亲信的陈勋、江文等人不必说,就连向来保持中立的内阁次辅商恪也站出来为睿王说话,形势几乎是一边倒的偏向已经身故的睿王,这一幕我并不觉得陌生,此前睿王在位之时要坚持要易储的时候,整个朝廷也是现在这般一团乱的情况。
                        不过现在的情形不同了,如今坐在御座上的人是陛下,不是睿王。
                        那些自命不凡的言官满以为这还是咸安年间的朝会,唾沫星子横飞指手画脚地批评陛下不合礼制,陛下倒也不与他们客气,谁开口为睿王说话,立刻便着黑衣使拉下去丢进了诏狱,一片战栗的气氛,不到半个时辰的时间,朝会上站着的人竟已不足一半。
                        我沉默看着这一切,不发一言,因我知道出言谏劝也是无功。
                        剩下的人再不敢出言反对,于是这事儿便就这么定了,睿王贵为帝君,即便被废黜也是名义上的亲王,竟也只能草草葬在帝都外的金山,与夭亡的帝姬们作伴,而阿珩因在世之时就并非君后,甚至连个名分都没能得到,她的棺木便被抬入了金山陵墓之中。
                        我知晓陛下如此大刀阔斧的缘由。他向来高傲,御驾亲征被俘,又在崇武门城墙下被阿珩好一番斥责,回到大朔又被睿王所“背叛”,他到底有怨气,如今一朝大权在握,如何不会好好利用一番来给自己出气。


                        54楼2017-07-06 15: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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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夺门之后,因刘锻等人功勋卓著,我又确未参与夺门的全过程,陛下将刘锻拔擢为黑衣使都指挥使,而我调任佥事,只品级俸禄颇高,却已无实权,在镇抚司的地位远不及先前任职的镇抚。
                          陛下到底对我也有怨恨,他始终认为是我的犹豫,是我在他与睿王之间的摇摆不定方才让他在南宫多待了数年。
                          对此,我无话可说。
                          而比起我的仅仅架空实权,更为惨烈的当属那些为陛下所记恨的言官们。
                          陛下重新掌权后,为答谢中书侍郎上官安此前冒险进入南宫谒见于他并策划夺门的相助,下令上官安入主内阁,内阁进行了一场大清洗,商恪等人统统被赶出了内阁,而睿王的亲信江文、陈勋等几位大人则被以迎立藩王意图造反的罪名下狱。
                          更为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连喻坚冒死守卫帝都的人也没能逃过一劫,他被安上了与陈勋、江文等人一模一样的罪名,送至诏狱待审。
                          我颇感惊讶。喻坚是怀安保卫战的功臣,又一直反对睿王易储,甚至在夺门的前一夜还与商恪等人联名上书请求睿王复立沂王,怎么也不能算作是睿王的亲信。更何况,喻坚风骨卓绝,两袖清风,为国鞠躬尽瘁,将他下狱实则毫无道理。
                          经历此前之事,众人再不敢上书谏劝,少数几个刚正不阿的奏疏堪堪递上,后脚便被黑衣使革职查办,更有甚者,蓝太妃也去寻陛下说情,陛下竟不顾多年夫妻情分,以后宫干政的借口将她打入冷宫,这连番动作下来,朝堂上噤若寒蝉,无人再敢出言相劝。
                          我无力阻止这一切,只能尽我之所能,让这几位仗义直言的大人最后的日子好过一些。
                          喻坚是我看着被送进诏狱的,他与陈勋、江文这两位大人因同为所谓的“祸首”而被关在一起。
                          喻坚认出我来,对我微微一笑,“裴指挥。”
                          他仍对我以指挥之名相称。
                          我不忍见他凄凉收场,嘱下属好生相待,好在镇抚司尚有不少明白人,都知晓喻大人护卫怀安帝都有功,实被冤枉,并无人以诏狱的手段对他,可所有人都知道,陛下的旨意无法改变,即便不受牢狱之苦,他们几人一样逃不过死劫。
                          陈勋和江文两位大人此前并不知自己的罪名,些许是三法司实在想不出他们能安上什么罪名,直到喻坚也跟着下狱,三法司才一不做二不休给他们三人直接拟定了一个迎立藩王意图造反的罪名。
                          陈王二人得知罪名之后,当即便要求上书言明,他二人自信满满,因迎立藩王需要用到的金符都在宫中,他们并未动用,故而他二人都坚信这个足够的理由能驳倒三法司拟定的罪名。


                          55楼2017-07-06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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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喻坚只是苦笑。
                            且不说陈勋和江文两位大人此前一直坚定地站在睿王的一侧,甚至他二人还提过几次另立宁王或是外地藩王之事,就陛下能把向来不支持易储的喻坚下狱这一点,一切就已经很明显了——
                            陛下要的就是他们的命,罪名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果然,陈王二人的乞鞫状堪堪呈上去没过多久,刑部那头便改了罪名,说是他们与喻坚三人虽无显迹但意欲为之,尤其是陈王两人此前还的确是提起过另立藩王的事情,便将他们扣上意图造反的罪名,一并处置。
                            之所以要将跟他二人几乎毫无交集的喻坚跟他们硬生生捆绑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只有将喻坚作为共犯才能与他们共用同一个罪名,三法司倒是想得颇为周到。
                            “是我等连累了喻大人。”新的罪名下来之后,陈王两位大人再也不提为自己辩解的事情,却不断向喻坚道起歉来。
                            “此事是陛下授意,与列位大人无关。”喻坚摇头,丝毫没有怪罪之意。
                            这之后,我曾问询过陈勋和江文,他二人如果不是一心跟随睿王,也不会遭到当今陛下如此的记恨,我问他们是否有过后悔——毕竟,若是他们当年明哲保身依附南宫,或是如商恪一般保持中立,也不至于落到今日的下场。
                            可那两位大人颇为自豪地告诉我,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睿王对他们有知遇之恩,即便是粉身碎骨,也无以为报。
                            我自惭形秽。
                            这之后没过多久,他们三人便被押解出去,就在喻坚生前拼死捍卫的崇武门下被处斩,天下冤之,而上官安携门下宾客入主内阁,整个内阁乌烟瘴气,从那一刻起,大朔朝便迎来了连绵不断经久不绝的黑夜。
                            我苟活在这污秽的世界下,却常常想起那些已故之人。
                            那些他们所极力想要避免的杀戮、流血和死亡,最终都无一例外地上演,盛世繁华,终于衰败如斯。
                            可天道有时就是这样不公。睿王临危受命,顶着亡国的风险接下了保卫帝都的重任,登基以后更是兢兢业业丝毫不敢懈怠,而阿珩为护崇武门而身受重伤险些丧命,他们二人何错之有,结果却一个被杀,一个被逼服毒自尽,即便死后也不得安生。
                            而害死他们的责任,却没能少了我一份。
                            那么多年,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当时年少,做事全凭心意,自以为是地以为在拯救别人,实则却是逼死了我最重要的人,让我所赖以生存的这个国家陷入漫长而又痛苦的长夜,永不见光明。
                            我的罪孽,万死难赎。
                            但在灯尽油枯之前,我尚有一定要做的事情。
                            那些早已亡故的人,即便世人已忘记了他们所蒙受的不白之冤,即便他们已经快要消逝在历史的波涛之下,然而只要我还活着一日,我便绝不会放过为他们沉冤昭雪的机会,这是我尚且还苟活在这人世之上的唯一理由。


                            56楼2017-07-06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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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
                              自夺门之变,当今帝君登基,改元盛始以来,已经过了数十个年头。
                              时光荏苒而去,那些曾被血所覆盖过的土地早已恢复如新,崇武门外人群熙熙攘攘,络绎不绝,仿佛那些夹杂着血与泪的过往从未发生。
                              可我不敢忘,更加不敢轻言生死。我始终蛰伏着,奢望着有朝一日找到机会,为那些已故之人恢复应得的名誉。
                              然事态并不会如我所愿一般发展。纵然我再如何想要逆转乾坤,然而我不过是个毫无实权的黑衣佥事,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那普天之下的皇权,谈何容易。
                              朝堂一如既往地平静如常,仿佛一潭死水——亘古不变的长夜笼罩着每一个人,即便是最为激愤的言官,也忌惮着身后之事,那些往日激昂陈词的言官们如今噤若寒蝉,唯恐因言论获罪,众人如履薄冰,战战兢兢。
                              不过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即便是千里大堤也有溃散的一时,陛下满以为自己已执掌了大朔的君权便可高枕无忧,自此享受众臣附和、顶礼膜拜,可他始终忘了,大朔朝在他之前有无数帝君,在他之后也会有无数帝君,可谁人也不敢说自己就能控制朝下的那些言官。
                              台谏与大朔朝同生同死,早已盘根错节不可剥离,陛下对抗这大朔朝所相依附的根基实则是以卵击石,纵然取得了暂时的胜利,但必不会长久。
                              陛下自以为是的堤坝溃败始于盛始十二年深秋的一次朝会。
                              那段时间陛下正打算废立此前危难关头所立的太子重越,转而立端妃上官氏所出的皇三子重德为太子,这废长立幼的念头甫一提出立马便遭到了言官的反对,内阁中也是意见两立,朝野上下吵得不可开交。
                              这看似只是普通的继承人废立,然而牵扯到的却是极为复杂。如今的太子乃是此前的沂王,正是众人和睿王对抗之时极力推崇的对象,言官们多半将宝押在了沂王身上,陛下复辟后,为了安抚众人,便立了沂王做太子。
                              然而陛下到底不喜欢现在的太子,陛下宠爱皇三子乃是众人皆知的事实,此前也不是没提过废立之事,都被礼部和鸿胪寺给堵了回去,前几次陛下也知自己理亏,没再提起,然这日陛下仿佛铁了心,任谁劝说也不肯松口。
                              陛下满以为自己是天下的主宰,万事都可随心所欲,他虽知晓台谏厉害,但此前众人唯唯诺诺无人敢反对他的意见,故而陛下自信满满,几乎没有将言官们的反对当作一回事。
                              但言官们的愤怒也绝不是以往一般,只冒个火星就结束了,众人被压抑了太久,今日之事可称是积压已久的愤怨集中爆发,谁也不肯让步。
                              内阁中虽有首辅上官安以及几个次辅站在陛下这一边,然而到底双拳难敌四手,尤其是上官安乃是端妃的亲兄,群臣更是枪打出头鸟,第一个便向他发难,铺天盖地的奏疏几乎要将内阁给淹没,此声势浩大远胜咸安年间的易储之事。


                              57楼2017-07-06 1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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