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年月里,他一直在想,对于一个人来说,终其一生,真的会有无法原谅的人和事吗。
旁人眼中,他大仇得报,荣登大宝,正是快意恩仇,风华无限的时候,可只有他知道,无比风光的外表下,却是步步攻心的凉薄和无数个夜晚辗转反侧头痛欲裂的无法入眠。
夜深人静,午夜梦回,衾枕都沾染上凉意的时候,他总会在朦胧间回想起以前的年岁。那时候的他还是鲜衣怒马的少年郎,即便是质子的身份,到底还没背上国仇家恨,依旧是意气风发的样子。
长安五俊。这个名头,听起来已经那么遥远了啊。后来,他和宇文玥决裂,后者九死一生,终于如愿以偿和心上人居于青海,元嵩断去一臂,虽然只是个闲散王爷,却也落得余生安稳,而魏舒烨和赵西风,却早早死在了当年的乱世里。
唯独他……唯独他终于实现了九幽台之后经年的执念,也终于落得了孤家寡人的下场。
高处不胜寒。这一生纵然得了王位,也不得心安,这便是他的报应。
思绪掠过那血雨腥风的几年,渐渐往前飘去的时候,另一张他一直刻意回避的面容便出现在他眼前。
他们从小一起长大。他说过要护她一世周全。
他明明是爱着她的。他明明是那么爱她的。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情根深种。只可惜那个时候,他不明白,她也不明白。
再后来,他就遇到了楚乔。至此,他们的命运彻底颠覆,也埋下了此后动荡漂泊的种子。他最终,还是违背了少时对那个女孩的诺言。
他以为自己是爱楚乔的。那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他叫她小野猫——明明只是个不起眼的小女奴,却张牙舞爪。面上蛰伏,暗里却养精蓄锐,蓄势待发。
就是这样一个人,陪伴他从地狱里爬出来,度过那最艰难的三年,最终一同杀回燕北,成了与他燕北王并肩的秀丽王。
他以为自己是爱她的,也相信她在自己身边陪伴多年是因为心里怀着那份一样的情意。所以他恣意妄为,毫不掩饰自己的爪牙和野心,是因为觉得她不会离开,可她最终还是和自己越走越远。而冰湖一役,终于打破了他们三个人之间摇摇欲坠的平衡,将她彻底推向了宇文玥。
也让他终于看清了自己多年的心意。
他和楚乔之间的,根本不是什么爱,而是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都是太过相似的人。寄人篱下,不得已隐没锋芒,却又暗暗积蓄期待羽翼丰满的那一天。
在后来那条荆棘丛生风雪兼程的路上,他们是彼此,唯一的陪伴。
可也仅此而已。楚乔爱的自始至终都不是他,而是那个或许在初见之时就埋进了心底的冰坨子,而他爱的……
他爱的那个女子,却在穿上嫁衣满心欢喜的时候,被他以最残忍的方式践踏得遍体鳞伤。
他在记忆里一点点细细描摹那个女孩的容貌。冰雪做的肌骨,狭长的眼睛里带着天生的深宫清冷贵气,在他面前却永远是个蹦蹦跳跳长不大的小公主,灵动俏皮,笑起来的纯粹明亮,真不像是那宫闱深院里的人。
她是他少年岁月里,最干净最美好的光亮。
以至于后来他自愿堕入地狱的年岁里,他终于不能爱她,也不敢再爱她。
她还是那个十余年如一日将他放在心尖上爱慕的公主,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他却已经是在地狱里煎熬数年终于重见天日的修罗鬼煞。
她是他只能用余生仰望的绝世珍宝,她的爱是他最珍贵的宝物,却不再是他能够承担和回应的感情。
注定殊途,此生陌路。
于是他看着她一身嫁衣满头珠翠地不顾公主的身份下跪哀求,明明心上像是被来回拉锯割开了万千个口子一样鲜血淋漓,却依旧只留给她决然的背影。
他怎么能停下来。成者王侯败者贼,乱臣贼子,不过一个死。
那时候他坐在马上恍惚地想着,他的小公主真美啊。她的盛装嫁衣,她金色的头冠,今天本该是他们的大婚之仪,本该是他们的洞房花烛。
可是这样的美好,他终归是配不上了。
后来她的事他多少也听说了一些。所以那天当水享在他面前落下面纱,他除了震惊,心里竟然还有无比明晰的了然和无法忽略的悲哀。
他们这些人,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呢。
她恨他是应该的。她想杀他也是应该的。
她的父皇灭他满门,他也破她家国焚烧战火。
终究是回不去了。
她一心一意爱慕他多年,恨不得把一颗心捧到他面前,明明是先皇最宠爱的公主,却为他落到尘埃里。她不欠他什么,他却从本该是二人大婚的那日起,便注定负了她一腔痴恋。
算得过心计,画不出命盘。
其实那日,他很想说的是,淳儿,留下来。当淳儿这两个字终于出口的时候,他突然感觉心脏的位置久违地狠狠拧了一下。
不应该的。良心和软弱,不是早就被他遗弃的东西吗。
而他的小公主,布衣荆钗地站在那里,没有多看他一眼,等到他那句你走吧出口,便不作停留地径直离开。
于是他终于清醒过来,那一句燕洵哥哥,他这一生都再也听不到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恍惚中奢求着,或许她来不是真的想杀他,只是和他一样,不论世事变迁,终究还是抹不去年少时的眷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