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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老之死(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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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老之死》
  作者:莫名
1、
   十年后,再见到宣老时,他已行动困难。宣老的房间堆着冬天用的蜂窝煤,两个旧式箱子拼成的一张床,超出了正常床的高度。床脚下有个纸盒子,堆着七八个肮脏的碗。
   他的脸保持光洁,身上散发着恶臭,不知有多久没洗过澡。十几年前第一次见他,他是个穿着讲究的老头,现在力所能及的也就是洗洗脸了。
   我问:“你和你儿子一起吃饭么?”他摆手说:“他上班下班是固定时间,我是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饿了,我俩吃不到一块。”他利索地坐到那过高的床上,看来早已适应了他的生活。
   他和他儿子住在一起,但分开吃饭。我掏出五百块钱,他执意不收,我解释是杂志社稿费,文章是写的都是他说的话。他想了想,有了笑意,我趁机把钱塞到他枕头下,他站着,叹了声:“愧收了。”
   我讲杂志要给他开系列栏目,他反应冷淡,说:“过去的事,不想提了。”我说每月都有稿费,他更为不屑,说:“武功是祖宗神器,能传下去就行了,只要人间还有武功存在,我们练武人就尽到了责任。武功不是用来做事的,想用武功作事,会遭到天谴。”
   我表示,从此打消写文章的念头。他满意地笑了,两眼显露出剑锋般的锐光,但这股锐光一闪即逝。如果他在十几年前出车祸后,得到小心照料和充分营养,他的身体不会衰败到如此程度。
2、
   五点半点,院门声响,他儿子下班归来,要请我到饭馆吃饭,并说带上宣老。宣老从一个肮脏的篮子中拿出一瓶二锅头,说:“自带烧酒。”
   酒瓶的商标粘着黑垢,令人恶心。我劝他不要把酒瓶拿到饭馆,我们可以在饭馆买酒。他比划着手里的酒瓶,小心地问:“这有什么不好么?”他儿子阴着脸说:“叫你放下,就放下。”
   宣老疑惑地跟我们去了饭馆,我让他点菜。他一口气点了三道肉菜,他儿子说:“你岁数大了,高脂肪的吃多了不好。我看,可以把红烧肉去了,换蔬菜吧。”宣老喃喃道:“红烧肉很好呀。”但他没有坚持,看我们给他点了口杯,便有了笑脸。
   口杯是玻璃杯装的白酒,塑料盖封口。宣老喝完后,说口杯的杯子可以用来漱口,也可以用来喝水,用手摸摸,一脸欢喜。
   那是一只普通的杯子。
   他儿子一直观察着我的脸色,向我堆起笑褶,说:“真是老小孩,没法跟他较真。”一拍宣老,叫道:“爸,你不就是喜欢这杯子么?服务员,再来三个口杯!”
   宣老连忙表示喝不了那么多酒,他儿子爽朗大笑:“是让你回家喝的,喝完了,杯子想干嘛就干嘛。”宣老幸福地笑了。
   一个念头在我心中应运而生,如果宣老是名人,他儿子会对他好些吧?我说宣老名重天下,杂志社要宣老写系列文章。他儿子冷笑一声,说:“爸,你有什么功夫?有么?”宣老五官收缩,十指交叉,搂在杯子上。
   我:“十年前宣老指点过我一点,试我就好了。”---------他儿子脖子后仰了一会,说:“怎么搞的?震得我脑袋痛。”
   宣老手仍搂着杯子,似乎很高兴。我提议宣老每月给我谈一次拳,整理好文章后再送来请他过目,把他认为不应公开的内容删掉。他喝了口白酒,说:“就是说,你一个月会来两次?”说完,他点头,容许了给杂志写文章的事。
3、
   饭后,宣老回家,他儿子送我去车站,路上他说他母亲在四年前逝世,只剩下父亲,他不可能不好好待他。
   我:“可你们不在一起吃饭。”二舅:“我不管他,也不虐待他。这就是好好待他。”他说宣老对妻子儿女犯下滔天罪行,他背了半辈子黑锅,已在锅里被煮透熬烂。今年他五十一岁,他要摆脱过去,活出个人样,买房买车。
   公车到来后,他仍慷慨激昂,加快语速说:“趁活着的时候,要干点有价值的事,别把时间耽误在老头身上,以后你不用再来。”
   以后,我总是趁着他儿子上班的时间,去采访宣老。大约十点钟到,他儿子中午不在家,我中午请宣老在小饭馆吃饭。有时为了回避某个人,会在饭馆呆到下午两点。
   宣老虽然身体残疾,但精神很好,中午不睡觉,他说他当年跟他师傅周寸衣学拳也是在中午,十分感慨。他跟我谈到下午四点,快到他儿子下班时间,我就赶快走。
4、
   我托杂志社编辑帮我和周门其他派系联系,随着这月的杂志邮寄了一封信,写有周村衣一个徒孙的电话。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武林仗义的温暖画面。如果宣老得到同门资助,会活得好些吧?或者,能有人叫他声“师叔”,宣老将感到高兴吧?
   按照广告,我拨通他家电话,是一个口音浓重的老太太。我俩相互听不懂,就挂了电话。到晚上八点,再次打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人,我向他说了宣老的情况。他很热情,说:“看到你们的文章了。但要订正一点,咱们师爷叫周存义,不是寸衣。”
   我解释周寸衣的正名是周裳,字寸衣,古人的名和字含义要统一,裳和寸衣说的都是服装------他是有涵养的人,有点不高兴,但也没纠缠这个问题。
   他后来语重心长地说了当今武行的艰难,表示不管有多难,身为周门子弟,也有责任要把周师爷的旗子扛下去。
   我表示宣老八十五岁了,宣老扛不起这面旗,我是外人,更不会扛。
   他说:“长途电话你打了一个多小时,电话费可要花不少。”声调很客气,接着诚恳地说:“你知道了我的电话,以后有什么事情,打给我就好了。”
   他说了客气话,能保存一份客气,彼此相忘,便是最好的结局了。
   我瞬间犹豫要不要把我的电话号码给他,出于礼貌,还是讲出了我的电话。他发出爽朗笑声,说:“其实不用给我电话,我也能找着你,在中国每个城市都有我的徒弟,要办什么事,很方便。”
   我问:“你要办什么事?”
   他说我是文人,他也是文人,希望以后我再整理出文章,先给他看看,好决定发表的分寸。
   他是好心,毕竟他在武行中多年,知道水深水浅。但我觉得我整理好文章,要送去门头沟让宣老看,再邮寄到东南远方让他看,他再寄回来,来回耽误时间,所以以后就不再向宣老采访周寸衣了,幸好宣老还有其他两位师傅,所以给杂志的稿子还能继续。
5、
   这位东南的传人告诉了我,周寸衣侄子的电话,说他在西北有座武馆。
   我问宣老想不想见周寸衣的侄子,宣老说当年周寸衣逝世,据说安葬在西北老家,他想给师傅扫墓,说他的身体坐火车没问题,坐长途汽车也可以,并说还记得周寸衣侄子的小名。
   我拨通了西北的电话,接电话的人语调和缓,他是周师爷侄子的大徒弟,主持着周家的武馆。他说周师爷侄子去亲戚家了,我说宣老记得他的小名,我把小名说出来后,大徒弟发出友善的笑声,说:“是呀,他俩是一辈人。”并说他有印象,周师爷侄子提起过宣老。
   在这种友好氛围下,我不禁多说了几句,说连续发表文章,只是想和同门联系------他问我共发表几篇,都在哪些杂志。我回答了,他表示五天后,等周师爷侄子回来了,让我再打电话。
   五日后,我打去电话,他遗憾地告诉我,周师爷的侄子根本不认识宣老。我问:“你上次不是说,你听周师爷侄子说起过宣老么?”他:“听错了。”
   我让他叫周师爷侄子接电话,他说老人耳朵已聋,没法打电话。
   第二天,我把杂志上的文章复印了,并写了封长信,给西北寄去了。一个星期后,打去电话,大徒弟说收到了,并讲周寸衣侄子看后,对夜练有说法。
   我想跟老人直接通话,但因老人耳聋未打成。
   三日后,我找到了一张宣老的照片,当时五十几岁,这是所能找到的他最年轻的照片了。我给西北邮寄去了,希望周师爷侄子凭这张照片,能回忆起宣老年轻时的模样。七日后,我打去电话,大徒弟说没有收到照片。
   从此,我不再和西北联系了。
   对宣老的解释是,没有联系上,以免他多想。他后来提过几次扫墓的事,我不接话茬,他也就不提了。
6、
   那天再去郊区,发现宣老儿子侵占了临街的一块地,盖了间房。盖房子时,宣老劝他:“多出这间,咱们家就成瓦刀形了,十分凶煞,恐有祸端。”他儿子把他骂回房里,叫了句:“我只要多间房,顾不上凶吉,你儿子是底层人。”
   宣老缩在屋里落了泪。
   他儿子告诉我,下一步,他要把宣老住的屋子四壁铺上瓷砖,掏出个下水道,改成个洗澡间。
   宣老住哪?住在过道里?在两个朋友的帮助下,我又凑了些钱,前后共给宣老拿去了近一万块钱。
   宣老儿子在新盖的房子里格出了一部分,作了洗澡间,并给了宣老一把他房门的钥匙,这样我再来,就不用委屈在堆煤的小屋,而可以在宣老儿子的屋里坐上沙发了。
  并且宣老可以和儿子一块吃饭了。


1楼2017-09-29 11:01回复
     7、
       我完全投入到对宣老的采访中。
       只是有规律地吃饭,便令宣老的体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脸有润泽,眼光凝定,说话语调有了节拍,日渐铿锵有力。
       他达到了他的最佳状态,措辞精确,时而穿插几句古典诗词。他的语言表达能力之强,每每出乎我意外,看多了我惊讶的表情,他一日笑着对我说:“你现在做的,是我年轻时作的事呀。”
       年轻学拳时,他便有意识地记录师傅的谈拳语录。一天,他拿着刚整理好的两页文稿,要念给师傅核定。
       当时师傅正在教拳,没有跟他回屋,趁着兴致把文稿交给另一个徒弟,说:“你也识字,看看吧。”那位徒弟没有看,把文稿叠了三下,揣进上衣口袋,说声“回去好好看。”踱步到墙根练拳去了。
       师傅私下对宣老说:“你遭人嫉妒了。”
       当文稿积累到五万字时,师傅让他停止整理,并收走了文稿。师徒俩到南方作了一件事。然后师傅就让他离开了。
       宣老去北方隐姓埋名,在新时代的北方某局找到工作,踏实肯干,颇得领导赏识。而当年师傅带他做的事,在新时代得到重新调查。其时师傅已逝世,据师傅子女回忆,以前家庭困难时,曾有一个人坐着小轿车送来一笔钱。根据这一模糊线索,追查到某局,正逢宣老病危,某局的人均为他的人品作保,说绝不可能是那个受追查的人。
       如果宣老就此病死了,他的孩子将享受逝世干部家属的待遇,顺利地活下去。但他练武的体质令他挺过了生死,病好后,被调查得清清楚楚,定罪入狱。他的子女从此颠沛流离,备受歧视。
       他的历史我无法评说,沉默少许,他轻叹一声,归功于新时代的厉害。这个下午,令我不寒而栗,断了整理文章的热情。
       不久后,宣老又被赶下饭桌。
       此时,一位宣老的亲戚看了宣老文章,看出了别人看不出来的事情,于是决定帮宣老的忙。这位多年不见的亲戚,单位最高级的轿车带两位随行人员,震慑住了宣老儿子。亲戚走入宣老的堆煤小屋时,他儿子没敢跟进屋,蹲在屋外抽烟,怕亲戚见到屋里的状况后,官脾气发作。
       此行收到了良好效果,我当时正在准备一个考试,料想宣老应该可以有吃有喝地活到我考试结束的一天。
       三月十五日,是笔试的前夜。客厅中响起了电话铃声,我母亲接了电话,说:“有什么跟我说好了!”然后回她和父亲的卧室,用分机接听。
       她这个电话打了有四十多分钟,时而从卧室门中传出她严厉的声音,但听不清具体的话。
       我有不祥预感,在客厅提起了电话,立刻听到母亲的声音“你什么都不要说了,还说什么!”然后“咔嚓”一声,她挂了电话。
       我耳边响起持续“嘀”声,见父母屋门微动,手疾眼快地挂上了听筒。母亲推门而出,说:“咱家的电话线接得不好,如果两个分机同时拿起,电话声会加大一倍。你偷听我电话干嘛!”
       我到楼下,给宣老儿子打去电话。他说宣老睡了。我又问,是不是他刚才给我母亲打去了电话。他说是,谈的是他们一辈人的旧事。我再问,宣老是不是死了?他发出夸张的笑声,说:“你想哪去了?”
       挂了电话,我想:十之八九,宣老逝世了。他儿子是迫于母亲的压力,不敢告诉我真相。
       口试结束后,我赶往了郊区,心存侥幸,希望他儿子句句属实,他给我母亲打电话,是谈他们一辈人的旧事。
       推开了宣老屋门,我以为走错了地方。屋中焕然一新,蜂窝煤和旧箱子不见了,四壁贴了浅棕色花纹的墙纸,地面贴了瓷砖,摆着一张单人钢丝床,和中学生用的小写字台,写字台上放有一盏支架闪亮的台灯。屋内空气新鲜,没有一丝宣老存在的气味。
       听到门响,他儿子从他的房中走了出来,眼角糜烂血红,不知哭了多久。他告诉我,宣老在三月九日逝世,三月十五他给家打电话,是想通知我去参加火化仪式。
       他责怪地说:“你妈不让你接电话,怕影响你考试。我也知道考试重要,但我得把话传给你,要不你以后会埋怨我。”我:“我不是给你打了电话么,你为什么不说清楚?”
       他苦笑一声:“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还要我怎么说,还要我说什么?”确实,不能怪他,是我在心里回避了这个消息。
       我垂下头,他说:“我还以为你跟我爸有多好呢,到头来,还不是为了自己一点事,老头葬礼就可以不来。”
       我指着宣老屋里的新家具,说:“这怎么回事?人死了,你就把屋子收拾得这么漂亮!”他眼角泛起泪花,说:“不是我住!我媳妇跟前夫有个儿子,要到北京来。我要不能给这小子安置好,女人就跑了。唉,他要来,我爸刚好逝世,附近邻居都说,这是天意,我爸给我解了围。”
       他说着说着,掩面大哭。我拍他的手,表示安慰,没想到一碰到他,他触电般地猛退一步,长吸一口气,止住了哭声,说:“人都是自私的,咱俩彼此彼此,谁也别说谁了。你要有心,我就带你去给老头烧点纸钱。”
    7、
       到郊区火葬场,要倒两次公共汽车。他说没心情倒车,走到大街,抬手打了辆出租车。上车后,他的鼻腔仍发出抽搐鼻涕声,司机问去哪,他以哭腔鼻音回答了,司机感慨:“上礼拜有个老头掉大沟里了,就是你家的吧?节哀。”
       他鼻腔中的抽搐声一下停了。
       到火葬场后,他花了二十块钱给我买了一个花圈,又花了十六块钱,用电脑打了写有我名字的挽联。他忙前忙后,带我到焚香炉烧了花圈,然后他给自己买了两大串纸钱。
       他烧纸钱时,要我走开,说想跟他父亲单独说会话。我远远看着,见他把纸钱点燃,用根细铁条拨弄着,嘴里念念有词,一会儿便泪流满面。
       此地一个坟坑较贵,宣老没有安葬,骨灰放在殡仪馆中,一年交几百元。他又买了两个巴掌大的黄色小花圈,带我去殡仪馆,放在了宣老的骨灰盒前。
       骨灰盒上有一张宣老的相片,正是宣老最近的相貌。我奇怪他竟然有心给宣老照相,他说新疆监狱一直给宣老发养老金,虽然不高,但毕竟是他唯一的生活来源。监狱要求宣老一年照一张手持杂志的照片,给监狱寄去。
       杂志的期刊号,表示了时间,证明他还在世。
       他儿子说这一年一度的照片,家里积累了一堆,他不想再留,可以给我。回他家取照片的路上,我看着无水的河道中一块块的巨石,想起出租司机的话,我小声问道:“宣老不是自然死亡吧?”
    8、
       他浑身一震,加快了脚步。临近他家的岔路口,他没有往家走,而是选择了另一条路。这条路上有座石桥,过了石桥五十米,是一户人家的后墙,墙下有一条宽一米长五米宽的硬土台子,可能是这户人家多年前修房在这搅拌过水泥,残留出了一块废料。
       硬土台上,依稀可见几个粉笔画的圆圈。他告诉我,这是警察画的。一个圆圈是宣老的小筐,筐中有半根香肠、两个梨、半瓶小二锅头;一个圆圈是宣老的拐杖;两个圆圈隔了三米多远。
       他解释,宣老三月九日晚出了饭馆,喝醉了,没能走上回家的正确道路,走到这个硬土台就坐了下来。坐到天黑无人时,他没拿拐杖也没拿篮子,站起来向桥头走去。硬土台至桥头有五十米,在没有拐杖的情况下,以他的脚力,走完这五十米可能用去了二十分钟。
       他带我到桥头,指给我看桥旁的土坡,土坡高四十几公分,斜度有四十度。他说:“我爸就从这上去了。”说完,脚尖在斜坡上一点,跳了上去。
       而我知道,宣老的腿是跳不上去的,如果他小步蹭着,则更无可能,走两步便会滑下来。
       我也跳上了土坡,眼前是无水的河道,约有五六米深,下面有两片淡蓝色岩石,其中一块上有粉笔画成的人形,脑袋部位的岩石呈蓝黑色,那是宣老的血迹。
       他两眼血红地向下眺望,喃喃道:“就是这里了。我爸喝醉了,失足落下。”我:“他晚上为什么出来?要到饭馆吃饭?”他哽咽道:“我们下班回家,他正睡觉,等他醒了,我们早吃完了,所以-----”
       原来宣老又被赶下了饭桌。
       说到这,他脚下一颤,我伸手扶他。他脸色煞白,浑身哆嗦,直勾勾地盯着我,眼中充满恐惧。我松开扶着他后背的手,瞬间知晓,他怕我把他推下去。
       我俩离开小桥,他在前我在后,走回了他家。进他屋后,他从酒柜里取出一个信封,说是宣老的年度照片。我收入衣兜,他又从酒柜里掏出一盒香烟,递给我一根,自己吸了一根。
       我俩都抽了半根后,他把烟狠狠掐灭,说:“我给你一个交待!老头出事后,我两天没有睡觉,一直在想他的死。是遇上抢钱的坏人了?警察从他衣服里搜出了一千多块钱,说明不是抢钱。也许真是喝醉了,酒后失足,但还有另一种可能!”
      


    2楼2017-09-29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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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
         我感到眼睛快要从眼框中蹦出,他“哇”地哭了一声,断断续续地说出他的推测。因他媳妇的儿子要住进来,宣老不想让他为难,选择了自杀之路。
         他说:“验尸报告是,他的脑袋顶破裂,一下毙命。他是会武功的人,除了他,谁能把自己摔得如此准确,别人就算想死,也没这份能力呀!”
         他又连哭了几声后,激动地说:“所以,他死得壮烈,是英雄所为。”
         我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抽完了手中的烟,起身告辞。他送我去车站,一路跟我说:“我从小对我爸就极其反感,觉得他不能为家庭负责。但这回,转变了我对他的看法,我的父亲是真的男子汉,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
         他又哭出声来,我也实在听不下去,连说不要送了。
         我走出很远后,他转回家。看背影,已是个老人了。
         踏过铁路,穿过自由市场,我赶到车站,却没了挤公车的力气。也不管身上够不够钱,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听说我去北京城区,司机觉得自己揽到了大活,兴致勃勃地说着闲话。我坐在后座,打开了他给我的信封。
         那是宣老为领监狱养老金,一年一度所拍的照片,一脸憔悴的宣老举着各种杂志,杂志封面都是搔首弄姿的时尚女星。
         我再也忍不住了,嚎啕大哭。
      10、
         宣老的亲戚对宣老的死因有疑问,在硬土台上找到了疑点,认为宣老的拐杖和小筐隔了三米多远,不可能是宣老坐下后,自然摆放的位置,倒像是有人把宣老拽起时,拐杖脱手而出的情况。
         后又得到如下情况:
         宣老儿子一家三口被隔离审讯,并要将他儿子关押两天。这时一个亲戚赶到,一再保证,虽然宣老儿子脾气古怪,但本质善良,杀父亲的事情绝作不出来,并说:“老头虚岁正好九十,不管是不是意外,他算是活够了自己的岁数。”这句话打动了工作人员,便没有拘留宣老儿子,几天后以“失足”了结此事。
         我也无了追查之心,但总觉得宣老不能就这么死了,想到给杂志发了多篇文章,便打电话到编辑部,询问能否给宣老发个卜告。
         接电话的编辑说可以,一再为宣老逝世惋惜。他告诉我,宣老凭几篇文章,在武术界声名鹊起,尤其在活跃的网络上,劝我上网看看。
         我当晚去了网吧,见到了宣老的死亡消息。也许编辑部有人热心,在杂志没有刊发前,将此消息发到了网上。
         有人开贴子,给宣老建立了一个网络灵堂,跟贴哀悼的人很多,赞誉他的文章为中华武学接上了命脉。看得我感动不已,在这个网络灵堂上长久驻留,每一个新增的帖子,都令我额头血涌。
         我在网吧呆到凌晨,临走时突发奇想,在搜索上输入了宣老的名字,不料得到一千余条信息。我暗下决心,要把这一千多条信息都看完。
         此后,我每日上午十点到晚上十二点,带着面包呆在网吧。我看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的咀嚼,到第三天时,发现一个叫“驼心”的网友献给宣老的诗:
         英雄宝器纵沉埋,犹能夜夜气冲天。
         一饮一琢皆前定,宵小岂可更翻天。
         就此知道宣老享受盛名的同时,一直有人在质疑他的嫡传身份。继续搜索下去,看到这种反面言论由闲言碎语爆发成近百个跟贴的长篇大论,发难的是一个名为“五湖散人”的网人。
         他说宣老欺世盗名,根本不是周寸衣弟子,并说自己在一个神秘的地方摔伤了腿,被宣老治好,因而长期相处,深知宣老的底细。
         有网友斥责他受人恩惠还要毁人清誉,他则信誓旦旦地说他掌握有宣老的劣迹材料,言语中提到了新疆戈壁。
         看到这,我便知道五湖散人是个同在新疆监狱的犯人。接下去,是五湖散人批评宣老文章弄虚作假,对周门其他派系造成了恶劣影响,令人分不清正宗与假货,虽然他和宣老有很深感情,但他已归附到了周门正宗门下,现在要代表周门正宗说话,令宣老知难而退------
      11、
         查看了他发帖的时间,正在宣老死前的两日。
         武侠小说中,有人会死于派系之争。我给武术杂志的编辑打去电话,询问真实武林的情况,接电话的编辑说当代是法制社会,武林并不存在。
         我找了某家报社的编辑,把宣老死亡的情况讲了,请他将此情况在报纸上发表,知道的人越多,越能查出线索。
         他了解了宣老文章后,后询问了一些体育界人士,打电话告诉我,说根据他了解的当代练武人,在网上发生激烈争执是可能的,但下了网去杀人,则不太可能。
         他说:“这个求热闹的时代,许多人都盼着有猛料,你希望老人一去世,就成为别人的谈资么?此事不宜公开,所谓‘为贤者隐’吧。”
         他劝我说:“网上的争执,我也看了,是不是正宗,不必计较。”
         我挂了电话,以一种古怪的音调告诉自己:“蹲了十九年牢,毁了后半辈子,不是他徒弟,又是谁?”
      12、
         后来,我又询问了某人:“请告诉我,摔得头骨破裂,这样的死法是瞬间毙命,没有一点痛苦吧?”
         回答:“根据郊区小组的报告,老人是摔伤后四个小时死去的。”
         宣老重伤之下,趴在冰冷的石头上,又受了四个小时的夜寒,方才死去。也可以说,最终是冻死的。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宣老是恶死,难道他是恶人?
         这个念头搅得我寝食不安,去一个寺院询问和尚。和尚答道:“死亡是非常复杂的事情,因果报应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未得善终的人,有许多的好人。”
         他的话令我大感欣慰。他主动为宣老作法事,要我去白石桥花鸟市场买五十只麻雀,放生后便功德无量。
         五十只麻雀八十元钱,还附送了五只。在寺中打开鸟笼,五十五只麻雀一起飞到同一棵树上,树冠仿佛被万箭穿心,情景诡异恐怖,和尚急速念咒,我则近乎虚脱。
         很久后,我才意识到,宣老真的不在这个世间了。
        (完)


      3楼2017-09-29 1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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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锣鼓声响,戏再次开演。不管世上有了怎样的变故,戏总是要按部就班地演下去。故事延续,薛湘灵嫁人后,因水灾落魄到给大户人家做哄小孩的老妈子,小孩把皮球扔到楼上,薛湘灵低身找球。
        这个简单情节却是《锁麟囊》全剧华彩处,称为“寻球九步”。只见扮演薛湘灵的程砚秋矮下身形,两腿时盘时展,连做出九个步态,以妇女的身姿演化出龙腾蛇盘之势。
        此九步妙到极处,不懂戏的何安下也看得心旷神怡。他猛鼓掌时,段远晨侧过头说:“嗯?他怎么会打形意拳?”
        段远晨教何安下,只教了形意拳的意,而未教形。形意拳有十二形,总结了龙、鹰、猴、马等十二种动物的天赋运动方式,虽仅十二形,却可概括天下全部动物的动势。程砚秋的“寻球九步”,是形意拳中的龙、蛇两形的组合。
        戏完后,段远晨带何安下去了后台,对正在卸妆的程砚秋说:“我是白次海门下,你是谁的门下?”程砚秋转头,一副完全不理解的神情。
        段远晨咳了一声,道:“你的形意拳,谁教的?”程砚秋单眉一竖,喝道:“出去!”
        何安下以为段远晨必会发作,不料段远晨陪着笑,乖乖出去了。不但他出去,还把何安下也领出去了。
        两人站到舞台上,看满场观众已退,三五个工作人员正在打扫剧场。何安下问:“你怎么脾气那么好?”段远晨叹道:“角儿就是角儿,不得不服。”
        舞台与后台仅一方布帘之隔,段远晨不断掀开布帘,窥视程砚秋卸妆的进度。约过了三十分钟,段远晨叫声“好了”,拉何安下走入后台。
        千娇百媚的女人,变成了英气逼人的男子。程砚秋身高一米八三,见段远晨又来了,咳一声,有了令人不敢走近的震慑力。
        段远晨离他六七步远就停下了,堆笑说:“程老板,我没别的意思。给你看样东西。”
        段远晨在拥挤后台中,沉身作了几个盘旋,与“寻球九步”极为近似。程砚秋从梳妆台前站起,道:“方二先生的拳,你怎么会?”
        段远晨收势站好,道:“是早年以一杆大枪,在海上押货船的方二先生么?”程砚秋:“我说的人,以前是上海查老板的装箱先生。”
        京剧行头装在大木箱子中,后台摆行头有各种讲究,负责装箱的人相当于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查老板是上海第一扮相,他失踪后,他的戏班就散了。程砚秋的戏班聘了他的装箱先生。
        程砚秋:“寻球九步是京剧原有的动作,为旱水、卧鱼、剪子股组合而成。今天练晨功时,方二先生向我展示了你刚才打的拳术。我向他请教,他却不说话了。作戏的人,看见了好姿态,就像收藏家看到了千年古玩,拼死也要占为己有。我白天都在揣摩,晚上演出时,终于能将拳术融到了寻球九步中。”
        说到这,程砚秋不由得浅笑一下,俊朗的汉子又有了女性的妩媚。
        段远晨喃喃道:“你是练武的天才。他是我师叔。”
        方二先生说感冒了,未来剧场,在旅馆休息。程砚秋晚上有饭局,告诉了方二先生的旅馆房间号,就与段、何二人告辞。


        7楼2017-09-29 1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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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二先生住的是单人房间,他瘦小枯干,缩在床上,翻看一本印满时髦女性的画报。段远晨道:“我是白次海弟子,给方师叔请安。”说完跪下磕了一个头。
          段远晨起身后,向何安下使了个眼色,何安下也磕了个头。
          方二先生仍盯着画报,直到将画报翻完,方开口说话:“白次海?唉,我这位师弟爱玩花活儿,妄想成仙。他教的徒弟,狗屁不通!”
          段远晨却面露喜色,道:“多谢师叔指点。”方二先生哼了一声,道:“指点谈不上,你出手吧。记住,下狠手!因为我要杀你。”他不再看段远晨,又看起了画报。
          段远晨犹如受老师当众表扬的小学生,美得合不拢嘴,又向方二先生磕了一头,起身后整肃面容,出拳向方二先生左额太阳穴击去。
          太阳穴是头部要害,重击必出人命。方二先生忽然自床上滑落,以类似寻球九步的姿态,闪过段远晨,扬手摘下了何安下扎发髻的竹筷子,反手一刺。
          何安下长发披下。
          竹筷插入段远晨后脑。
          脑骨坚硬,竹筷却像捅窗户纸一样捅了进去。段远晨低喝一声,像是“师叔”两字,便卧在床上不动了。


          8楼2017-09-29 12: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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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二先生凝视着何安下,道:“你是他的属下?”何安下:“山中修炼人,刚刚下山。”方二先生:“你与他有何渊源?”何安下:“他也曾在山中修炼,那时他教过我拳术。”


            9楼2017-09-29 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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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竹筷竖在段远晨后脑上,创口未有血流出,他脸下的床单却渗出了一圈血。竹筷刺入时,通过一个力点,震坏了他全身。血是从口鼻里流出来的,那是内脏的淤血。
              方二先生:“你既然学过形意拳,我就留给你一句口诀,做个纪念吧。”何安下愣住,只听他言:“发力时,脚趾间的蹼要松展开来。口诀为——不学鸡爪,学鸭掌。”
              方二先生拎起皮箱,哼一声:“不给程老板添麻烦了。”带何安下出了房。
              两人走上大街,在一个十字路口分手。分手时,何安下问:“您去哪里?怎么生活?”
              方二先生:“找一个着迷武术的富商,将教你的那句口诀卖给他。开价三十万大洋,我后半生就有了保障。”
              他费力地拎着皮箱,笨拙地躲闪车辆,过了马路,很快隐没在阑珊灯火中。


              10楼2017-09-29 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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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师徒俩到南方作了一件事。然后师傅就让他离开了。 宣老去北方隐姓埋名,在新时代的北方某局找到工作,踏实肯干,颇得领导赏识。而当年师傅带他做的事,在新时代得到重新调查。其时师傅已逝世,据师傅子女回忆,以前家庭困难时,曾有一个人坐着小轿车送来一笔钱。根据这一模糊线索,追查到某局——《宣老之死》


                14楼2017-09-29 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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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小说《国术馆》里摘抄的。


                  来自手机贴吧15楼2022-03-12 0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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