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大雨彻底转了时节,晴后阳光耀目,气候愈热。
盈卷私塾里童声嚷嚷,正是休息时候,汪先生手捧书卷慢慢踱步于院中,少顷,见一辆熟悉马车停靠在私塾之外。
汪先生停下脚步,微敛眸望去,等着来客掀帘下车。
闵玧其唇边弯着浅浅笑容,入院后向他行来,也不问朴智旻是否在此,施一记晚生礼,直言道:“叨扰先生,在下前来接内子回府。”
汪先生昨夜才受一礼,今日又受一礼,闻言抚着颌下胡须沉吟片刻,无奈轻叹,手中书卷指一指侧院方向,摇头笑道:“能得一合心之人不易。”
“先生说得是。”闵玧其不作解释,再道一声“多谢”,向侧院行去。
不待走近,隐约便可听得里面传出的对话声。似乎是一位老妇人,正耐心指点什么,朴智旻偶尔低声回应,或道出简单疑问。
“这买卖的东西啊,不比自家用,光是结实怎么行,还要精巧好看……你这针法不够好,来我再教教你。”老妇人说着,从朴智旻手里接过线活,过不片刻又心疼叹道,“不过也是,你一个男儿做这些活儿也是勉强了点……你要什么盘缠,老头子拿给你便是,你先前赠给私塾不少,你还不要……”
朴智旻偏头看着她手头动作,也不嫌她年迈啰嗦,摇头回道:“师娘,那不是我给私塾的银子。”
正欲行近之人闻听此言脚步微顿,随后继续向里走,听着老妇人那句“犟得很”,出现在两人眼前。
朴智旻隐约觉得余光中有人,不禁转头来看,入眼一瞬面上神情滞住。
他一夜未睡,本就精神略显恍惚,很有几分不可置信,怀疑出现在眼前之人究竟是否真实。朴智旻想要开口喊他名字,话到嘴边却不知如何称呼才好。
不过一瞬之间,他竟想了许多。想闵玧其为何还记得他,为何还来寻他,是否厌他入骨,是否要亲自赶他离开麟州城……
——如若不是,会不会……秦眉莞给他的解药其实有假?
他想得格外慌乱,眼神疏忽不定,还未来得及想明白时,那人却已走近身前,看了看他,对他伸出手来。
如此动作熟悉无比,仿佛正是当初他下花轿之时,在红色喜帕之下看到的那只温暖手掌。
朴智旻怔然,本能地想要回应,手在途中时却又恍然一惊,急忙想要收回。
闵玧其瞧得分明,往前半步主动握住那只手,带他起身,随后向一旁老妇人颔首问候。
老妇人停下手中活,先前也见过这人一回,因而不露疑惑,欣慰笑着把人送走。她心里不明真相,嘴里倒十分热情,以为两人是闹了矛盾,便只怕朴智旻继续置气似的,说着满嘴宽慰话。
闵玧其但管应“是”,把朴智旻的手握在掌心,意外地感到一份无比熟悉的触觉,绵绵软软,竟很满足。
朴智旻懵懵地跟着他走,忘了刚才脑里的担忧都是哪些。
前院里,白萍还在等着,看见来人之后弯眸轻笑,侧身面向汪先生,盈盈施礼道:“我家夫人与庄主闹了小性子,此番多谢先生照顾……”
汪先生但笑摆首。
马车自城北大道穿行回府,朴智旻局促坐在车内,身旁除了最令他挂心那人,还有一位白萍姑娘,让他有话问不出口。
对座人确乎是变了一个模样,不比从前亲热,却始终带着温和浅笑看他,如旧目光中多了几许疑惑与兴味。
闵玧其已看出朴智旻有话想讲,但他不问,看他煎熬模样暗自觉得讨喜。
等到好不容易回到闵府主院,两人终得独处,朴智旻才带着些心悸问道:“你……好了吗?”
闵玧其闻言一顿,随即低笑出声,蓦然觉得如此挺好,这一回因果荒唐,而他误打误撞娶回家的夫人却着实可爱。
想着他便颔首回道:“好了。”
这人说着,一边往书桌后行去。朴智旻离他几尺,一直徘徊不近,站在原地随着他转动双眸。
闵玧其假装视若无睹,轻抚桌上画纸,墨迹已干,纸上绘着些他从前并不爱画的乖巧动物,他动了动眉梢,抬眼看看朴智旻,又垂眼再看纸上小东西,觉得真是有几分相像。
闵玧其无声弯唇,想起昨日拥朴智旻在怀作画的亲昵样子,心中微妙又酥痒,半晌声音含笑,毫无预兆地开口讲道:“‘树妖对书生暗生情愫,庇佑他不被其他妖物所伤,却因此不得不与之别离’……我昨日是不是讲到这里了?”
房中静了许久,闵玧其耐心等着,仿佛等了相当之久,终于听见有声音迟疑回道:“那……后来呢?”
他禁不住顺眉,双眸正视着他,道:“为了让书生活命,树妖毅然离去,为保书生万全,不惜自己受苦。后来书生忘了所有,圆满一生,树妖却根枯叶落,再无生机。”
“如此岂不是很悲惨……”朴智旻听得于心不忍。
闵玧其低笑点点头。
“是啊,亲手栽种之树凄凉收尾,究竟是伤人还是伤己?明明结局不必如此,这书生不是寻常人,难道还护不住一棵树吗?”
朴智旻呆住,后知后觉,总算发现这人擅自夸大了结局,意在暗指什么……
尚未说话回应,闵玧其已自桌后行出,靠近他后探出手去,以手背轻抚他脸庞,像是成亲那日所为的温柔动作,又说:“我闵玧其的夫人就该留在这里为我所佑,你不必心有芥蒂,既然信过一次,何妨不再信一次?”
话语掷地有声,朴智旻眼眶渐渐发红,字字句句皆沉沉落入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