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放下杯子,拼命挤到人群外围。街上只有有一辆卡车,两边走着拿枪的卫兵。两人一车慢腾腾地前进着,根本没什么好看的。突然一个人将我的背带裤扯了一下。我回过头,是亚瑟·柯克兰。他脸色煞白地提着我往后退。挤到外面的人太多了,我们步履艰难。“怎么了?”我问他。“袜子厂被人告发了。”“为什么?”“袜子是国王的生意,商人不能碰。”“为什么?”“你怎么有那么多为什么”亚瑟·柯克兰拉着我的背带向楼上走,我很想告诉他,如果背带上的扣子掉了,我的裤子也会完蛋。这时我们贴得很近,我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大麻味,就像劳拉念高中时一样。他拉开二楼的木板门,把我推进去。里面是一个堆满干草的大房间,干草有点发霉。他径直走到窗户边的干草堆,坐了下来,我在他身边躺下,问: “我什么时候能下去?” 亚瑟·柯克兰摘掉他的格子鸭舌帽,这时我发现他的眉毛很粗。“看那里。”他指着窗外,“一口枯井。原来这地方叫水井屋,后来主人全家都死光了--泉眼也没了。政府把它卖给不在这儿长住的人。就算这样,还是经常有人遇见鬼,然后被弄死。” “什么样的人会死?” “全部。全部呆过这儿的人都可能。”亚瑟笑了,这样让他看上去很可恶但是很正点。 我打着哆嗦说:“酷。” 我们在会死人的屋子里呆了一刻钟,我忍不住问了他很多关于鬼的问题,他信口瞎编。我渐渐心不在焉,突然在他口袋一边发现一个白色纸包--大麻的味道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 亚瑟变得有点烦躁,他不断说着他要去海边散散心,否则他很快要被逼得人格分裂。 “你是因为它'流落'过来的吗?”我问他,指指白色小包。亚瑟低头看了看它。“我说过,”他脸色变得阴沉,“别问得太多,阿尔弗雷德。” 我直直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作出了自我牺牲。“你要想抽就抽吧。”我说,“我不介意,劳拉经常这么干。”“谢谢你,好伙计。”亚瑟闻言立刻抽出小包,还有一卷烟纸。打开那个包的时候他的手开始颤抖。“不,不,不行。”他突然慌张道,把小包扔到一边,推我起来,“干嘛不自己下楼去?人群已经散了,劳拉也该到了。自己下楼。”于是我自己下了楼。 楼梯口正对酒吧内部热闹的区域。劳拉在吧台朝内的一头。阔别已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我姐。她穿着男人的卡其色裤子,半醉半躺地跟着音乐扭动,黑色文胸上滑过一串当啷响的假珠宝。一群人拥着她。老板的音响声音时断时续: She told me her name was Billie Jean As she caused a scence Then every head turned with eyes That dreamed of being the one Who will dance on the floor in the round。 我跟劳拉·琼斯长得不像。她的棕褐色长发下垂到臀部,蓬乱纠缠。劳拉长得有点像艾莉婕,有点,只是有点。目前她的长相中还没有什么特点能证明我们共同属于一家,但她的确是我的姐姐。我俩一起在异国他乡长大,又和父母一起流离于各种异国他乡。她继承了爸妈的秉赋,更加萍踪难觅。热带鱼劳拉。 “劳拉。劳--”我喊,拼命冲她挥着手。劳拉寻声望向我。“怎么啦?”她问,像是我们从来没有分别过几个月一样。我说:“奶奶快要死了,她想见你。”劳拉转了转漂亮的眼珠,翻下吧台找自己的高跟鞋。她踩着高跟鞋上楼,她的迷恋者们发出不满的吼声。我跟在她后面。劳拉推开木门往里面喊:“亚瑟!”亚瑟正在抽着什么东西,满屋子烟雾缭绕,我闻见了大麻的味道。劳拉要他开摩托车送她回家,而亚瑟的回答是摩托还在修理厂。劳拉骂了他几句,推开我生气地跑回楼下了。我撑着门框看亚瑟。他叫我下去,可是我没想那么快回到一群愤怒又滥用兴奋剂的人中间。亚瑟把烟卷扔到地上踩灭了,说:“你过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副牌。我们斗了一会儿叶子,他说:“好了。”就把东西收了起来。他给我那个白色小包,叫我扔到街上的垃圾桶里。本来我不想答应他的。可是对上那双眼睛,我无法拒绝他。 回到街上,我扔掉白色小包。劳拉已经在酒吧门外,她坐上一个男人的雅马哈r6,那个男人长得就像一辆雅马哈。我很确定亚瑟买不起这个。劳拉兴奋地狂呼乱叫,喊我也上去。我说不,因为奶奶看见这情形准会气得爆炸。她白了我一眼:“好吧,那你自己走路回家。”劳拉仍然穿着紧紧的黑色文胸,上身裹了一层布,紧贴在男人背上,雅马哈r6巨吼一声开远。我在路上慢慢走着。过了一会儿,我看见亚瑟·柯克兰走到街上。他仍然戴着那顶格子鸭舌帽,弯着腰挨个翻过街上的垃圾桶。后来他找到了他让我扔掉的小包,轻快地吹了声口哨,走了。
C2. 我们所有人都以为奶奶不会死,但是她在劳拉回去前的半小时咽了气。妈说谢天谢地,她总算看不到劳拉在阿/拉伯人面前穿文胸晃荡的模样。大家哭了一会儿,七手八脚地把她装到棺材里,抬到殡仪馆。x镇的殡仪馆是一桩普通的水泥房子,只装修了前半部分,老板一定要让工作人员把奶奶抬到停尸间。劳拉说她知道为什么,老板一定是把那个房间租给了吸大麻的瘾君子,她大叫:“奶奶的棺材不能让这些混账糟蹋。”她可能在那里呆过吧。在双方吵起来之前,爸给了劳拉一个响亮的耳光,让她滚出去。老板脸色难看。他亲自拉开停尸间的门让我们瞧,里面确实一个人--一个活人也没有。 送奶奶下葬的时间定在几天之后,劳拉得按照约定在家里住。她仍然和我住在一个房间(这里过去叫“育儿室”)。我问她亚瑟·柯克兰是什么人,她说:“一个追求者。”那时她背转过身,解开文胸的带子,又说亚瑟·柯克兰是英/国人,家庭条件好着呢。他父母想尽办法要把他塞进伊顿公学,他却跑去躲了起来,后来浪迹天涯。我说那不值。 “怎么不值?”劳拉回过头,挑着眼皮问。 他最后流落在摩//洛/哥织袜子。 劳拉说:“你怎么知道值不值?” 她唱起那首怪里怪气的歌。我问她那是什么歌,她让我闭嘴,接着唱下去,旋转着走到门外。她的声音渐渐变远变小:Billie Jean is not my lover, She's ……who claims that I am the one …… is not……劳拉尖叫了一声接着一片死寂,大概是父亲打了她一耳光。 我在床上躺下,过了一会儿,听见劳拉再次回来。她很快睡着了,安稳地打着鼾,半迷糊间我觉得那很像怪兽吼。我想起亚瑟·柯克兰,梦里,终于发现他有一双痛苦的绿眼睛。我又梦见老妈,她念叨着:阿尔弗雷德非回国上高中不可。我感到踏实安心,至少离这里远一点,离那些清规戒律之下混乱的纠纷远一点。梦惊醒了,我想起自己的高中生活早已结束,我只不过是等待着回国就业或学习的一名“青年”,离亚瑟·柯克兰的生活仅仅一步之遥的那种。 第二天我背着劳拉偷偷去酒吧。我问老板亚瑟·柯克兰在那里,他神色不悦:“他害得一群人没饭吃,早躲起来了。”我爬上楼梯,没有在二楼找到他。出来后,不知怎的我想起了殡仪馆的停尸间,就向那里走去。那儿看门的小个子不让我进去。我说:“我只是找亚瑟·柯克兰,哥们儿。”“你要找麦克阿瑟都不管用,里面只有死人。”我揪着他的领子问管不管用。他放我进去了。 里面宽敞阴暗,角落里有很多破布般的人形,看到我跳了起来。亚瑟和那个雅马哈r6,还有劳拉正坐在一起吞云吐雾。他们抬起头,看到我都有点呆,亚瑟先反应过来,站起来拖着我往外走。我任由他把我扯到外面砰地一声关上门。我们,准确说是他仍然拖着我,往街上走去。“你怎么进去的?”亚瑟问。我如实说了,他笑了下:“得给他钱,进门五块,人们只听绿乔治说话。”接着亚瑟又说:“别人觉得袜子厂是我告发的。”我知道他又在旁敲侧击。我想了想:“是你干的吗?”他皱眉:“当然不。”我说:“那就不是你干的咯。”亚瑟没说话,但他放开了我,心里高兴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店铺在我们旁边一一闪过,亚瑟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我同意了。他停下,在电影院对面的店里买了一只饼,掰给我一半。我们坐在形形色色的阿/拉/伯人中间吃了起来。
C3 奶奶落葬了。这件事一共花了一个星期,虽然奶奶的朋友不多,晚年这个情况更加凄凉。原本她放话要活到劳拉结婚,劳拉说她打算实现永生,大概。我总觉得奶奶的意思是:劳拉结婚她就死给全家看。葬礼上我一直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想着奶奶和劳拉之间默契的不投机,以及奶奶说“我家出了个荡.妇!”时居然错盯着我的种种情形。不管怎样,葬礼上奶奶是胜利的:她赢了这一着,看见劳拉掉下了眼泪。在异国他乡,很多阿/拉/伯人来来去去的中间,这片属于客死者的外国人墓地格外寂静并且气氛诡异。劳拉可能想的是她自己的后半生吧,她握紧了雅马哈r6的胳膊,其他人同时发出不愉快的抽搐。 第二天,劳拉就我行我素地离家。 我遵守约定,没有再出门惹麻烦。亚瑟·柯克兰渐渐在记忆里淡去。在老同学艾伦的怂恿下,我在电脑里下了上古卷轴5。***有趣,我闭门一周后,生活仍然像个转盘似的不停转动。这期间我想着在东欧学校里发生的事,大家都无所顾忌,痛痛快快地用“f**k it”开始一句话,要是在这里你这么说,别人只会瞪你一眼:“嘴巴放干净点。”或者干脆听不懂。等到我终于眼睛酸痛,顶着树洞大的黑眼圈打开门时,局势发生了变化:我爸提着旅行箱,正在门口穿皮鞋。他要去南美出差。于是我知道家庭旅行被遗忘了。我被遗忘了,而且还像个**似的乖乖遵守规则,f**k it very very much。“嘴巴放干净点,”别人说。不会这么说的只有一个人:亚瑟·柯克兰。 tbc
C4 你忌讳什么?亚瑟·柯克兰过去忌讳在我面前抽大麻。现在他不能管了,是我选择了他。我到酒吧找了他很多次,到殡仪馆的停尸间找了他不下很多次,可是殡仪馆那个人坚持不让我进去。“找麦克阿瑟都没用,”他一直这样说。我老早就一穷二白,甚至想找人介绍工作,可是x镇还有好几百人正在忙忙碌碌地投入到新的生活中去,因为某个人杀死了他们继续工作的机会。 大忙人亚瑟·柯克兰终于出现在酒吧里,那是我山穷水尽之后的一天。我跟着他走上楼梯,一开始想了一肚子的话,到他面前却没什么可抱怨的。门一关,大幕一闭,我们是世内的两个人,在烟熏火燎的尘世间找到迷醉感。对我来说,毋宁说是归属。“你去了哪里?”我问他,坐到干草堆上。他点着烟的同时说了一个很长的地名,我从没听过。“不知道也没有什么关系。”亚瑟急不可耐地把烟吸了一口,吐出一串长长地白气,“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以为摩/洛/哥只有一座卡萨/布兰卡。” 现在,无论他抽点什么都像大麻。他浑身大麻味。无论嚼不嚼薄荷口香糖,效果都差不多,其区别只是气味的主要来源发生变化。我在干草堆上翻身时,一些白色小包偶尔会掉出来,我把它们一一捡起,塞到干草底下。后来我在亚瑟“家”过夜--不分时间,复活节也是,当地人的斋戒月也是。我们躺在那里,躺在百万道拉姆和罪恶的温床上,聊着一些无聊的话题直至入睡。傍晚回家,早上出门。酒吧的二楼没插电,我不可能在没插电的地方过白天,若不是如此,我可能会在大麻特殊的香气中度过整个夏天,度过一生。我想我喜欢枯井屋。它总是缠绕着大麻味儿,角落里摆着烈酒瓶子,终年光线昏暗,我们像螺壳里柔软的寄居蟹。 过去的袜子厂工人在街上游荡,寻找下一天的口粮。我告诉亚瑟,他们肯定想对他玩“口香糖游戏”,更想大庭广众下爆他头。他狂妄地笑笑说:放马来吧!亚瑟的眼神没有刚才那么清晰,他眯起眼睛看窗外的枯井,弓身狂笑。我知道他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那是大麻带来的迷幻,为了不打扰亚瑟让他短暂安宁,我走了出去。 因为x镇草的长高,奶奶墓地的影子长高了。我很少去外国人墓地看望奶奶,这让我突然想起来劳拉,想起来我们所有人的一生。奶奶年轻时爱上了她姐姐的丈夫。她希望:她应当有丈夫,有家庭,她应当赢。后来她在有丈夫之前有了家庭(至今我们仍未知道爷爷是谁)。然后劳拉,十岁的劳拉做过校队守门员。初赛那天她半蹲在球门前,弯曲的护膝是红色的,反射着阳光灼灼生辉。她转过头,冲茫茫人海里的我们笑。球赛开始了。 她的后来我已经忘记。我们所有人的一生。 我不知道亚瑟·柯克兰为什么选择最孤僻的那种生活方式。他几乎没有通讯,一离开x镇就是三四天,回来时,拿着“自己给自己的工资”。亚瑟最后一次回到镇上的那天我正从外国人墓地回来,感觉自己像当初纤尘不染的阿尔弗雷德,可以拯救人类但正在堕落的路上。结果我遇到劳拉,她这次是躺在酒吧的过道里醉成一滩,嘴里哼哼着:“Billie Jean is not my lover,Billie Jean is not my lover,”可能不仅喝了什么还抽了什么。劳拉不停用高跟鞋踹着经过的人,他们骂着:“女表-子。”闪躲不及可没法收拾她。她一看到我就咯咯笑了起来:“阿尔小亲亲!”她大喊着,逼迫我注意她,“总算来了个有趣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