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孙悟空想过杨戬死了之后遗体是什么样子的，真的，不止一次，想过昆仑的雪埋葬他的身体，雪里的生物蚕食他的肉，秃鹫落下来扯出他的内脏，如果杨戬身体里还有内脏的话。
并非是出于自我折磨强迫自己去思考这些东西，孙悟空也没有可以逃避让自己不要去思考，但是就这么自然而然的想到了这一切，当然他还爱着杨戬，不爱也不会想。成为斗战胜佛的日子极度无聊，有足够的时间让孙悟空编纂《杨戬的一千种死法》。他通常都像一个冷漠的旁观者，在脑海里描绘杨小圣的各种死状，甚至是肉身在土地的深层，腐败，消亡的，腐臭的脓水渗入潮湿的土壤直到饱和，味道直充鼻腔，有那么几日，孙悟空似乎连喝水都能感觉到这种恶臭。但不要怀疑孙悟空爱杨戬，这场注定走向死亡的感情，或者说，杨戬的决心赴死和自己的无能为力几乎要把他逼成一个疯子，疯子总会有很多疯狂的想法，这不意味这什么，毕竟杨戬已经背负种种骂名死无葬身之地了。
但他发现杨戬没死，就有点不一样了，孙悟空看着坐在那里的人，心里有点疼，有点酸涨，还有点尴尬。
在这个中秋晚宴上，孙悟空可能是最尴尬的一个，他是这里面唯一不痛恨杨戬的，而且在他看来他杨家刘家有任何沾亲带故的关系，那绝对是因为有杨戬，而不会是三圣母或者沉香。他总想看杨戬，就盯着他，他变了很多，尤其是外貌和体型，杨戬原来绝对是个强壮的人，脱了衣服全是肉，白皙但是很健康，因为是神仙身上也没有什么伤痕，充斥着力量与野性，相比之下孙悟空算是又高又瘦的类型。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全身近乎干枯，宽大的袖子里露出来的手指，骨节粗大明显，他在房间最阴暗的地方无力的陷在椅子里。他没有看杨戬的脸，他不太想让杨戬知道自己在看他，可是他也挪不开视线，同时，他几乎耳鸣，听不见周围的欢笑。
他头一次感到这一家人的伪善与冷酷。他第一次痛恨三圣母、沉香、刘彦昌，这一家人的笑容与美满变得扭曲，他相信杨戬所遭受的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但不能有人这么对他，将他的痛苦作为笑料，把他的存在作为自己善良的证明。
”杨戬，你看什么，癞蛤蟆想吃……“嫦娥话还没说完，百花给她斟满了酒，劝住了。
杨戬感觉到孙悟空再看他，抬了抬眼皮，因为这句话，又耷拉下去，嫦娥误解了他的目光，但她的话基本上是没错的。
酒壶转到孙悟空面前，猪八戒不甘地随意问了一句：“你生平最敬佩谁？”
他理直气壮又支支吾吾，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件事，随着酒宴的结束也就不了了之。
“你现在可以写一个刘家生存守则了。”孙悟空站在床前，语气嘲讽，“你是怎么做到的？”
杨戬撇过眼不去理他，他见过太多幸灾乐祸的人，不差孙悟空这一个，他已经不太在乎这种事情，所有的苦难和屈辱都抵不上他现在的解脱感，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解脱，只要过了与独臂人的决战，他也就可以摆脱他们。
“你想过的好一点吗？”孙悟空忽然弯下腰，两只手臂压在杨戬两侧的床上，脸凑过去，两人鼻尖轻轻磨蹭着，温热的触感如此清晰，他的嘴角带着微笑，言语蛊惑，有点像很早之前再灌江口，他们两个人窝藏在房间，不见阳光，两个人赤裸的躺在床上，搂在一起，随时蹭在一起，时不时有带着鼻音的耳语，慵懒的又淫靡。
现在，杨戬难过的几乎要哭出来。
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做过的事情而后悔，他知道他的下场就是应该是这样，但这次不一样。
他过于想念孙悟空。
他痛恨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变成这个样子面对眼前这个人。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重伤和疼痛，干枯和丑陋，还有这具筋脉俱损、不能动弹的身体，有什么不妥，真正到了决战的时刻，这副皮囊只会被遗弃。但他现在太想表达什么，如果他能说话他大概会告诉对方，如果他能动他大概会抱一下对方，如果他元神修炼好那他可以做任何事，但他什么都不能做，他先瞪大了眼睛张了张嘴，又绝望的闭上。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愿意。”他笑着，吻了他干涸的眼角，起来又嘲笑他一句，“你居然长皱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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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杨戬做饭？开玩笑！杨戬只给他妹妹做饭。孙悟空一边看着锅，一边想着。孙悟空不算会做饭的，他只会拿火烤，因为原来在花果山的时候，什么都是用火烤，真的挺难吃的，但原来杨戬居然不嫌弃，也真是怪，好吧，他现在还会做点粥、做点稀饭，以适合杨戬现在的身体状态。
总而言之，两个人相处的很好，孙悟空不算是会照顾人的，但至少没有去虐待他，所以很快杨戬元神已经可以完全脱离身体。
杨戬发现，和孙悟空在一起的时光，一切并不是他原来想象的那么好，首先，他们并没有经常耗在一起，他指的是，搂搂抱抱、情情爱爱什么的，这挺恶心的，但他也挺期待的，其次，与独臂人决战的事情，他并没有和孙悟空说，因为当时约定的时间有点长，而自己恢复的时间又很快，这一大块时间差足够解释很多事情，但他并不想说，他不太清楚孙悟空的态度，所以这件事情压在他心里，快压出病了。
“孙悟空，其实没必要这样……真的，挺恶心的……真的，放弃吧，成吗……”杨戬（的元神）坐在桌子前面，背对着床，捂着脸，实在不忍心看身后的画面，“你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好吗？”
孙悟空正在给杨戬的躯体喂饭……然而在杨戬自己看来真的，有点，尴尬……
“那怎么办？我让他自生自灭？”孙悟空把碗撂在桌子上，坐下说，“然后，你猜咋地？你居然饿死了！”
“其实，你放着不管，他自己会修复的，只是时间比较长……”杨戬真的感觉自己没脸解释了。
“那你不早说？”
“我说得出来吗？”
“我真的有点想，反驳你。”
“三妹他们……有没有说什么？”杨戬忽然问道，他不确定自己想知道什么。
“他们发现你失踪之后上报了天庭，托塔李天王正满三界找你。你真元练成①那天，昆仑和华山都有震动。大概就是这样，下次想知道什么事情提前说，我给记下来，你孙爷爷我脑子不好没记不住。”
“不用，我不会再问了。”杨戬想去把玩面前的茶杯，却穿了过去。
“我以为你是个护妹狂魔，元神成型就想回去看看他们，啧，杨小圣，我算看错你了。”孙悟空拿起了那个杯子，有点得意的在杨戬眼前晃了晃。
“你什么都不知道。”
“哪也不一定，只有你家里那些瞎了心的人才什么都不知道。”
孙悟空知道的内幕比杨戬少太多，他从未接触核心但是多多少少有所耳闻，那些思凡的神仙有什么下场他不是不知道，相比之下，三圣母仅仅被压在华山二十年？乖乖，这事儿杨戬真算是违反天条。孙悟空表示，不是很懂三圣母一家子的脑回路。
“但是我还是要回去一趟。”杨戬沉默了一会，还是说了出来。
“什么玩意？我前面刚夸你呢！我是说在心里。”孙悟空直接跳起来，蹲到椅子上。
“和三妹他们没关系。”杨戬把和独臂人之间的约战以及各种渊源解释了一遍，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他觉得有点渴，“我好想喝水啊。”
孙悟空二话不说，拿起茶杯，向床上的躯体走去。
“孙悟空！你离他远点！”
我实在不知道那个怎么说，不是很懂修仙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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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杨戬，你知道你这样子特别吓人吗？”黑暗中，受惊的孙悟空坐起来，冲着床边半透明的人吼道。
“我以为齐天大圣不会这么容易被吓到。”杨戬嗤笑一声，神情嘲讽。
孙悟空坐直了身体，一本正经的说，“这和我的胆量没关系，只不过你现在这种状态，会让我有一种产生幻觉的感觉，让我对我的存在产生怀疑⋯⋯好了我不和你扯淡了，你确实吓到我了。”
也对，杨戬的状态，说好听了是元神，说难听了就是孤魂野鬼，不用吃喝拉撒，走路基本靠飘，生活基本在菩提祖师送的鼎里。
“我做了个梦。”杨戬面无表情，入了定一样。
“你这个样子居然还能做梦，真厉害。”孙悟空揉了揉眼角，打着哈欠。
“我梦见我死了，魂飞魄散的那种。”
孙悟空愣了愣，眨了眨眼，戏谑地笑道，“你这算是在梦里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吗？”
“不。”杨戬忽然坐下，凑近了孙悟空，直视着他金色的瞳孔，可能是错觉还是什么的，孙悟空觉得杨戬的眼睛里太过水润了，杨戬继续说道，“我死之前没有见到你，死了之后也见不到你了。
接下来的话，孙悟空不确定是杨戬真的说了还是他精神错乱幻听的。
杨戬一声叹息，紧接着一句，死之前还是想抱着你。
孙悟空像是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刺激到了，没理杨戬，翻身下床，往另一个房间走去，一会又回来，还抱着杨戬的干瘦的身体，让他坐在自己的床上，后背还靠着柔软的靠枕。
“孙猴子，你犯什么病？”杨戬被孙悟空的行为吓到了，并且震惊的只能有一句没有意义的质问。
“进去。”
杨戬一挑眉，没再说什么就进了自己的身体，这一下，疼得他一激灵，他有日子没有在这个饱受伤痛折磨的身体里呆着了，过去习惯了这种日夜撕扯经脉的疼痛，过了这几天轻松的日子，再经历这一切反倒让他难以忍受，冷汗瞬间顺着鬓角留下来，张着嘴无声尖叫。
孙悟空坐到床边，轻轻的抬起杨戬的两只手臂，让他们搭在自己的肩上，他把手穿过对方的腋下，紧紧的拥抱着他，一只手摩挲这杨戬干瘦的脊背，另一只手稍微用力捏着杨戬的后颈，让他冰凉的脸能贴的自己紧一点，再紧一点。
“现在抱着了，感觉怎么样？”
杨戬的手指动了动，这是他能做的最大幅度的动作了，他不知道怎么回应对方，他连笑都笑不出来，可是他太激动、兴奋了，仅仅是因为这个不算紧密的拥抱。
在这一刻，他已经忘了过去接近一年的苦痛和屈辱，几百年的压抑和沉郁，只记得自己无比庆幸，自己现在还能与他相拥。
孙悟空松了松手臂，吐出口气，“我还是那句话，你想做什么就做，我不会拦着你，是死是活是你自己的事情。”说完，他闭上眼睛，又吻上了对方干瘪的嘴唇，并没有深入却停留了很长时间，试图找回几百年前的感觉，却失败了。
他又动了动，咬上杨戬的耳垂儿，“你想我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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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孙悟空后来才知道，他这“大闹天宫”的背后，对于杨戬而言到底有怎样的利用价值。
二郎神降妖有功，历任司法天神。从此以后，二郎神玩弄权术，权倾朝野。
同时，他又知道了瑶姬还活着的消息。
或许，按照人设，他孙悟空要去真君神殿大闹一番。他确实去了真君神殿，只不过随手写了一句话。
——就用我这顽石，铺平你的前路，通往你的荣耀，你的救赎。
他坐在那里模仿着杨戬的笔迹写下了这句话时，猛然忆起百余年前，杨戬带着被宝莲灯重伤的身子，跑到花果山来帮他妹妹搜集奇花异草，那狼狈凄惨的样子甚是少见，他连落地的步履都难以保持稳健，带着哮天犬走上一会儿就要坐下停停，还名曰：看看风景。
孙悟空过去见他的时候，看出来这人脸上难见血色，像是女子往脸上刻意搽了白粉。他听力极好，听得出来这位上仙喘息极浅，又急促，孙悟空当时未曾拜师修行，却也能看出来个所以然。
他一屁股坐在冰凉潮湿的岩石上，随手扣着细密茂盛的青苔，绿油油的植物粘在指尖上，漫不经心又幸灾乐祸地问：“谁把杨小圣的肺打成这样？大气都不敢喘。”
杨戬瞥了他一样不说话，站起身来，继续环视周围的花草，似乎是看到了心仪的花朵，便走过去细细观看，哮天犬跟过去，嗅了嗅，打了个喷嚏。
杨戬低头看了看里衣沾上的点点紫黑色的血污，长出一口气，道：“没什么，我的过失。”
那时候，他还有心思奚落他的惨像，近千年之后再回味那时的感受，已经遥远得像是花果山上最高的桃树枝上，最硕大鲜嫩的果实，着实诱人，又无法触及。
“三妹在华山底下吃了二十多年的苦头，这是我的过错。”
“父兄之死，母亲被囚，是因为我的错。”
杨戬曾经冷着一张脸和孙悟空说过这句话。
到了昆仑之战的前一天，杨戬犹豫几时，还是找了一趟孙悟空，最后只留下一句话：“我犯下的罪孽，明日，我便用命来偿还了。猴子啊，你不要……”
“如果你决心以死亡来换取这群人的将来，要除掉那死物，改了那天条，我无话可说，也无意相劝。但我只求你死得干净利索，魂魄消散，落在三界之中最为万劫不复的幽暗之地，永不复出；肉体被泥土掩埋，哪怕是骨骼深处最后一点点流动的养分也巨细无遗地供养凡间草木；世人遗忘你的生平功过，世间没有一个人，黄发垂髫都不给二郎庙上一炷香，你的至亲永远忘记温存与可怖，以后就当这三界之中从来没有过杨戬这个人。这样我也就过活地舒服一点，你放心，顽石无心，很快，你孙爷爷我就不再晓得这世上还有过一个杨小圣。”
他这话是对杨戬说的，更像是一个宣誓。
孙悟空看着杨戬双眸中的波澜慢慢平息，他在须臾间目睹了洪荒混沌时期炽热的岩浆变成天地初开之时广袤神秘的星辰。
听完那句话，杨戬忽然笑了，这笑容里不知道是不是失望，孙悟空是他三界之中最后的堡垒，他日后必遭三界唾骂，或许那时候孙悟空还会将关于杨戬的，那些姑且称得上美好的东西拎出来品味一番。杨戬啊，杨戬，你在想什么，你哪里还有值得回味的地方？连当年花果山沾染鲜桃甜腻气息的酒水，都比你要值得怀念。
于是，他淡然一笑，道了声告辞。
“我求你了，活着好吗？”
还未转身之时，他看见石猴眼中异样的水光。
可怜地像是被野兽捕捉的幼猴，用哀求的眼神看着已经张开血盆大口的野兽，妄图激起对方一丝丝的怜悯，哪怕是一秒钟的犹豫。
杨戬的血液里早就没有了怜慈，但是自己临死的惧意却被勾了出来，冲撞他的每一寸经脉。他只好又一次狠狠地拥抱住石猴，把自己的身体全部奉献到他的怀里，眼睛紧紧贴着对方的肩头，用自己早已冰凉的胸口，感受另一颗健康的心脏富有活力的律动。那温度炽热到让杨戬感到灼烧，但是又成功的蒸发了他的泪水，缓解了他的颤抖。
“你知道我在虚迷幻境中看到了什么吗？不是什么母猴子还是什么称帝……那是你孙爷爷我变出来的”孙悟空搂紧了杨戬，力气大地惊人，“我看见你，站在我面前，哭着和我说，那些都不是你的错。哈哈哈，我孙悟空认识你杨小圣近千年，连你眼眶都没见红过，我当时死在那个破画里面都值得。”
这个拥抱的意味似乎太多，值得细细体味，但还没等孙悟空想明白，杨戬就死在宝莲灯下了。
有一回，小狐狸在密室里面问了他些什么，问话已经是忘得一干二净，他只回答了一句：“沉香虽然年少又是个意志不坚的小混球，但他也是爱你的，长了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还记得吗，小狐狸，他差点为了你困在了虚迷幻境。这么说起来，你为了沉香吃的苦头，受的罪，说到底还是值。我不一样，我为他做的事情，受的麻烦，那都不值。杨小圣心里头容了他妹子，他母亲，他外甥，甚至还有你这个小狐狸，可容不下我。”
“大圣不要这么说。”小狐狸激动地涨红了脸，“大圣在舅舅心里也是很重要。”
不，一点也不重要。
你看三圣母在他心里很重要，对吗？她叫他死，他就真的去死了。
我求他活着，结果呢？
直到杨戬活过来，孙悟空都对这个莫名的拥抱耿耿于怀。他把杨戬接回自己洞府的一个晚上，问过杨戬，何必抱那么一下，我还以为你又想办法活着呢，本来我都不把你死这件事情当个事儿了，结果来这么一下，就好像你把你的兵刃扎穿了我一样。
本来，我骗自己不在乎你的生死，骗了那么久，已经成功了。
杨戬因为一个梦境惊魂未定，他梦见自己死了，魂飞魄散的那种。
孙悟空问起来的时候，杨戬变得过分坦然，直言不讳到不向他：因为我怕啊，毕竟第二天我就要死了，抱你一下就觉得我还能再战五百年。
“杨小圣，你是不是死过一次之后脑子坏掉了。”
孙悟空盯着杨戬透明的元神，想要凭着火眼金睛看穿这个人变化莫测、诡计多端的心绪，而这个忽然笑得像是不谙世事的少年，弯下腰，亲吻石猴的鼻尖。
因为那是元神所以孙悟空是感受不到这个吻的。
然而，他闭上了眼睛。

五.
刚一开始，孙悟空心里就盘算着，刘府那些下人们虽说并不尽心，却不至于要将他饿死在那里，用不了几日房中客的失踪就会被发现。这件事情本是很好解决的事情，孙悟空随便去幻化一个杨戬便可以轻松蒙混过关，刘家的所有人都不会在乎这一个仇人的死活，只道是只是杨戬和孙悟空两个人在一起千算万算就是没有算到，在杨戬元神完成重塑那天，昆仑山和刘家都会有所异动，连宝莲灯都迸射光芒，三更半夜霎时间恍如白昼。
天庭自然发现了这个异动，刘沉香也顺势报出了杨戬之前的异常，随机李天王便下界拿人。
“玉帝有旨，杨戬假公济私，祸乱三界，虽重伤在身，不便多加刑惩，但仍需押解地府，羁于黑水狱监禁千年，以警效三界，公示罪责！”[1]
宣完了圣旨，话音一落，玄铁破地而出，卷带着的先是干燥的灰尘再是坚硬的石块，最后是潮湿绵软的泥土，零零散散地打在那动弹不得的躯壳上。玄铁链锁住了目标，地面裂开，将其卷带入漆黑的地下。
可是刘沉香不知道的是，那被带走的人是假的。
但是托塔李天王这个老油条第一眼看去便发现了异端，十八层地狱之下，他沉思一下，法力稍一施展，轻轻一指，那看上去苟延残喘的身体，轻飘飘的化成了一根细细地猴毛。之后，他便顺着异动那日劈天神斧和宝莲灯异动的路径，轻而易举地找到了圣佛洞。以至于在孙悟空离开洞府的小半天之后，便找不到杨戬的踪迹，而一阵阵熟悉的气息布满这洞府里并不算宽敞的空间。
斗战圣佛一下子明白，玉帝不会放过杨戬，天庭也不会放过这个作恶多端，处处树敌的司法天神。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出去，直直冲过南天门，他想着就是要闹他个天翻地覆，再一次砸了那凌霄宝殿，一棒子打死那玉帝老儿，也要将那个人夺回来！他已然成了那副样子，那伤……已然是千年难愈了，就算有了法力，就算练成元神，那他现在也仅仅算是个孤魂野鬼，到底为什么不能这样放过他！
但是他到了之后便冷静下来，没有急于动手，反倒是躲在了暗处细细地听着宝殿的动静，玉帝还尚未知晓杨戬在孙悟空的洞府里修养的事情，李天王还在地府手把手地教着那阎罗如何使用那新奇的法器，没有顾得上及时禀报。
他观察着这气势恢弘的宝殿，并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那高高在上的王母并不见了，换上的是刚刚被释放的瑶姬。他也是道听途说地得知，那女人下凡渡劫，体验一番人间疾苦去了。自从华山之事后，他就闭门不出，也少与外界接触，哪怕西行时候的师兄弟也是不见，那猪八戒还因为吃了闭门羹而在他洞府门口破口大骂，因此消息闭塞。如果不是他那徒弟邀他共度中秋，权当是散心，他也不会知道那杨小圣还活着吧。
“哥哥莫要再提那孽障，我只恨我自己生了他，若非这个逆子，莲儿怎至于受了那般苦头，她的儿子，我那外孙怎至于九死一生……”瑶姬紧蹙眉头，责怪着自己的兄长话语的不当，气恼着，念及女儿的遭遇又是快要落下眼泪来，“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叫我们一家现在都抬不起头来，您以为我看到众仙家在我面前避讳的样子，心里会好受？”
她说着，拂袖起身，缓缓踱步，站在大殿中央，悲戚的目光渐渐转上无端的恨意和愤怒，轻轻地咬着下唇，留下一丝丝的苍白，狠狠地说道：“如若不是莲儿和沉香上的奏折，我到现在都对他当年的恶行，一无所知……”她转过身，看向兄长的目光变得柔情又带了一丝歉意，“皇兄将他押解黑水狱千年，已经是因为皇兄仁慈，念在他重伤在身。只不过这般从轻处罚，只是难以让其赎清自己的罪过，我心中也是无尽惶恐……因此才会那般失态……希望皇兄勿怪。”
玉帝安抚了满腔愤慨的妹妹，不再多说什么，也并没有回应瑶姬对他那仁厚之举的称赞，只是如往常一般，眯着眼睛，仿佛昏昏欲睡，不过在细小的缝隙中迸射出一中异样的神采，他重新审视着这个女人，希望从那个女人身上找到一点那个人的风采，但却失败了。三界之主暗自满意自己这新的选择，像是他已经迎来了三界完美而美妙的平衡，并且这平衡表面的维系者，似乎更好掌控于己，安心地闭上眼睛，直道倦了，想要小憩一会儿。
孙悟空自是看不出玉帝的心思，但他听懂了瑶姬的话。
石猴离去的时候，动作没有来时那般凶猛，少了些许狂暴叫嚣的神气，反倒是怀揣了一份小心，虽然已经不是第一次置身于进退两难之地，但是这般如履薄冰，说来说去，还是第一次。他不能贸然进攻天庭，也不可毫无准备地再闯地府，搅他个天翻地覆，他已经知道他终归斗不过那死物，因为杨戬曾经把那宝莲灯中的看到的东西一一与他诉说，以告诫他万万不可再想着大闹天宫，万万不可让那死物伤了。孙悟空自然也不是那个满脑子就想着以死赎罪杨戬，处处殚精竭虑却处处将自己逼上死路，他还不想万劫不复，他还想要那杨小圣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活着。
他握紧了金箍棒，用最大的力量克制住体内熊熊燃烧的杀意。
谁能想到这般憋屈，他双目赤红。另外，还有一份新的认知叫他浑身发冷，如掉入结冰的弱水之中，身体僵硬，每一根寒毛直立着，他用尽了最大的力气将三十三重天冰冷的空气压进身体里，叫他不至于窒息，不至于从云端跌落，就好像他挣扎着想要从冰水中浮起，回到阳光的普照之下，可无论他怎么努力，所触及的都只是坚实的冰面。
他终于重重地跌落在地面上，砸出了一个巨坑。孙悟空跪在正中心，弯下脊背，额头贴着地面，不是叩拜，只是他一时间没有直起身来，他欲瞪大双眼至眼角眦裂，但悲伤过于汹涌，他又不习惯于承受这些。
就连孙悟空都知道，杨戬曾经那么真切的爱着他们，一个儿子狠狠地咬住自己的手臂，在上面深深的伤口，浸泡在冰凉的河水里，发着毒誓要将被囚禁的母亲救出苦海；一个哥哥以自身为药引，一口灌下那虎狼之药，忍着腹中绞痛，一刀割破自己的手臂，给小妹灌下自己的血；还有一个舅舅，煞费苦心地造了个阵法，只是为了自己外甥能踏下心来看上几本书……
他还记得那一年，少见风雪的灌江口，竟然是飞起鹅毛大雪，就在他那个昏暗的卧房，墙角竖着暖黄的烛光，床边放着两个烧得正旺的火盆，两人赤裸着，如同初生婴孩，缩在厚被底下，被火盆烤的大汗淋漓，却还是恋恋不舍地挤在一起。杨戬面对着他，昏昏欲睡，却还在强打着精神絮絮地讲述着他与那梅山兄弟降妖伏魔的趣事，或者是哮天犬贪吃蜂蜜脸都被蜜蜂蛰肿了的狼狈样。他似乎是感受到孙悟空有意识地摩挲着他手臂上那些细细地疤痕，便像是被下了蛊一样，将身体凑得离身边那火炉子近了些，毫无隐瞒地和那猴子讲起了往事。那时候，他的脸庞极其红润，嘴唇饱满，虽然回忆着童年的苦难，但是嘴角还是带着上扬的弧度。后来他真的累了，就闭上眼睛，嘴上说着不睡，但是不过多时又听见了轻轻地鼾声。
这就是他们嘴里那个作恶多端的司法天神，已经瘫痪在满是尘埃的储物间中，连最小的爬虫落在嶙峋干枯的手背上，他都无法掸去，当他的心心念念的妹妹面无表情地离开之时，他都无法发出一丝挽留的请求……哪怕他这些年早已经身处地狱一般，那些人都不会放过他。
原来只是说他们伪善，没想到竟然是如此……
孙悟空想着，如果没有这些人，那该多好。
这一个念头刚出来，他就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没有他们……你是想要杨小圣现在就死了吗？
他闭上眼睛，任凭泪水跌入泥土，一点点被吸收，不留下一丁点儿水渍。

六
黑水狱中，李天王得志的语气极其刺耳，阎罗恭谨地垂着头，时不时瞥向这位李天王，投来畏惧又不信任的目光。他不知道这个法术是否是真的有兜率宫的授权，但是单单从这违背圣旨这一条而言，这追究下来他怕是也吃不了兜着走。但是李天王信誓旦旦，阎罗自己也有些许巴结的意思，最后也是应下了。
下一个有是谁？
又会从这法宝里面走出什么人来表述他们的怨恨？都来吧……我的罪过，我欠你们的，你们就尽情讨还吧……
杨戬垂着头颅，已经不再好奇下一个出来的是什么人，会对他说什么话，他心算了一下，基本上也都出来轮过一遍了。
他受尽摧残的模样，此刻，杨戬似是昏厥过去，实则更为清醒，透骨的伤口尽职尽责地拉扯着他的意识。这也正是他想要的，足够清醒，让他不至于暴露自己已经偷偷恢复法力的事实。他还可以在这份清醒中去思考，顾及着那些利弊得失，但是他现在过度地焦虑，这比那挫骨的疼痛还要让他难以集中精神……如若他是在刘府被抓来那也就罢了，但偏偏是在那猴子的洞府。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因他的一份贪恋，再将这猴子再牵扯进来，他现在就是如此地害怕，他权衡过，那猴子无论是心智、地位还是能力都不需要在他的任何的安排，便可以自保，只要远离了那天庭机构的核心便可，可谁知他居然就这样将孙悟空推到这么一个风口浪尖上，而他这一具残破的身躯，不敢显露出来的元神，如何才能保全他。这时候他才感到许久未曾出现在心头的恐慌。
“如果，”他听见了新幻化出来的人问他，“如果没有杨莲……你会怎么样？”
那个人的声音又是熟悉，可是杨戬想破了头都记不起那是什么人，声线很尖锐但是又是格外的清脆利落，他自以为自己还清醒，但其实脑子已经昏沉至此，连声音都快辨别不出。
只是这个问话叫他不由得浑身一震。杨戬未曾想到，居然有人会一上来不去唾骂他，而是问这么一个不明所以的问题。
“我会……”
如果没有杨莲他会如何？
猩红的视线中，先是看到了母亲的怒颜，紧接着是山崩地裂，岩石脱离了泥土，在雷鸣电闪中呼啸滚落，泥土入江流席卷着他的家园，卷携着父兄凡夫脆弱的肉胎凡体，落入深渊，将他们绝望的呼救淹没。
回忆到了痛处，一口血，涌了上来，堆积在了喉头，只是他现在连咳出来的气力都没有了，任其堵在那里，阻挡了本就不顺畅的呼吸。
关于这个问题，他以为他的回答回是坚决的，但是他猩红的目光前忽然闪过了一片翠绿，那是一个阴湿的角落，在那里，蜷缩着一个脆弱的生灵，他刚刚逃出了一个猛兽的血盆大口，累得扶着长满青苔的岩石，喘着粗气。墨绿色的细小的植物过于湿滑，让他蹒跚的步伐更加不稳定，一个趔趄就跪倒在地。这是一个刚刚长成的猴子，尽管很瘦弱，身材还是比一般的灵猴高大一些，从远处就能看见他不寻常的金眸。来者远远的注视着这个奇异的猴子，好奇地想要靠近，希望观察地更细致，却在迈步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树枝，咔嚓一声。猴子被这细小的声响惊动了，缩成一团的身体变得直挺挺，拉起架势来，哪怕他的膝盖因为过度地奔跑，还在酸软发抖，还要绷紧了肌肉，积蓄着力量，威胁着露出了獠牙，嘴里发出嘶嘶的声音，企图赶走这个不速之客。
可是……
杨戬闭上眼睛，眼角竟渗出血，一阵阵的苦涩，大江入海一样，呼啸地奔腾而出涌出心脏，随着血液流向全身，从大大小小的伤口中渗出，暴露于黏腻的空气中。
可是，在入侵者展示了他的友好和无害之后，灵猴就立刻放下了警惕，应了召唤，甚至向这位不速之客展示了并不对等的亲昵，凑到那人的手掌下方，安心地闭上眼睛，动着鼻子，细细地嗅着那干净洁白的指尖。
如若问起三千年前的未及弱冠少年，他会带着少年不该有的沉郁阴暗，将目光中的忧郁狠狠地掩藏在狠决的表层下，咬着牙道：“我会去死。”
但是，这个被束缚在刑架上，筋脉寸断的男人，一旦念及当年花果山的猴子，他就无法立刻回答这个问题了。
想着这三界之内，居然有如此的存在，他会毫无理由地，绝无野心地渴求着与他杨戬哪怕是一点点的接触。孙悟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他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之下，可以读懂杨戬的想法，他只要仰头看一样杨戬，便知道他需要跟着旁人一起指天叫骂这二郎神厚颜无耻，是个六亲不认的卑鄙小人，然而之后他又会特地找到真君神殿，陪着笑脸，明里暗里表达着歉意。孙悟空，狷狂至极，疯起来能叫天地反覆，却又聪明玲珑至极，连杨戬自己都说不准，他那金眸看穿了多少暗藏的玄机？杨戬至今还在感叹着，怎么会有这样的人，这样的一个猴子，就算是他亲手将猴子绑上天庭，亲手断了他的经脉，封了他的法力，这个猴子还会在他几近猪狗不如的境地时，弯下腰亲吻他肮脏的侧脸。
这么多年，无论外界如何地谩骂着那个恶人，孙悟空对他的爱恋和亲密都是心无旁骛的。
“我会和你走……反了那狗屁天庭，一脚踹了那高高在上的玉帝王母，救出母亲，为父兄报仇……”
杨戬口不能言，却还在心里说着，叫骂着，仿佛忘记了那周身的剧痛，心下忽然畅快无比。
从轮盘中幻化出来的猴子，恨得直咬牙，却等不到答话，也逐渐地失去了耐心。
[1]《人生长恨水长东》原文

七、
这幻象是念力凝聚成形，一道道念力从地府外飘入，幻化成人。像三圣母、沉香等人对他的感情净是满满的恨意，那是将铁钉入骨骼的力道，敲碎掌骨的果断。
“我知道的，如果没有她你也不会活在这世上。”
那幻象嘶吼，挥舞起拳头，准备落下，却突然盯着杨戬那残破不堪得、露出白骨的手掌，落下了手掌，他看得十分仔细，见那断骨直楞楞地暴露在外面，鲜血已经不再流出，只是顺着断裂处滴落，猴子露出来一阵奇异的神色，目不转睛地观察着，仿佛他从未见过这种无声的流逝，专心致志地研究那点滴的鲜红和惨白粗糙的断面。杨戬没有受到任何的攻击，又用了些气力，才抬起眼皮看着这猴子，也有一些惊讶，抛开齐天大圣那份近乎于维持尊严的狂傲和嚣张，孙悟空目光深处是一份澄澈，是这黑水狱中唯一的光，他的表情伶俐地像是置身于花果山深处的茂林中，自由快活地呼吸山涧清新的空气，不停地偏过头，山野里的孩子一样，看着树皮的缝隙中爬行的小虫打发时间。
杨戬眼睁睁地看着那眼睛满含的奇异变成差异，紧接着演化成熊熊的怒火。
那孙猴子的幻象，犹豫地伸出手像是要去触碰那个伤口，但只是触摸了牢牢钉在上面的铁钉，便颤抖地缩了回去。他是一棍就打死无数天兵天将，消灭妖魔鬼怪的齐天大圣，竟然是不敢触碰那血肉模糊的创面。
“疼不疼？”那幻象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但还是憋气似的，含糊地问着。
杨戬闭上眼睛，几乎不忍心再看孙悟空一眼，哪怕那只是个幻象，就像是之前他所感叹的，孙悟空的神奇之处便在于此，无论杨戬过去如何横眉冷对，如何无情伤害，如何利用和欺骗，他依旧是热情又恳切的，哪怕是这个用念力凝聚而成的幻象，反应出来的本心竟然也是如此……他是傻吗？傻得和那条傻狗一样。杨戬的理智虽然敏锐而精确，有时候面对那猴子也会陷入一阵阵的困惑与迷惘。
“能不疼吗？”那幻象镇定下来，声音不再沙哑，恢复了尖锐，钢针一样的刺入他杨戬耳朵里，手指落到杨戬腹部最轻的鞭伤，带了一点力道，向下按压，杨戬早已习惯了疼痛的折磨，这些算不了什么，只是鬓角又流下了冷汗尖细的嗓音甚至还带了一丝冷笑，“你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孙悟空一拳打在杨戬身后的墙壁，那声响清脆，却令被捆在行刑架上的人一阵颤抖，幻象变得十分焦虑，一只手下意识地搭在杨戬被捆绑的手臂上，又被手下的肿胀和高热灼到，再猛地一下弹开，一步退得老远。
他知道那是因为骨折造成的肿胀，轻轻地碰一下也会让这个人疼，只得无措地站在那里，连手都不知道如何正确的摆放，似乎这个幻象知道无论是他漠然疏离还是热切抚慰，都对杨戬的境况起不到足够积极的作用。
这个时候，那一道属于孙悟空的念力彻底爆发了。
“你情愿为了他们去死，都不肯听我求你活着！”他咆哮着，五官狰狞地扭挤在一起，面目丑恶的灵长目动物露出了真实的面目，奋力挥舞着手臂，“你从来不理会俺老孙的话，哪怕我真的在求着你！但是他们！”失去理智的幻像一个箭步冲到杨戬面前，揪住那单薄冰凉的衣领，一用力还拧出了鲜血，他振臂指向牢狱之外那收纳私囊的圆盘，“他们恨不得把你挫骨扬灰，魂魄从三界永远的消失，肉体丢山中任凭野兽撕咬的尸体，你都要为他们安排好一切……就为了一个瞎了心的妹妹还有那不成器的外甥，你还要去那个见了鬼的封神台去炼石修改什么天条！你明知道那死物你是……”
他的怒吼忽然梗住，瞪大了眼，露出不能言说的憋屈，终于从紧咬的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既然决意要去送死，那何苦将那一切告知于俺老孙，你何不就像对你妹妹、你外甥甚至其他随便什么你在乎的人一样，瞒天过海，那你是死是活又与我何干？”猴子的面目凶恶，嘴唇紧靠着杨戬汗湿的鬓角，声音压得很低，只是耳语。
杨戬也松了一口气，想着这猴子万万不可再说下去，他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杨戬以前时常和他谈起过这些。他相信孙悟空可以遵守他保持沉默的诺言，到现在还能回忆起这死猴子执着的逼问和半开玩笑的威胁，还有那保证不会透露半点风声严肃认真。甚至后来，杨戬这样做事从不对别人多加赘述的人，在每次行动之前都要和那猴子通个气儿，商议一番。
尽管他从未说起，但是他自己知道，只要看见这猴子了然于胸的模样和那狂傲的笑意，他就有了足够的气力提枪再战，所以就算杨戬最终要以死亡了结一切，但是暗搓搓地期望那个猴子能陪他走得再远一点。
说到底，还是自己自私的贪恋和可耻的脆弱害了这个猴子。
那幻象自知已经失言，便住了嘴，但是看得出来他后面还憋着千万句叫骂。
杨戬又一次费力地抬起眼皮，困难地看向那猴儿，只是他眼睛被一层厚厚的血糊地视线模糊不清。这是进这黑水狱以来的第一次，他那么渴望着能够有那么一丁点的动作，他希望能抬起沉重的头颅，真真切切地看到那猴子的脸，但是只要一发力，颈骨便如风吹朽木一般咔咔作响，颈部的肌肉更是如万千细小的刀子毫无规律的戳刺。这种疼痛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并不算什么，杨戬却因为这顿时万念俱灰，他想起了半年前那场中秋家宴，那一夜让他最为难堪，不是那三妹的冷漠，百花等人的羞辱，也不是四公主泼的那碗酒，而是当他受了风寒，发着高烧，在秋夜的寒气中头脑昏沉之际，那猴子弯腰亲吻他时，他无法言说、无法动作的境地。
孙悟空从不是这种欲言又止的人，他快人快语，又是雷厉风行，但现在，眼前哪怕只是个这样一个没有丝毫理性可言的幻象，以人埋藏于心底最不可言说的部分而凝聚东西，其行为和语言竟然会这般克制。
一声巨响，紧接着是那守牢小鬼濒死的惨叫，之后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静。再看那幻象，皮肤一点点地干瘪，最后化为森森白骨，在被风化一般，归入那锦囊。
杨戬一惊，他想着，莫不是那猴子打下来了？
是的，确实是的，他看见那石猴在牢狱外，扛着金箍棒，逆光而立，那棒子反着光，一看便知那是淋漓的血液，而他脚边是两个小鬼儿的尸体。那猴子站在黑水狱外不进不退，杨戬一时间竟不知道这猴子要做什么，发的什么疯，他能感受到那双火眼金睛炯炯地注视着他。
杨戬再一次苦笑，真的是每一次重逢时刻他都要再狼狈几分。
孙悟空一甩那金箍棒，甩净了沾在棒上的鲜血，变小了收回耳朵里，又从哪罗盘上取下了其中一个锦囊，转身便转身欲走，又似乎不舍一般回了头，再一次看了那具残躯败体，眸中那如星辰聚变迸发的光芒渐渐消失，头也不回地走了。
阎王也知道这些手下死得蹊跷，如何调查也不知那凶手是何许人，暗自猜度可能杨戬依旧有残余法力的说法是真的。
对于杨戬而言，那一场杀戮就像是没有发生一样，那囊中不同的幻象依然被放出，尽职尽责地折磨着杨戬，李天王也因为那场骚乱嗅到了曙光的气息，便把那幻象召唤地更加频繁了，有趣的是，无论如何召唤，都召不出孙悟空的幻象了。
杨戬心里已经是了然，那孙猴子偷偷闯进了地府，不是为了救他杨戬，是要盗取那私囊，那囊中的主人若是老六、三妹这中修为，自然不会察觉到这地府发生的一切，但若是以他齐天大圣的修为，自然是另当别论。他是唯恐那由念力凝成的幻象会透露太多的秘密吧，这样也好，难得这傻里傻气的猴子有这般自保的心思，当真是大有长进。杨戬一直都晓得，若是没有杨戬这个人，那猴子总会过得更加自在。
残害是无休止的，就像是人们心中的无限的恶意。小玉杨戬的十指扎满了钢针，老六差点将他的臂膀锯断，他的妹妹的手指戳进他的眼睛……
还有他的母亲，也瑶姬恨着自己的儿子，这个幻象啊，真实的可怕，一个高贵的仙子，没有了需要顾及颜面声誉的想法，便毫不犹豫抛去了一个慈母的外皮，这一道念力化身成剧毒的母蜘蛛，她把丈夫和长子的死亡，幼女受的折磨，外孙历经的苦难等等，这些悲剧，全部结成细密的网，将她自己的孩子死死地黏在上面，在不见五指黑暗中将这美味的食物小口吃掉，因为这心安理得而倍感满足。被她咀嚼着的孩子，已经深陷在这黏连的网中，自认连泪流满面的资格都没有。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地府突然大震不止，一声凄厉悠远的长鸣，夹杂在隆隆的震声里，从地狱深处直传刑室，如万鬼夜豪，如万象驰野，又如万猿啼月，苍凉地似从亘古荒旷，穿越了千万年的光阴，蓦地在此时此地振威响起。[1]
那阎罗吓得坐到了地上，结结巴巴地呼喊：“谛听！是谛听！谛听叫了！谛听又叫了！”
这神兽的嘶吼，千年未闻，全在这短短三四年间听到了三次，阎罗自然是又惊又惧。
[1]《人生长恨水长东》原文

八.
地藏王菩萨微微侧过头，看了看身边的黑犬，座下神兽自从杨戬被送来便扬起了头，双目含泪，将落未落，目光一直围着那被撂在地上的杨戬打转。菩萨似是不忍再看，偏过头，嘴上说了一些客套话。
孙悟空躲在暗处，想这地藏王当真是应了自己的请求，心下感激万分。
这求人他不是第一次，当年西行之时，他也来了地狱，寻那谛听去分辨真假猴王，只是那时候咋咋呼呼的，三分求人七分闹，他菩萨帮他孙行者也罢，不愿助他一臂之力也罢，都挡不住他降服那妖怪，因此本身也不见得有多少指望，可此时决计是不同的。
“痴儿……”
在菩萨叹息之际，泪流满面的神兽趴在杨戬残破的身体旁边，呜呜轻叫，带着无尽的悲伤。它在地府深处听见了无数嗔痴真实，却只得无言相对。
谛听突然大张了口，利齿间噙着一枚火色的内丹。齿上加力，一声轻响，那内丹被它咬成两半，明净的丹水洒落在杨戬身上，又被它用温软的舌卷着，细心地舔过杨戬的周身。丹水到处，外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弥。而谛听身上乌黑的皮毛，却在迅速变得灰白。方才它那一咬极为快捷，杨戬惊觉时已不及阻止。此时虽觉出了三年多来少有的舒适，但看向谛听的目光，已是再难用言语来形容。[1]
“就算大圣那日不来找老衲，老衲也会相助，谛听在我座下，近三年间竟两次长鸣，震动地府，老衲心中也多是不忍。这出手相救老衲未断的余习而已……只可惜大圣前日所为，又凭空给真君添了罪名，只怕日后你二人的路会很难走。”
“菩萨，这此言差矣。”孙猴子从暗处走来，略带感激的看向菩萨，紧接着视线转向血湖，那些历魄恶鬼如地心深处粘稠的岩浆一般翻滚，挣扎着要逃出生天，眯起眼睛，他从这浑浊污秽的血湖中看到他与杨戬的某种未来，又看向菩萨道，“他杨戬早已经是重罪在身，那玉帝老儿虽是说将其囚禁于黑水狱千年，但将其除之后快也是迟早的问题，既然如此那么多加一项罪责，又有什么关系？就俺老孙身子上虱子多了不痒一个意思，他杨戬可是债多了不愁。”
那猴子一掏耳朵，心念所及，金箍棒腾地变长，孙悟空舞棍圈转一周，动作灵活流畅，那劲力当真是缠绵不断，沾连粘随，最后砰的一声，铁棒杵地，收势干脆利落，宛如已是做好准备再与那天地一战，“俺老孙若想护他的周全，管他有什么罪责，自然就能护他。只是……”
他没有说下去，却还是恶狠狠地盯着地狱之中某个隐晦的角落，这份豪情背后也又些许不光明的算计，叫孙大圣难以启齿。
目睹了孙悟空的幻像与杨戬共处的那两个小鬼儿，被孙悟空杀之灭口，又将自己的那个丝囊掉包，随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阎王和李靖以及那太上老儿的目光推到了杨戬身上，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他不似杨戬一般精于算计，却清楚地知道，他孙悟空若想多庇护这爱人一时，则万不可在此时暴露在三界的视野之中。这般嫁祸行为龌龊，不磊落，却真的别无他法，他虽能感知那一道念力的动作，却无法控制分毫，他深知自己的心结在何处，若是出透露分毫，给彼此带来的都是灭顶之灾。若是他再闹一次，掀了这地府，搅了那天庭，怕是他和杨戬都会如那永坠地狱的恶鬼在这血湖之中煎熬着翻滚。
他有些丧气地收了金箍棒，走到了杨戬的身边，单膝跪地，垂首注视那已化成磐石的谛听，抚摸着它的耳后，如给狗儿瘙痒一般轻轻活动手指，头压得极低，动着嘴唇。
——多谢搭救。
杨戬趴在地上，动弹不得，却离这猴子近得很。上一次的注视的还是个狂躁的幻像，这次再见，那猴子沉郁悲悯的神色，二人虽说自始至终并无交流，杨戬也已经猜度出那猴子所思所想，叫他有一种他已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千年万年。他扯动着难以控制的肌肉，微弱地张合双唇，似乎是低语呢喃，但又没有发出声音。
——此番多谢。
“再等一个时辰，我便令夜叉护送真君返回人间了。大圣不方便露面，便可变化身形混在随行夜叉之中，离开这地府吧。二位大可放心，老衲度化地狱多年，这薄面天庭还是会给的。”
到了要离开之时，孙悟空有些许犹豫地看着杨戬，抬起手臂，却不知如何动作，正在思索如何将这人抬起来，还不至于雪上加霜，这一秒的踌躇便失掉了先机，那两个青色飞行夜叉一人架着杨戬的一个胳膊，强行将人拖行前进。一时间孙猴子气得血气上涌，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直到菩萨出言提醒，才堪堪收了怒火。
他们没有回那斗战圣佛的洞府，孙悟空怀抱着杨戬，径直飞向花果山。进了水帘洞，孙悟空又觉得这里虽是好，但是确实是阴冷了一些，潮气重了一些。他看怀里的人也不知是睡了还是昏过去了，只不过杨戬无意识颤抖和瑟缩，明确地告诉猴子，这里并不适合修养。
可他任性又执着地希望在这个许久不归的地方住下去。孙悟空觉得这光秃秃的石床不够舒适，施法变了些被褥垫子出来，但是用手再一摸，还是觉得这巨石寒气委实太重了，就干脆变了个床铺出来，柔软又很温暖，这才安置好了杨戬。这洞府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许久未动，落满了灰尘，他的猴子猴孙们虽说想念美猴王，却还是按部就班地过自己的生活，该吃吃、该睡睡，该互相挠痒、抓虱子就互相帮助，并没有哪一个会细心地想到需要将大王的洞府打扫干净。美猴王朝着那石桌石椅吹了口气，却并没有如愿地清理干净，只好认命地挽起袖子，不知从哪里扯了块破布擦拭起来。
杨戬又一次元神出体，站在孙悟空后面，他现在并不应该元神出窍，但他只是想说些什么。他看孙悟空擦着一个放着奇珍异宝的架子，知道那些宝贝大多是当年从东海龙王那里抢夺过来的。架子顶上还放了当年的锁子甲，还有那凤翅紫金冠，静静地放在那里布满灰尘，杨戬实在想不起来那是不是当年大闹天宫的那套行头，只是忽然意识到，当年伴随时候大闹天宫的一切，如今只有金箍棒还在石猴身边——一时间，他的脑海里全是黑水狱中，满是顾虑，有怒却不敢言说的幻象。
他不应该那样的。
是他让太上老君放过这石猴的，杨戬的元神一阵波动，变得透明了些许几乎散去——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孙悟空一转身，被这孤魂野鬼般的杨戬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恨恨地摔了手里的那块破布，吼道：“和你说了你不要这么吓俺老孙！知不知道你杨小圣这幅样子真的很吓人！”
杨戬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低声道了句：“对不起。”
他是应该提及那猴子地府搭救之事，但是忽然一紧张，竟然无法开口，又想到了那黑水狱中幻象的话。
这时候孙悟空才真的被吓到了，紧张兮兮地起身，正要询问，杨戬紧接着又开了口：“那些事情，就是我对三妹加以隐瞒却对你坦言的那些事情，我知道你知道了那一切会很痛苦……”他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的确知道的。”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很急促，失去了往日的沉稳，“可是我不想让你对我也是那样的，我杨戬在你孙悟空的眼里不应该是那个为了权位而囚禁了妹妹，追杀自己外甥六亲不认的那个小人。我只有你说地那么详尽，你才会相信我依然是做灌江口那个心高不认天家眷的地仙！”这些年受尽折磨的杨戬终于崩溃了，黑水狱里发生的一切像是把他打垮了一样，若是孙悟空也弃他而去就算了，可是这猴子就在自己面前，坐在地上和自己开着无聊的玩笑，之前所有的自嘲与释然，为当初至亲至信的人们找的那些仇恨自己的理由，一下子变成了一阵一阵的委屈，叫嚣着要冲出来，如果不是因为那是元神，他可能就会这样直接哭出来。
“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啊……我早就无法和母亲辩解当年擅动神目不是为了卖弄炫耀，而是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三妹跌下悬崖，她已经是不愿听了。我有的时候就在想，如不是我提早同你讲了个明白，你也会在那小屋外驻足徘徊，却不肯进来看一眼。”
杨戬说不下去了，这一切太失控了，他现在，如果可以他也想把自己生命中最好的地方展示给他，他清楚地知道那一切是齐天大圣所欣赏的，但他又清楚地知道无论是之前还是此刻，他都做不到，他杨戬做成了很多事，唯独这一件从未成功。
孙猴子坐直了身体，抬起手臂想去牵着杨戬的手，但是却抓了个空，才又一次想起来，这只是个元神，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你不用再介意那些幻象了，其实你说的这些俺老孙又不是个傻子，你想什么我多少可以看得出来。只不过那幻象的话没说完，那念力就被收回去了。我猜之后我要说的应该还是会不停地问你，到底为什么求死。”孙悟空捂着脸，那笑声很是没心没肺，“你知道的，那个时候我还知道你活着，但是现在这些问话都没有关系了，你杨小圣虽然肉身成了那副鬼样子，但你还活着不是吗？”
孙悟空发出了爽快的笑声，杨戬却看不见他的表情，但是他发现这个猴子，无论是眼前的这个本体还是黑水狱的那一道念力，反反复复地强调着“活着”二字。没有什么爱意是全然不求回报的，傻猴子愿意为了二郎神付诸一切，无非是想那显圣真君功成之后能与他齐肩相伴，只是求而不得，那心里便泛上了恨意。
“所以，到目前为止还有时间，你就尽力修炼吧。”孙悟空一个挺身，利落地站了起来，满是笑意的眼神里飞扬着神采，金眸中火光闪烁，“你杨小圣今日必需应我，日后与那独臂妖怪的一战，定要活着回来。”
[1]《人生长恨水长东》原文

大佬们求回复

楼主，伟大的我已经被你带入坑了，你日后若不勤奋更文的话…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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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你在哪？伟大的.我来催更啦

九.
“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们就把舅舅送回去修养了。”
众人目送这那人被人抬离了饭桌，有些怅然，但是又絮絮叨叨地谈着：这个人今年的气色又比去年强了不少。说起来也真是，孙悟空又灌了一口酒，心底暗暗比较了一下，那人尽管面色苍白，还是那一般安详雅静的笑容，但总看着那眼睛里又有了些神采。想了想那些似有似无的起色，他也开始像众人一样觉得安心了，又开始一口酒，一口菜，像是刚刚那场饭局意犹未尽。
再过了一会儿，哪吒、龙八等人也纷纷告辞，这一年一次的聚会到了尾声。到了最后只剩下孙大圣旁若无人地和自己徒弟聊天。
“自然是你舅舅先看上的俺老孙”孙悟空抱起那坛子，打了个酒嗝，对着沉香滔滔不绝。沉香带的酒皆是玉帝赏赐，即使是大圣，也架不住他不停地往肚子里灌，到底是喝得断了片儿。
“唠叨，您把那认定成为他先喜欢您的？”沉香见孙大圣这般失态，倒是露出一丁点儿的可爱。
“那之后也是，”猴仰头看着黑漆漆的房梁，使劲回忆着，“嘿，刘沉香，你也是知道的，你在水镜里也看到了，他让那太上老儿的炉子漏了风。”
“英雄对英雄，惺惺相惜，人之常情。”沉香笑着回话，像是逗弄这位醉到发音含糊的师父，刻意否认他的话。
“才不……嗝，才不是！”孙大圣不容否认，拍案而起，气势满满，但是尾音又带着软踏踏的颤抖，“那还有……俺老孙压在五指山下那时候，五百年，他到俺老孙那儿去了十六次，十六天，十六夜。”
话音一落，孙悟再也不胜酒力，坐回了椅子上，伏倒在桌子上，像是已经陷入醉梦，哼哼地发出细微的声响。
沉香呆楞了一下，张了张嘴忽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再看师父这样，便要将人扶走。
“他不愿意走近，但我知道他在。有一天我没忍住，喊了他一声，他二郎神倒是沉得住气，一声不吭，他那傻狗可不行，汪汪地叫了一宿。”孙悟空拍开刘沉香的手臂，头疼得不行，直起身子，伸出一只手捏着鼻梁，“妈的，老子早就恨那傻狗。头一回见面就给了俺老孙一口，他奶奶的。”
“大圣，您这样可真的是小气了，那哮天犬就咬了您那一回，您怎么还记着仇？”
“放屁，哪里就那一回？你孙爷爷我曾被那花果山中的老妖精追着跑了好几个山头，可恨的是俺老孙根本不知道那到底是哪个腌臜货成了精，没个能为就知道没了命的跑。就俺老孙甩开那老妖喘口气的功夫，那杨小圣带着他家那条臭狗就找了俺老孙麻烦！他奶奶的！他奶奶的！俺老孙不过是凑近瞅那杨小圣的正脸一眼，那条死狗就这么来咬着俺老孙的膝盖就不撒嘴了。”
沉香经历过水镜那三千年自然是知道这双圣的初见，只是孙大圣光记着那哮天犬咬碎了自己的膝盖，却选择性地忘记了自己那一个山野猴头，咬破了显圣真君手指的事情。
“那哮天犬咬了您，舅舅留下来帮您治伤，也不见得就和您说的一样是看上您了啊。”
“话可不能这么说，那哮天犬可是货真价实的恶犬，它咬过多少人的膝盖，你看那恶犬咬你孙爷爷我咬得那么熟练，绝对是老么有经验了。怎么也没见杨小圣亲自上手照顾的？”
“好好好，这是沉香没有想到。”
孙悟空晃了晃手边的酒坛子，晃了晃果真是没有动静了，就将酒坛子摔倒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沉香紧蹙了眉头，想着今年的师父竟然是如此反常。前些年的聚会，他总是早早地离开宴席，在杨戬回到小屋之前他就会离席，不知道他回去哪里晃荡，但是送杨戬回到竹屋的时候，沉香总是会感到他的视线，却永远不知道他的师父到底在何处。可是今年，为何会在这里坐到最后？
“妈的，这就没有酒了。沉香，你这可真是小气得厉害了。说起来，杨戬这个人关心别人吧，嘴上也不说什么，但是你知道有了玉帝的佳酿，那可是什么没有什么话能藏得住的，照妖镜都没有这般灵验。”
孙悟空这么一说沉香就知道他指的是哪个了。
前司法天神为了和玉帝周旋，便真的一壶一壶地把万年陈酿往肚子里灌，管他是玄功护体，这时候也是毫无作用了，醉醺醺地离开了凌霄宝殿，竟然是一头跌进了冰冷的银河中。自己爬出来的时候，当真是狼狈到形象尽失。孙悟空赶过去的时候，杨戬那样湿透了坐在银河边畏寒地蜷缩着身子，面对这点点闪光的星河，紧闭着双眼，面色被冻得发青，牙齿紧咬着青紫的下唇，看起来他为了克制由寒冷而引起战栗也是用了不少力气。
他的身边躺着两个倒霉的守卫。孙悟空嫌恶地将那两个守卫踹开，颇有些忧心地看着杨戬。杨戬听见了声响已经是睁开了眼睛，一霎时的凌厉冰凌一般射向新的闯入者，但是看清了来者之后，又将其堪堪收敛。干涩的眼睛里渐渐开始被浸润，孙悟空脱下了外衣给人搭到肩上，却发现这一层薄布也被水浸透了一些，他又把衣服拿起来盖在杨戬头上，胡乱地给他擦着头发。
说是擦其实也就是用法力烘干了，将一身衣服从冰凉潮湿变成干燥温暖也是快得很。
见杨戬脸色好了很多，就要把人扶起来去真君神殿，可是杨戬坐在那里死活不起来，孙猴子又拽着他一只胳膊想把人领起来，杨戬就像个任性的小孩子一样，死死地向下拽着。
“你杨小圣就乐意在这地界儿吹冷风？”气得孙猴子一撒手，把杨戬的胳膊甩开。
二郎神赌气一样仰头看着孙悟空，也不说话，但郑重地点了点头。猴子见他这幅样子，也是起了火，也不劝人回去，自己也不离开，两个人就这么对峙着。
“得了”最后是孙悟空先坚持不住了，也一屁股坐在地上，“那我也在这儿坐着了。”
杨戬这才满意了，开始抑制不住地捂住脸笑，怎么也不像是那个与三界至尊交锋的人，笑倒在了旁边那猴子的怀里，他也干脆让自己更舒适一些，用孙悟空的腿做了枕头，直接躺在了冰凉的石板地上。杨戬专心地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才崩紧了嘴角。他的手也不老实，揪住孙猴子下巴上的毛发，硬生生地让人家低下头来。
孙猴子被揪的疼了，但是又觉得杨戬这副模样少见，也开始低头仔细地观察这人，原本也压着的火，这一下子也算是灭了。
“猴儿，你听啦和你嗦，啦和你嗦噻，往后要是还有银嗦你干过弼马温很球哈咧话，就拿起棒棒儿照那***脸上铐，铐到那些瘟猪儿的脸上……嗷……”杨戬眯着眼和孙猴子说这话，结果他自己越说越激动，越说越生气，说得一身豪气，便躺不住了，非要坐起来，结果这起身毫无预兆，额头和那猴子的下巴狠狠地撞在一起。这一碰，疼得他眼泪都快下来了，捂着头捂着眼又躺下了。
“你这说的啥玩意儿，俺老孙也听不懂。”孙悟空这个石猴倒是不觉得疼，反倒帮着杨戬揉着磕红了的额头。
“啦就斯嗦……[1]”
“得了，得了，你别说了。”孙悟空拦住了杨戬接下来的话，这喝醉了酒就开始说土话也不知道是什么毛病。
“嘿，你个杨小圣，这就疼哭了？”猴子触及到了对方眼角的湿润，忍不住开始嘲笑。
紧接着他就弯下了腰，亲吻怀着人的额头。
“这还疼吗？”
孙悟空眯着醉眼注视着空荡荡的酒杯，也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他记得那天星辰闪烁，耀着银河的粼粼波澜，微弱的闪光正好能看见杨戬的脸。那个夜晚孙猴子睡得很是不舒服，但还是睡着了，他一直不做梦，但是那日他梦见他们二人置身于宇宙洪荒，两个人在广袤而极寒的星系中，渐渐化成渺小的一点，成为众星之一。
“刘沉香，那你也是喝了不少了，这回就要和俺老孙说实话了。”孙悟空忽然正了神色，醉眼不再，毛茸茸的手扣住了沉香的肩膀，一发力轻易地将徒弟按回椅子上，手掌轻轻抚上徒弟的脸，像是关怀徒弟，但实际上他扯下了那个漆黑的眼罩，迅速又用力。
那一对火眼金睛紧盯着司法天神散发着寒气的左眼，定要看出个所以然的架势，只是那残目恍若黑洞一般，贪食着每一丝光亮，让那成日里迸发光芒的火眼金睛渐渐暗淡了下去。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刘沉香以为孙大圣会近乎无赖地叫骂逼问他一番，或许免不了一场打斗，他刘沉香怕也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可是孙悟空这副已对结局了然于胸却又隐隐透露着期望有些许转机的模样，叫他这个徒弟又酸又痛。舅舅看到齐天大圣这般神情，是否也是这样？会不会被孙悟空的绝望而痛心？他又会不会被齐天大圣那暗藏的乐观所感染？有那么一瞬间相信未来是可以变得美好的？
“这杨小圣是你变化出来的，对吗？”
[1]不算正规的四川话：“我就是说”，前段也是，作者现学现卖的四川话，极其不正规，别骂就行了

之前没有人看得出来，自从与那独臂妖怪一战之后，那从桃林中寻回来那副抛弃残躯，已然是一个死物所化，是一个跟随了主人三千余年的金锁。刘沉香用毕生的修为来维持着这一切，成就了一家人热切的希望，这个时候谁都承受不了那个人的死亡与消逝。刘沉香只能当那封神台上的落花从未由粉嫩变为绛紫。否则，他要与谁讲述那紫黑的怨灵飘然略过，纷纷蚕食着一个天神，那身体、灵魂、意识，全然被撕扯到面目全非，只有一个执念，化成幼小稚嫩的妹妹，银铃似的笑声，无忧无虑地在桃林中奔跑嬉戏，追逐着灵动的蝴蝶。
告诉面前这不知醉醒的齐天大圣？
是要告诉他，杨戬就算是面对这齐天大圣，也会从玉帝所造的幻象里离开？
在杨戬离了木公所在的昆仑山之后，随即又置身于一片山林之中，地上是细软的草地，应该是刚刚下过一场大雨，土地泥泞，踩一脚便会陷进去。抬头一看，远处那山峦被一片黑压压的乌云覆盖着，而这边半山腰已经是太阳高挂，但是那灼烧的光线却被宽大、茂密的树叶遮挡，只有热度蒸发着水汽，那水汽弥漫在空气中们带着泥土淡淡的味道，这里的空气进入肺腑，便是一阵畅快。
杨戬一副对此地很是熟悉的样子，在这山林中七拐八拐地走，也不管有没有路，也不顾及已经沾满泥巴的鞋底和裤腿，快速而灵敏地前进着，他面色依旧是苍白的，但是每一步都落得很稳，只是稍微蜷缩着肩膀，闷着头，像是怀揣什么神秘的宝物。一步不停地走到了一个瀑布前。
洞口的那几个大字已经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石洞开启，他的脚步又变得满了，有了些许的退缩，杨戬一遍遍地质问自己，既已这般食言，何必来见他，叫他徒感伤心？
洞府内那宝座上的猴子，头戴紫金冠，身穿锁子甲，不正是春风得意的齐天大圣？
那猴子一看杨戬来到，开怀大笑，灵巧地跳下宝座，从众位猴子猴孙身边穿过，向着来客走去。那一群群小猴并没有真的对美猴王三叩九拜，而依然是在自己在那里上吃着瓜果，喝着美酒，但那美猴王的身材确实是比一般的猕猴身材高大的多得多，再加上这一身神气的扮相，更是格外的醒目。
孙大圣的步伐稳健但是很是焦急，这算是终于将这人盼望来了一样。
杨戬被紧紧地拥抱着。两个人肩膀紧贴着肩膀，腿挨着腿。其中，一颗健康而有力的心脏擂鼓一般传入另一个人的胸口，就连这份律动也在渴求着对方的共振。杨戬知道他已经是做不到了，若是早些时候，他即便无法回应对方对等的深情，也会在相拥的时候与他一样激动地心脏狂跳，咚咚地敲打自己的肋骨、耳膜。可是现在太难了，他的心律早就不在是健康的水平，一切不再那么生动鲜活。
杨戬自嘲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自己还会因为这等无聊之事而多愁善感了？当真是可笑。
他这么想着，伸出手臂用力回拥了一下，顺势揪住那猴子后脖颈有一些向上翘起的猴毛，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地揪拽着。这个强有力的怀抱似乎是将他的意识拖拽进入了一个幽暗的海底，就像是一艘超载的大船，被一层巨浪拍倒，然后一点点地沉降着，周围是密不透气的黑色海水，他似乎是看见了光，便提起一口气，义无反顾地奋力游去，却只见那光愈来愈弱，愈暗，周身冰冷，指尖皮肤已经覆上薄薄的一层冰晶。他陡然间卸了力气，任由海水压迫他的身体，咸苦的液体浸润了他的唇角。
他一下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水帘洞中哪里有什么群猴和果宴美酒，偌大的水帘洞，只有两个人、一张突兀的床铺和一个堆满东海宝贝的架子。
他知道自己没有泪水，于是急匆匆地挣脱了那个怀抱，只见那猴子也没有哭，但是那咸苦还在刺激着他的味蕾。他困惑地四处张望了一下，抬头看见洞顶垂悬的钟乳石上有水珠将落未落。
“杨小圣盯着那玩意儿看个什么劲？那玩意儿每个千儿八百年，掉不下来。”
“别说千儿八百年，怕是再过个万年，这东西也掉不下来。”
“那你杨小圣一脸惊恐地看那石头作甚？”
“没什么的，没什么。”
“你应了之前给俺老孙许的诺，当真是不易。怎么样，与那妖怪比试了一场，可曾解了手痒？要不俺老孙再陪你杨小圣切磋一番，过过瘾，如何？”
“呵，大圣下的战书，杨戬岂能有不应的道理？你便放马过来吧！”
刘沉香动用这水镜，又一次目睹了双圣的决斗。
但那也不是什么正经的战斗，正在二人战至酣处，交战之时，杨戬忽然收了招式，大圣只得堪堪停了手，神情颇有些不爽。
“我与你的承诺，没有一个能实现，我死到临头都只会欺骗你。我这种人你忘了便好，就像是你说过的一样，我会死得干净利索，你知道玉帝不会放过我。日后，世人遗忘我的生平功过，世间没有一个人，哪怕黄发垂髫都不给二郎庙上一炷香，我至亲的妹妹将来也会忘记我这个害他至此的二哥，母亲会忘了我这逆子。以后就当这三界之中从来没有过杨戬这个人。”
杨戬头也不回地离开，孙悟空便站在原地，入定一般动也不动，与那洞府化为静止的一体，嘴里干巴巴地让他留下，干巴巴地询问其是否后悔，最后几句与那木公的幻象所言几乎一模一样。
水帘洞开始一点点坍塌，悬顶的锥形巨石轰然掉落，砸碎了幻象。
沉香沉默许久，起身请孙悟空进入那竹林。
孙猴子只是摆摆手，直道不必了。
火眼金睛，早让他看清了别人看不清的一切。
“沉香，俺老孙明年就不再来了。”
PS
emmmmm，这其实是我的脑洞……是的……脑洞……这个系列也叫：由人生引发的脑洞，大概就是我突然想到这里了就这么写了，要是我还有别的脑洞那么还会有十的……要是没有脑洞就算了吧
反正写的不好，大家多担待……
求评论！！！！！！！！

写得好哦，超喜欢楼楼的文还有那个方言部分笑死我了，一边看一边读😂😂😂我觉得我好像是个读遍天下方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