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斗为引，离宫在下，青云踞顶，浩浩如龙。亲率铁骑千人，一路畅行，所到之处血流漂杵，守军跌入泥沼，铁蹄践踏，连骨骸也碾作沙尘。区区郊野散兵，妄冠禁军名，不过蝼蚁。无人擂鼓，亦无人吹角，可杀戮和哀鸣声，马上要随流风动云，传入天子耳中了。】
【三月前一封密信入京，股股暗流随之而动。所有蛰伏的、沉睡的野心与忠纯，犹困兽大梦初觉，唯待昊天。】
【夕阳垂山，其锋遂藏，须臾又有雷光刺穿天顶。风聚龙啸，千里长林已无静树。刑者无忌，杀剐无情，败将弃甲溃逃，失望之余，我忽想留他一条命。驱马上前，居高望向跪地之人，一笑】
去告诉敬丰，本王回来了。
【他喜出望外，捧着新主恩赏的、失而复得的性命踉跄去了。不该有的希望，我总要给他，大失所望，想必更痛苦。持缰目送人远去，道】
本王这个哥哥，挟持天子，谋夺君位，害虐庶民，无孝，无忠，无道，天下得而可诛。本王膺受天命，以遏乱略，尔等只需拥附，便是无量功德。启行吧。

【天有些闷，山雨欲来，整个山庄之外，凉风骤急，呼啸出躁动的不安。自知悉靖王惊变，仓促部署，已有好一阵了。援军尚未至，而我想，卷土而归的靖王，该当不远了】
【诚然，这是一场，却无把握的硬仗。只是，自储位之争起，长弓已开，回头无岸。迎风立于阁楼，手摸着腰间剑柄，问】
他回来了？
【所答称是，心头一紧，再然后，便是戎装佩刀，立马横前。两军对峙，我瞧见了死里逃生的，我的弟弟，还有他身后，蓄谋已久的力量。他当真没有死，当真回来了。但很可惜，终归，本王才是正道。手握缰绳，近前几步，问来人】
皇父尚在，君臣无事，天下文武争驰。老十，你这是要造反？

【兵临孤城，正丽门重台之上，军士全副重甲，手持火把，列阵以待。豫王戎服立马于前，已备万全。见状冷冷一笑，轻袍缓带，腰佩章威，从千军中策马而出。】
造反？【不惧不怒，长眉一挑，扬声道】豫王此言差矣，你欲谋大逆，狼子之心昭昭，皇父早已勘破，特借此行，与本王设下欲擒故纵之计。而今君在瓮中，本王劝你趁早缴械，阶下请降。
【他岿然不动，厘缠迁延无不用其极。朔风动大纛翻飞，急雨将行。不再犹豫，冷声下令道】
本王为天子使，传天子令，擒反贼豫王，入行宫护驾！

【兵临城下，自不能师出无名，而听靖王这番话，冠冕堂皇。欲图谋逆，当真一个好大的帽子，令我百口莫辩。仰天一声哈哈大笑，而后神色一峻，厉声呵道】
笑话！本王奉旨领兵护驾，堂堂天子之军，岂能向反贼缴械？尔等逆行之举，违背天道人伦，皇父不容，天下，不容！
【兵力悬殊，自知难敌靖王。也并不恋战，与他扯这些废话，也不过意在周旋，拖延以待援军。云雷滚滚，昭示着一场血雨腥风，横刀立马，我望着对面，九死一生的老十，最后苦口婆心的一劝】
十弟，看在多年的兄弟情分上，大哥劝你一句，放下你的刀，撤回你的兵，回头是岸
可你要是，不知好歹。【话虽如此，靖王脾性如何不知。他既敢兵临，又如何肯收手？好在，筹码我有。一笑，打了个手势】大哥只能说，有一个人，想见你很久了...把她带上来

【受困于豫王，自知凶多吉少，难逃生天。甚至我还能推测到，他押着我，不是因为我伪造的一张圣旨，而是为了迎那个要回来的人。寒风之中，我被蒙住了眼，押上城楼。楼阶那么高，像极了小时攀爬的角楼。小时候，小时候...竟已那么遥不可及】
【豫王的话隐于风中，狂风大作，我被卸了眼巾，却又堵了口。城下的人，虽距我极远，我却还能一眼认出。是他，他回来了。只是万万不曾想到，会以这种方式再见，我成了豫王手中的筹码，要与他进行未知的谈判。可所谓未知，也不过就是皇图霸业之争，龙座问鼎，谁人争锋？】
【眼中忽来酸涩，不知是因他归来而喜，还是帝业断送之悲。我兄妹二人，至今日，怕是十年之余未曾贴心互待，自我出巡堕子，新婚弑夫，暗拢朝臣开始，我们就注定走上了不一样的路。我从不信天命，却在此时此刻，想起了那老道一句兄为天命的卦。可是，我不信啊】
【目光如炬，视人灼灼。我既盼着他回来，又盼着他永远不要回来。这天下我怕是无命坐拥，那他呢，他会怎么办？】

【他话音落，重台上应声浮出一个人影，火光映照，如刀剪裁刻，只勾出轮廓，已使靖王制止进攻。仰头望去，刀剑下，是我多年不曾谋面的幼妹，而身后，是兄弟以性命为赌换来的亲兵。天时，地利，人和。只是被束住了手，缚上了足。】
【众兵偃刃，独副将从旁询策。他们等了太久，蓄锐待发，远胜过积弱的禁卫。北畿甫定，天子亟需良兵镇守，疆陲重地，克之善，守不易，良兵何来，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回神之时，天际明如白昼，裂雷滚滚，群马惊怖，厉声嘶鸣，将几个守卫掀翻在地。执辔自若，待乱局将歇，方缓慢回转目光，对始作俑者道】
本王当是何人。敬丰，生杀大计，皆由天子掌，何况是帝姬。皇父犹在，你越俎僭越，想必不想做太平亲王，而要做亡命徒了？
你且动她一指，我兄妹同枝一心，纵与你兰艾共焚，也不会将皇位拱手相让。
【话音一顿，打量他片刻，冷笑接道】皇父与你素不亲厚，他既用你又防你，你所取，不过残兵游勇，怎可与王军相敌。哥哥，你也是精明人，醒醒吧。

【一声令下，丽正门上，筹码将出。这儿，本该有一场欣喜相逢的哭泣，可是遗憾了，如今想来，城楼上的俯瞰，黑云压城，当是别有一般风景】
【诚然，以容献作赌，赌老十的兄妹情，我没有太大的把握。只是，而今无路可走，也唯有孤注一掷了。推出人时，不自禁眯了眼，览过他复杂情绪，揣度着胜算】
【而听后话，不由轻笑一声，我忽然觉得，我这个弟弟，实在有些可悲。殊不知，他的亲妹妹，早把他卖了。又有些无奈，对着济昶一摇头】同枝一心？老十，你的话，说的太早了
【手一侧，黄绸现，交给副将，定定地望着来人】念！
【这一字一句，不知靖王听来，是否诛心。待人悠悠念完，明黄拿在手里，反复翻看了两遍，而后一掷，砸向他脚边】滑天下之大稽！
伪诏篡国，牝鸡司晨，宗庙不允，社稷难容，她本就是该死之人。怎么样，十弟，大哥给你个机会，拿起你手里的弓箭，替我大清，除了这个篡权的祸害

【当那些伪造的文字朗朗召于天下时，我才叹命数真是走到尽头了。老道不仁，也不像圣者，却偏偏算对了这一卦。真命天子，实至名归，而这名归，总得有人作祭】
【奋力吐去口中团布，绳索中挣脱间，大抵已是灰面散髻，再无尊贵之仪。耳边悠悠而入的，是哥哥那句“同枝一心”，此刻无心辨真假，只想放下所有心防。风声萧萧，隐约旋着呜咽声，像极了悲鸣的鸟叫。城外楼高，唏嘘哗然，无不被容献公主的野心所惊。为首者靖王，却是沉默无言】
【眼光稍转，可看到四周弓箭手低伏，随时能一箭穿喉，让我立时毙命。这一场豪赌，我拼上了所有的身家，却未料到，到了最后，还是败在他的手中。可即便如此，即便是输，我也要让他在天下人面前，赢得漂亮。我的长兄，从来只兴我来折磨，旁人怕是休想动一毛一毫。眼神似刀削过豫王身，他自以为引我兄妹二人皇权相争，便可坐收渔利。可他又怎么知道，这天下，哥哥该是怎么拿到手的】
爱新觉罗敬丰！【一喝出声，张口便斥】国君有忧，你却另起私心抗旨不尊，此为不忠；皇父有疾，你不侍疾榻前，此为不孝；你兵刃武将俱全，押我至此，全然不顾兄妹之情，此为不仁；以此仗势迎靖王，凶言咄咄相逼，此为不义！
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却要妄图夺取我容献的大好河山？难不成真当自己是忠臣孝子，居功邀赏。这天下，纵然是你今日拿去，也莫要忘了——
【说着，顿了一下，似是对着敬丰，又像对着济昶。眼角一颗滚烫的泪珠掷地无声，开口又是重音】
是我，容献，拱手相让！！

【天子诏滚落马下，慌不择途，误入泥犁中，灰头土面，威仪荡然无存。千秋万世，帝王轮回，它从未受过如此无礼对待，以至于惊悸时，血目怒视着伪作它的人、践踏它的人，静候时机，将他们一道带入无间地狱。】
【视若未睹，听若不闻。仰头望向幼妹，隔世再见，旧年畏惧打雷、爱撒娇的小姑娘，竟已这么大了。靖王无言，兵卒却哗然不安。血流注城前，尚能围观一场天家闹剧，喧哗、奢侈、荒唐。没有台本，杀戮和灭亡皆不可改悔。】
【风满楼，她孤零零站在那，竟像极了当年观音殿中的奉勋，衣袍翻飞，如赤焰，如玄铁。面对至高无上的权位，所有人的贪婪与疯狂，都远非自己可掌控。】
【缓缓抬起手，引弓指向重台。二十余载，世族的血、俄人的血、济尧的血，或腥或膻的鲜血，皆洗濯过这双手，使它一尘不染。事了拂衣，这一程，只能我送她。】
【一箭为令，瞬息间飞矢如雨，天地色变正反倒悬。宫门模糊成一团，可我知道，那支利箭已率先插进她胸口，箭尾毛羽，铮铮振鸣。饮腥而生，啖血而去。如此，于你可算圆满？】
【哭号遍野，火光满天，迎上长兄错愕目光。重兵压城，他无援军、无后路，毫无转寰之力。九五之位，该是我的了】
攻城！

【以言语相逼，以容献下注，有意陷他于两难境地，而我，早料定靖王不会轻易退兵，只是没料到，一箭飞梭，城头喋血，毫不犹豫。满眼的错愕，从楼门上欲坠的人影，移到老十手中的箭矢，我有些红了眼】
【容献的血，终于还是，祭奠着这一日的血雨腥风】
【呼啸的风，在耳边悲鸣，立于马上，扫过军中骚动。诚然，他的不近人情，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手抵在剑柄上，指尖一使劲，咬咬牙，磨出几个字】
老十，做得好！
【嘴角一扯，轻笑他的可悲，亲手射杀亲妹，只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天上黑云一滚，而后刀剑出鞘，在他声嘶力竭的号令里，手一挥】
迎战
【容献已去，那么，破釜沉舟，殊死一搏。剩下的，便是你我二人的战场了】

【急雨如注，短兵相交。刀剑无眼无情，兵卒前赴后继，从踩踏土地，变做踩踏尸骸。狼烟兵凶，雨水已在足下汇出一条血河。许久，丽正门訇然中开，手无寸铁的孤城，暴露在屠戮者的刀俎下，再无遮拦。】
将反贼押来。【大势已定，收剑入鞘。肩口才拔出半截箭矢，力透皮肉。无暇顾及，稍挺直腰背便如刀割火灼。】
【败将被解送上前，金盔尽卸，打量其狼狈相，轻声一笑】容献死了，豫王的夙愿，完满了。【不再多话，提拳狠狠打在他面上，烧沸的血从肩头奔涌而出，咬牙道】跪下！
牝鸡司晨，大哥好自私，锦绣江山，只许你染指，不许她觊觎？皇父可曾教过你，众生贪权，欲取之，必得道。这些年你做了什么，挑唆离间、暗埋细作、烹狗藏弓，皆是残害手足、构陷良臣的勾当！可曾有一件，泽及吾土，惠及吾民？你若登极华堂，定会涂炭生民，殆害江山社稷。我倒觉得，她比你更适合这君位。
只可惜，你们谋不如人，只能做本王的垫脚石。【话音转，俯身拎起他衣襟，肩头一抖，任大雨将与之同源的鲜血冲溅到他脸上，又顷刻涤荡。今夜的血雨腥风中，这一笔，何其轻淡，笑道】你替我查清容献这个祸害，我应当如何答谢？不如，就将她今日遭受的，万倍还给你。
放心，在那之前，我会让你活着，等你跪在阶下，向朕，高呼一声吾皇万岁！
【言尽于此，放手直起身，带一列近卫往正宫去，随口道】豫王敬丰，谋大逆未遂，从严看押，听候发落。【思虑一滞，已神伤到了极点，复道】容献公主遗骸，务必妥善安置，若有伤损，绝不轻饶。

【两方令下，战鼓擂，号角起，风雨大作，倾泻在相接的刀刃里。起初尚可抵挡，交战愈久，战事愈发胶着，本在劣势，渐觉不支。慌乱间，回头一吼】
援军呢？怎么还没到！！
【说话间分了神，箭矢流窜，漫天飞梭，一羽直逼左臂，仓促间躲闪不及，猛地刺入皮肉，腥红汩汩。整个人陷得一震，疼得咬牙一呲。勉励支着身子，举刀一扎，倒了砍上来的小卒】
【而后，抹了把眼睛，环视着周遭战情。我看见接连倒下，却又前赴后继的弟兄，也看见，乌泱的敌军，和杀红了眼的反贼，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
【恍惚间，仿佛听到了城破的衰音，看见了驰援不及的徽晋。寡不敌众，势单力薄，从一开始就知道，这点兵力，根本守不住。只是我没想到过，我，难道真的输了？十几年的费心筹谋，难道真的要，在这一场大雨里，付之一炬？】
【这么多年的心血，我怎么甘心】
【徽晋仍未至，终于，手下的散兵游勇，或死或伤，所剩无几，就连我，也双手被缚，失去了抵抗之力。到底还是，大业成空。被人押往逆贼处，看着老十，想来射杀亲妹的滋味，并不好受。而现在的我，也一定狼狈至极，轻蔑一瞥，咬牙恨出两字】
逆贼！
【骂声方才出口，已然挨了一拳，舌尖抵着嘴角，尝到苦涩的腥味，忽而嘴角一扯，从荒唐可笑的嘲讽，到最后，只剩下仰头的大笑。我已然败了，可老十，你这一生，也不过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