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声
一
易凡从小就认定了他一定要当医生，济世救人，于是，高考后的他想都没想就填报了C大医学院，录取通知书到他手中时，他还开心了好一阵子。
盼着盼着，终于到了报道的日子，这个他朝思暮想的学院，究竟是怎样的呢？他曾查遍了网络，却只有几张老旧的照片和官方死板的介绍，并没有任何学长学姐对学院的评价，但每年C大医学院出来的却全是各大医院的专家教授，专业水平很高。
报道的人并算很多，据易凡所知，这所医学院虽然人才济济，但每年也只招医科专业四五百人。
“是来报道的新生吧。”一个衣装革履的男老师站在进门就看得见的临时报道桌前，面无表情地瞟了易凡一眼，“来这里填一下表格。”
“哦哦，好的。”易凡暂且放下繁重的行李，看了眼极度冷漠的男老师，开始认真填报。
姓名、出生日期、联系方式、所读高中、血型……“怎么要填血型，我不知道自己的血型呀！”身旁一个也是来报道的女生突然惊呼。
男老师转过头，“测。”
“测……测？”女生一脸茫然，随机又一声惊呼——她的手被整理表格的女老师抓过去：捆皮筋、拍手、扎针、抽血、拔针、装瓶一气呵成，真不愧是医学院的老师，比那些随便扎针慢吞吞找血管的护士强多了。
等女生回过神来，已经被抽了一小瓶血，“不明所以”四个大字仿佛写在她的脸上。
“用棉签堵住针口，五分钟之后就可以扔掉。”女老师头也不抬，只盯着那鲜红的血液，递过一支棉签，然后开始血型检测。
“哦，那，谢谢啊。”
大概过了四分钟，女老师再次开口：“RH阴性血。”
一句话引起了旁边众人的注意：“熊猫血啊！”就连刚刚一副冰冷模样的男老师也转过身来，表情有了轻微的变化。女生倒没怎么在意，填好了表格拉着行李向宿舍区走去。
那个女老师看着检测结果时眼里仿佛放着光，还，咽了下口水？易凡揉了揉眼睛，一脸惊奇地交了表格，跟上那女生。
真是奇怪，这难道是职业病么？

二
“你好，我叫易凡，来自A市。”他从来都没和女生搭讪过，这是第一次，甚至连他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明明是第一次见面就……话语脱口而出的易凡尴尬地站在路中央，等着女生的回复。
“哦，你好呀，我叫简平。”女孩出乎意料地回应了他，还轻轻的抿嘴微笑。
一头黑色的长发、一双有神的眼睛、一脸甜甜的微笑，这简直就是他心目中女神的模样。易凡、简平……简易平凡，这不就是天生的情侣名么？想到这，易凡一脸傻笑。
“你……笑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你很好看。”
“啊，谢谢。”
……
易凡啊易凡，你简直就是在尬聊。
不过沉迷美色有什么错嘛。

三
一路攀谈后终于来到了宿舍区，简平在E栋，而易凡在B栋。
B栋的设施算是男生宿舍里最好的了，一共五楼，每层有十间宿舍和一个公共卫生间，而每间宿舍可住两人。
“404，就是这间了。”易凡看着标示，来到了宿舍的房门前。斑驳的木门上满满都是刻画的痕迹，显得它更加老旧，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上面大多都是数字，内容错综复杂，但不出意外应该是时间。
“2008.09.01”、“2010.06.20”、“2012.09.01”、“2015.02.13”……从字迹上看，应该都是两两一组的，可前面那个是入学时间，后面那个是什么？
“第二串数字是那些人的死亡时间。”一个深沉的男声在易凡背后响起，吓得他猛地回头，依靠在了门上。
“咿呀——”大概是太久没有修理，开门的同时还发出了诡异的声音。
易凡一个踉跄，借着窗户投来的光，才看清了背后的男生：这是一个身板较为瘦小的男生，但他怎么说也应该有一米八，脸色惨败，戴着一副深不可测的眼镜，脸上还有一块疤痕。
男生正经地走进房间，还顺带关了门，看着易凡吓得满头大汗，突然一笑：“我骗你的，我也不知道那些数字代表什么。”然后向易凡伸出手，十分郑重地说道：“你好，我叫唐毅，你的新舍友。”
“啊……你好，你好。”易凡显然被吓得不轻，看着那个叫唐毅的男生已经开始整理行李，尴尬地挠了挠头，这难道是舍友打招呼的新方式——先吓你一跳？
“对了，今天早上那个测血型的女孩……”正当易凡不知道如何开始攀谈时，唐毅打破了这寂静。
“你说那个女孩啊，她叫简平，来自K市，宿舍在E栋……”易凡一想到那个女孩，就开始滔滔不绝。
“我是说，你小心些，离她远点。”
“为什么？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呀，长得又好看笑起来还甜。”
“因为她是RH阴性血。”

四
“请同学们回宿舍时把自己的入学时间刻在宿舍门上。”这是第一节班会上辅导员的最后一句话，辅导员看起来是一个更毕业的小伙子，可性格也是冷冰冰的，说话不带升降调。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易凡和简平、唐毅都在同一个班，这就足够啦。
易凡心心念念的医学专业课终于开始了，虽然第一学期大部分都是纯专业知识，但也有少数的实践课，一想到解剖课，他既害怕又兴奋。
终于来到第一节解剖课，老师在讲台上做着示范，学生们戴着口罩、手套，拿着小刀，认真听讲。
“嘿，你有没有发现，这些尸体，都还挺新鲜的，只是血少了些。”身边的唐毅用手肘捅了捅易凡，“你看那些浸泡着的器官标本，也十分鲜活呢。”
易凡一脸惊悚地看着唐毅说出如此令人作呕的话，然后向眼前的尸体定睛一看，那些毛细血管还清晰可见，他甚至似乎看到了那些跳动的器官。
“呕——”易凡忍不住地脱掉口罩呕了出来，老师投来了嫌弃的目光，尽管他也知道已经有几个女同学早就忍不住跑去厕所了。
唐毅看到易凡的举动，一脸抱歉地拍了拍他的背，“我不就说着玩的吗，做实验嘛，用刚死的尸体很正常的。”
你说的简单。易凡抬头瞪了一眼唐毅，也看到了前排的简平投来关切的目光，连忙用口型比了个“没事”。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离简平远一些，你会有危险的。”
“别瞎说，我们能有什么事，就凭她是熊猫血？”
“她会死的。”唐毅收起了开玩笑的表情，指了指简平的背影，再指了指易凡和自己，“不止她，你和我也会。”
“死这种事情是无法避免的好吗，百年之内我们都会死。”易凡摆了摆手，投入解剖的乐趣，不再把那个爱开玩笑的唐毅的话当一回事。

五
“简平她失踪了！”易凡一进宿舍门就开始狂摇唐毅的肩膀，“你听到我说的没，她失踪了！”
“失踪的话，就去报警啊，跟我说什么说。”唐毅还是那样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我也想啊，可是辅导员说她是被牛老师带去R市的医院去实习。”
“那不就得了，她没失踪咯。”唐毅悠闲地躺在床上，和着急的易凡截然相反。
“不，不对！她如果是去R市，一定会先跟我说的，现在打她电话她也不接，我问了，她所有行李还在宿舍里没有动过，她根本不可能外出远行的。再说了，简平她成绩并不优秀，和专科老师一起去实习这个机会根本不可能落到她头上的。”
唐毅听到这，轻笑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没想到你还有点脑子。”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你快说啊，你一直以来那么神神秘秘，你一定是知道什么的。”易凡都快丧失了理智，只差掐着唐毅的脖子了，一条人命欸，他怎么可以表现得这么冷漠？
“我早就跟你说过了，她会死的，准确来说，是她先天的血型害死了她。”易凡一脸不解。
“这座医学院，以血为生。虽然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但每年入学的新生，都会有至少四分之一的人失踪，而学校给出的原因，大多都是实习或者出国留学。而这些失踪的学生，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就是血型——RH阴性血和O型血。”
“我原本以为，他们应该是在拯救某个急缺RH阴性血的将死之人，后来我觉得，按所需血量而言，他们应该是在做一项实验。”
“实验！实验就可以滥杀无辜吗？”易凡怒目直视着唐毅，仿佛杀人犯罪的是他。
“你以为只有你不想死吗！”唐毅猛推了易凡一把，“这里每个人档案，尤其是血型都被登记在册，非必死血型的人也会因被逼而变得木讷、冷漠无情，所以你，体内留着O型血的易凡，也是逃不过死亡的。”
易凡愣在了原地，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日思夜想的医学院，根本就是地狱，而自己，根本无力反抗。
“我有个姐姐，她才19岁，两年前失踪了，校方给的理由冠冕堂皇却无法反抗。两年来，我找遍了资料，也始终找不到关于这所学校杀人的蛛丝马迹，正因为这样，我才来到了这里。”易凡第一次看到，唐毅留了眼泪。
“那你，不怕死吗？”易凡的脸早已因愤恨和恐惧而变得狰狞，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掉。
“怕，可逃不掉。”

六
下一次的实践课，已是一个月后。易凡也不知道这一个月他是怎么度过的，只知道每天都活在无尽的恐惧中，每个晚上都会在噩梦中醒来，梦里总有简平的呼救和责问声，一遍又一遍，魂牵梦绕。
这次的实践课，是研究实体人骨，每个小组分到的尸体部件都不一样，轮流交换观察。易凡盯着眼前分到的一只手，陷入沉思，突然，他的眼神变得闪烁——那只手的手腕上，有一块疤痕，看痕迹，应该是烧伤。
“易凡，我告诉你个秘密哟，我的手腕上有块疤，是不小心被烧伤的。因为我觉得它丑啦，所以一年四季都穿着长袖的衣服或是戴着手套，就是为了隐藏这块疤。”易凡至今都记得简平当时和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带着的女孩子的羞涩和不好意思。
她连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却没能保护好她，甚至连她死了都不敢面对。
易凡愣在原地，眼泪直直落在那快伤疤上，可如今的这只手，再也没有了他所期待的温暖，取而代之的是冰冷。
“啊！”易凡一声惊呼，拿着手术刀就要冲人砍去。
“喂你别乱来！”唐毅接住了那刀，血溅了易凡的脸上。

七
易凡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宿舍，而唐毅不在身边，据隔壁宿舍的同学说，他是去了医务室。
“唐毅说你好几天没睡了，每天晚上都在练习着解剖，却没想到这次课是观察，太激动了所以才拿起刀想解剖。不过一只手有啥好解剖的呢，欸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那个晚上，唐毅没有回来，易凡的心凉了一半。
次日，解剖课的丁老师让易凡下午到他办公室一趟，所有同学都以为易凡这次一定能得到丁老师的垂青，去外地实习了。
只有易凡一个人知道，不是这样的。
中午，易凡一个人在宿舍里，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微微一笑。离开宿舍前，他拿着小刀，在门上刻上了那么一串数字：“2017.04.04”。
易凡看着门牌和数字，对着上面的“4”傻笑，原来，他离死亡那么近。

八
“丁老师。”
进门的时候，丁老师正坐在桌前，使用显微镜，背对着易凡，因为戴着口罩，她的声音有些模糊：“打开你身旁的冰柜。”
易凡照做，然而打开的那瞬间，他瞬间作呕——那是唐毅的尸体，狰狞、扭曲、惨不忍睹，像被人胡乱砍了一番，硬塞进这冰柜里，血像是被抽干而变得干枯。因为死亡时间过短，还没有什么异味，只是那双眼睛，死死盯着开冰柜的易凡，令他震惊又心痛。
“唐毅是你害死的。他本知道学校会对O型血的人下手，所以在简历上填了B型血，只可惜昨天课上你误伤了他，留下了血迹。这般，他便再无生还机会，天才的O型血，是最佳的实验材料。”
“你！我跟你拼了！”易凡转身掐住了丁老师的喉咙，她的一头扎好的黑发也因此散落。丁老师脖子上的青筋已清晰可见，她注视着易凡，用手摘下脸上的口罩，微微一笑。
“简……简平……”易凡惊得放开了眼前的人儿。
“是我。”她又笑了，就像当初在笑道时那般。
“原本我也不想杀你，只是我恨，恨你不争气，连反抗都不敢。我假死的时候，你除了自我忧伤，根本就没想过为我报仇，就算是看到我的‘尸体’，也怂到晕了过去。”
“说真的，易凡，我看不起你。”
“你给了我足够的温暖，我也给了你机会，只是你不珍惜罢了。”
“那么现在，我们只好说再见了呢。”
简平拿起刀，捅进了易凡的身体里。
刀是冰冷的，血是温暖的。

完。
字数：4462

二
金岳自杀的死讯传来时，赵梁本是不信的，和他同事了这么多年，深知他的为人，那个整天批评学生的面孔下，藏着一颗热爱化学的心。赵梁望着被红卫兵用水泥糊掉的“国立中山大学”牌坊，为这场灾难深深地叹了口气。
赵梁和金岳不同，他出身普通，只是学校里一个不起眼的语文老师，体态憨厚，平时少言语，只知道乐呵呵地笑，形似一个大冬瓜，也正因为如此，红卫兵没有找到他的头上。
一日，赵梁正在收拾办公室中的花草，却不想听见猛烈的撞门声，回头一看，七八个带着红袖标的学生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姑娘像是领头的，一声令下，将他捆绑抓了起来。赵梁着实不解，自己既没有说错话，又没有得罪他们，无缘无故股为何会遭此“待遇”。
赵梁一路被押着，来到了学校的礼堂，他知道，每次有新的教师被批斗都是在这里举行的，全体学生都要参加，接受红色革命的洗礼。
踏入礼堂的赵梁看到了被押在台上的刘主任，他遭受批斗后两次自杀未遂，后面的横幅上高高写着“畏罪自杀，罪不可赎”的字号，台上的红卫兵总结式的一句“不思悔改，游街示众。”结束了对刘主任的批斗。只见一批红卫兵上来，将他拉下台去，中间时不时台下还有学生扔臭鸡蛋到刘主任的身上，狠狠地咒骂着他。
随着刘主任的下台，赵梁也被押上了台，学生们强迫他跪在大众面前，他只能使劲地抬起头，聆听自己的“罪证”。先前那个带头抓赵梁的女学生抢来话筒：“一年前，有个风云学校的学生叫顾云，他写了本书，叫做《血海深仇》，其恶劣程度，想必大家也都了解，毕竟，他在一个月前已经被枪毙处决。”说完这段话，那个女学生意味深长地看了身后的赵梁一眼。
赵梁并不知道顾云已经不在人世，他只记得这是个勤学好问的学生，是中文系的一棵好苗子，常常抱着自己的作品或阅读来的书去询问各个语文老师，没想到也遭遇不幸。
“而你，赵梁，身为一名语文老师，却在顾云反革命的论文后大肆表扬，你说，你是何居心？这样恶劣、没有正确思想作风的老师，不正是我们应该批斗的对象吗？”“是！是！是！”台下同学们的热情被瞬间点燃。
批斗持续了整整一个小时，赵梁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领头的见他没有一丝求饶声，大怒道；“硬撑是吧，不说话是吧，来人，把他的舌头割下！”一片争执中，他没能做到最后的反抗，因为失血过多，倒在了血泊之中。随后，他被下令，到矿地里当苦工，进行“思想觉悟改造”。
赵梁虽然体形庞大，在矿地里却显得微不足道，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负荷劳动，让他迅速消瘦下来，老茧爬满了他的手，皮肤也从原来健康的小麦色变得黝黑。
这矿地，赵梁一呆就是九年，其间中山大学里爆发严重的武斗事件、全国吵得沸沸扬扬的粉碎“四人帮”事件等他都略有耳闻，却始终不知道妻儿是否安好，母亲是否健在。

是夜，无星也也无月。赵梁久久无法入睡，只身一人来到渔港，他的平反还遥遥无期，这样现在无疑就是个拖油瓶，不能给家里分担丝毫，反而会拖累了这个家。他纵身一跃，消失在了墨色的大海中。
次日，早起的妻子正疑惑赵梁今日为何那么早起床，门口便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嫂子，嫂子！上头给梁哥平反的文件下来了！”这无疑是天大的喜讯，妻子看完平反文件后，欣喜若狂，出门买菜准备好好地吃一顿，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丈夫日后将会和以往那般光鲜，就算不能说话，凭着高学历，也能在新闻社做个好编者。
渔港处挤满了人，妻子还在奇怪今日为何会有如此多的人前来买鱼，一打听才知道是昨天半夜有人跳海，今天一早渔民出行时才打捞到的，正打算离开，忽然听到人群中有个青年大喊一声：“这个人的舌头被割断过！”
妻子心下一惊，奋力挤进人群，只见赵梁躺在地上，全身湿透，脸上仿佛还带着一丝微笑，像极了她初见他时那憨厚的模样。她大声哭泣，只是这时，他再也不会安慰她、关心她了。
纵使多年来他们都受了诸多痛苦，可赵梁到死时也并非畏惧舆论的，他只是傻傻地认为自己死了，便能让她从此抛掉那些黑暗，过上更好的生活罢了。
他还是那么傻，正如当初的模样。

完。
字数：4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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