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龚鹏程:何谓真正的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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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之本质是文字的艺术化。把字写得好看,从实用文书变成艺术欣赏对象,乃其形成之原理。脱离了这一点而去谈墨色、线条、抽象、构图,就都是胡扯。书法既是这样的一门艺术,其首要就是对文字的掌握。韩愈曾说“为文宜略识字”,书家与文人一样,需有此基本能力。
所谓识字,不是只有字典式的字学知识,知道某个字该如何写,不致讹误便罢,更须对文字于组织运用上娴熟精能。因为我们平时看字,绝少孤立地看一个字,都是在一个语脉中辨识的。那就是文章。书家要能识字,自然当擅长文章。
在这样一种结构性关系中,文字学家、文学家、书家之内在乃是关联为一体的。汉代司马相如编《凡将篇》、扬雄作《训纂篇》,都是文学家兼文字学家的例子,其书法虽不传,但另―识字之书史游的《急就篇》,却为章草之祖。《急就篇》与《凡将篇》都是七言诗的形式,为我国七言诗体之先声,比魏曹丕《燕歌行》还早得多。此外,汉代大书法家蔡邕,也是大学者、大文学家。班固、许慎、蔡琰等亦皆文人而有书名者。
这是从作者这方面说的。若从作品来看,石鼓大籀;小篆的泰山琅珠刻石;汉隶的史晨、曹全、张迁、石门,本身就都是纪功载德之文。后来钟繇宣示表,传王羲之曹娥碑、乐毅论、兰亭序,王献之洛神赋十三行等等,或是自作文,或抄录文章,渐成定式。就是一些杂帖,随手文趣,亦多可观。而且文与书相发,文之风格跟书法风格是一致的。故刘熙载《艺概》云:“秦碑力劲,汉碑气厚,一代之书,无有不肖乎一代之人与文者。”
平时我们说碑说帖,因都就着书法说,所以常忘了它们本是文章。古人刻碑、志墓、铭功、记事、题名,或抄录值得珍藏的美文,都是极慎重的事。对此类大事,必求宏文巨制或赏心惬意之篇,并请著名书家书之,如此才能相衬,有兼得益彰之效。因而著名碑帖多是文书双美的。文的艺术性与字的艺术性互为映发,合为一体。这才是书法之令人着迷处。后世书家作字,大抵也都以写诗、抄文、录经、作对联、撰题跋等方式出之,绝少有人孤立地写一两个字,或写些杂乱不成句读之语、俚鄙不文之句,正因此故。
由于书法讲究的不只是那些笔、墨、点、画、线条,因此书法艺术自一开始就不是从技术上说的。赵壹《非草书》批评汉代社会苦练书法的风气,说如此苦练只是徒劳:“凡人各殊气血,异筋骨,心有疏密,手有巧拙,书之好丑,在心与手,可强为哉?”这跟曹丕《典论·论文》说文章:“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移子弟”是一样的。
写文章,谁都晓得必要条件是才华,充分条件才是学习。才若真大,学不学其实也无甚要紧,此所以严羽说:“诗有别才,非关学也。”反之就不然。没才华,再怎么苦学,亦只如赵壹所云,乃是徒劳。这种创造性能力的差距,赵壹以心之疏密、手之巧拙来形容;曹丕以气之清浊来表示,道理都是一样的。其他人或说是灵感、是神遇、是妙手偶得,总之非由技术之揣摩研练能得。
除了诗和书法,什么技艺敢如此申言天才的必要性呢?柏拉图曾区分诗和技术之不同,谓技术传承,可资学习;诗人则是天生的。诗人之所以常是预言家,诗歌之所以常成为诗谶,即因诗人特膺神庥,获得了上天的眷顾,被视为神的使者或代言人。这类说法在中国也很多,书法中犹然。
这当然也不完全是天才决定论,人力之巧在此中并非全然用不上。但诗书一道,其“学”与寻常技艺毕竟不同。一般工匠式技艺只是“技”,诗书却是要“技进于道”的。要学的,不是技术,而是创造技术的那种心灵、那种悟性。
若诗书创作的源头确在心、在气,那么创作者该练习的就是去培养、锻炼心气,而不是去苦苦钻研技法,工夫应落在创作主体上。蔡邕所作《笔论》、《九势》虽是讨论笔势,却已说到作书须“默坐静思、随意所适”。这就表明了:笔势要好,须有内在之功夫,才能得势。此与司马相如论作赋相似。
司马相如说赋应“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商”,讲的是文章的组织、声律、辞采,可是这些形式却有个本源,那就是赋之心:“赋家之心,包括宇宙,总揽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得而传。”这跟《新论》说扬雄作赋时,“困倦小卧,梦五脏出,以手纳之。及觉,大少气,病一岁”一样,都形容他们在创作时进入一种不与外物相关的“凝神”状态。惟其如此,才能得赋之心。蔡邕所说,则类似庄子所云“解衣盘礴”亦与司马相如、杨雄仿佛。
换言之,从事诗书创作者都明白:形式上的一切技艺,诸如线条、结构、笔势、笔法、辞采、声韵、布局等,皆只是“迹”;心才是“所以迹”。迹可以学习,可以传授,有法度规则可循;“所以迹”才是创造性的本源,而这是不可传的,唯有天才,或通过类似庄子所说“丧我”“心斋”、“坐忘”,“冥合”之类修养工夫才能获致。
因此我们便可发现,在汉魏南北朝前期,书法理论以体势论为主,齐梁以后笔法论渐兴,其内容与当时在文学上讲文体、讲格法相同。然而,无论如何讲法,讲形势,这种技进于道的形态是不变的。不断有人要提醒学书者,“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必使心忘于笔、手忘于书、心手达情”(王僧虔《笔意赞》),“欲书之时,当收视反听,绝虑凝神,心正气和,则契于妙……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虞世南《笔髓论》)等等。
在这方面,书法家强调心、强调意在笔先、强调技进于道、强调风神力度,甚至还在文学家之前。
沈先生(沈尹默)等人以为文人书法是宋元以后才兴起的,不知书法本来就属于文人,本来就具文学性,本来就与文学发展相协相发,甚至比文学更具典型作用,故而竞欲上溯二王欧虞,以法自矜,岂不谬哉?虞世南论书,辄言:“假笔传心,非毫端之妙”。二王嘛,张怀璀云“逸少天质自然”庾肩吾称献之“早验天骨”,哪里是只讲笔法笔势就能成为二王欧虞呢?
文章选自龚鹏程著作《有文化的文学课》

刘中使帖

怀素《自叙帖》


1楼2017-07-12 13:40回复
    龚鹏程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博通四部,兼涉九流,著作一百四十余种。书法屡在台湾、澳门、北京、杭州、巴黎等地展出。另有论著及教材甚多,并在各城市推动书法教育。积极提倡文人书法,以改善书坛乱象


    3楼2017-07-12 13: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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