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眉情债
文by十六
一
“侬娘的眉生的好，侬有福，都是侬娘的眉。”
豢的记忆里，这是父亲对母亲说过的唯一的情话。
那时候，父亲站在青石板上，母亲正在对镜梳妆，父亲不停地催促母亲早行，母亲两弯柳叶眉一撇，不曾搭理他。父亲只得规矩的等着，然后看着母亲慢慢地画眉，忽然说了那句话。而母亲只是静静的，波澜不惊，连头也没抬。
在父母爱情中，豢隐约猜测母亲应该是被追求的那一方，娴静而识大体，举手投足之间那一点江南女子的温婉，便足以撂倒一辈英豪。
那么，他们会一直这样长久的在一起，豢会这样长久的长大，然后在母亲的安排下，邂逅一个和母亲一样温婉的江南女子，拉着她的手，走完这漫长的一生。
但是，他们没有。
父亲去了法国留学后，一切都变了。
他不再满足于母亲的温婉柔和，他要的是浪漫，是奔放，是嘴角涂了浓厚的胭脂的女子，她得梳着时兴的小卷发，而不是平直的又粗又黑的长发，她得穿着上面有亮片的高跟鞋而不是裹着小脚，她得念书识字会和自己一同评议天下大事而不是静守家中。
豢感觉得到父亲的变化，但他同时也感觉得到母亲的隐忍，迎合，她想去适应，她也开始抛下手中的女红艰难地学读书学认字，她开始将自己的小脚套进长长的高跟鞋里，每走一步都换来额头上豆大的汗珠和双脚的痛，她买浓浓的胭脂她涂厚厚的粉却永远敌不过歌舞厅里舞女妩媚的笑。
豢能看到的这一切，为什么父亲看不见呢？
他只知道她学读书学认字的模样滑稽可笑，他只知道她的小脚在留洋学生里给他丢了面子，他只知道她就算涂了粉抹了胭脂也只是个笨拙的江南女子。所以他对于她的改变，视若不见。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父母亲之间沉默无言，在漫长而持续的等待中，父亲耗尽了他所有的耐心，母亲无奈地望着两人渐行渐远的距离，他们之间，唯一脆弱的联系只有豢，这个继承了两人骨血的孩子，他像一根线，隐隐约约地将两人拴在一起，将这个家连在一起。
但，在一夜间，父亲因为一篇文章忽然成名，随之而来的所谓文人雅士的座谈，是救国青年的仰慕，是名媛小姐的青睐，他忽然站在了一片柔柔的云里，云下，是无数人的喝彩、叫好、吹捧。
站在云端之上使他的过去令他耻辱，他从未像这样渴望与他的家庭一刀两断，他要醉在美人香里，他要在纸醉金迷中挥霍他的才华，他要告别贫寒而质朴的无味生活。
他好像没有一丝犹豫地离开了家，豢这根线，从此，断了。
二
母亲说，她既承担了他的一时热情，自然也要承担他的半生冷落。
于是她将豢从青石板上拉回，用自己纤弱的身影阻挡儿子望父的视线。她把可笑的高跟鞋和浓胭脂收起，她又穿回粗布鞋，丝绸衣，她依旧只会画眉再不涂胭脂，她不再学读书学认字，她将晦涩难懂的文字上耗费的时间和精力投入女红里。
她养猪，她雇长工，她做饭菜，她挽起袖子，用无休无止的忙碌去忘记，忘记一个用半生的思念和疼痛打成的结。
那人看她画眉的身影，那人在她耳朵旁轻轻嘀咕的话语，全都在她的记忆里被深刻，被放大，和他决然离开家的背影一起，不停地噬咬着她的心，她的魂魄。
这些豢都不会知道，他只知道他看到的，终日忙碌而充实的母亲，严厉教他读书教他认字的母亲。他哪里会知道，那个母亲，在午夜无人时悄悄泪湿衣襟，不停地去找自己的错处，那人离开自己的理由。
生活就这样云淡风轻地过了很久。
直到有一天，豢离家求学。临行前，母亲忽然像预感到什么似的，担忧地望着他的行李，把他的包裹打开，一样一样地检查，放回去又打开，不停的增添又害怕他稚嫩的肩膀扛不动。他觉得母亲疑虑不安的样子有些可笑，直到母亲将他送出了门，他回头，看向母亲，青石板上的她身形佝偻，白发没被藏住，一大撂地露出来，悲哀地闪耀在正午的阳光之下。
豢忽然鼻头有些发酸，他望着前方的麦地，曾经能够完全淹没了他的麦子地，逐渐拉近，之后一簇簇的绿色，将他包围起来，他听见风吹麦子的声音，他感受到毛绒绒的穗划过他的手臂，他猜测，当年父亲离家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在麦子地里，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有这么强的归属感，和与归属感同等强烈的后悔和思念。
他迷了路，很没有根据地迷了路，在他走过十数年之久的路上。他像一头小兽，又叫又跳，又打又闹，在这近乎疯狂的表象下，他感受到了自己的心，那颗孤独而无处安放的心。
他走到了一处水洼旁，他忽然想起，父亲曾经就是在这里，教他捕鱼，看他在水洼里摔跤，看他笨拙地爬起，然后给他擦去他身上的污秽，他忽然想起，父亲就是在这里，给他的母亲拧好胭脂，给他的母亲洗好梳子，然后牵着他的手，笑眯眯地回家。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如此感伤，那些自以为抛在记忆的大海里，早被现实的礁石打的粉碎的片段原来都还在，在这里利用他心里长久以来缺失的父爱让他如此痛苦，让他如此不解，让他如此恐惧。
他冥思苦想，他像他的母亲一样，苦苦地寻找着答案，从自己身上，渴求找到父亲离家的理由。
但母亲花了几十年都不曾找到的答案，最终只是把他陷了进去。
他一不留神，跌了跤，在麦地里，在水洼旁。
他最后一眼看见的，仍然是那日父亲说母亲画眉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