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少佐和他的一切
那双绿宝石般地眼睛睁开了。眼睛的主人是一个年幼的孩子。这个六岁孩子从睡梦中迷糊地醒过来,他睁大的眼睛中,映出周围的世界来。
他跳下那辆他睡了一路的马车,一片夏季的风景在他眼前铺展开来。通往林间的路边挺拔着的树木是那么美,一下子就吸引了他的注意。老树和树苗紧挨着彼此,高贵地站立着。柔软、纯洁的光从它们树叶的间隙瀑布般泄下,投射出摇曳的影子。那些叶子在风中沙沙摇摆的声音,就像一个小女孩“咯咯”在笑。
这个季节里,白色的花朵风暴般绽开它们的翼瓣,如同北国的暴风雪一般在空气中飘舞,这是莱顿歇夫特的奇观。它们与保护这个国家免受侵略的英雄有着关联,因此这片国土上大大小小每个角落,都能找到这种花的踪影。随着季节轮转,由春至夏,这些美丽的花绽放开来。
“这是象征我们家族的族花。”他的父亲对他低声耳语,随后走在他的前面。
他的目光跟随者哥哥的手,看看这里,又看看那里,最后落在了父亲的背影上。也许是感受到了儿子热烈的目光,父亲回过头,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跟上了自己的步伐。他父亲年轻时,有着同他一样的绿色眼睛,不过父亲的那双眼睛已经蒙上了些许阴影,变得更加凌厉。
仅仅是因为父亲回头看了一眼,他就高兴得几乎要跳起舞来。这简直就是盲目崇拜。然而,虽然他打心眼里感到高兴,他的表现却依旧僵硬、呆板。在那一瞬间,他考虑的是自己有没有做什么逾矩的事情。
“我们的族花’……是什么啊?”哥哥刻意压低嗓音,拙劣地模仿父亲的语调。
父子三人沿着绿荫小道前行。在自然美景中,毅然矗立着一座军营,几个穿着和他父亲一样的黑紫色制服的人站在里面。小儿子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物一般,瞳孔中闪烁着好奇,紧紧盯着那有条不紊的行军队伍。
父亲带着他的两个儿子来到安排好的座位前,等待着什么的开始。随后,他离开了儿子们,来到门外进行指挥。
除了陆军制服以外,那儿还有一些士兵身着海军白色高领制服。这两队人马站在几台战斗机和侦察机周围,和自己人交头接耳,分成了一目了然的两个阵营。尽管他们都是国防军队,却各自独立乃至敌视对方。从一个小孩子的眼光来看,这着实是一副怪诞的景象。
也许是因为父亲不在场而感到紧张,他晃着手臂和双腿,漫无目的地垂下目光,盯着自己的脚尖。一瓣九重葛飘落下来,这花正是刚刚被父亲称作“族花”的那种。他努力地保持坐姿,在这同时却又极力伸出手想要将那花瓣接在手里。坐在他身边的哥哥把他掰了回去。
“基尔伯特,注意你的言行。”他的哥哥不大高兴地说道,他温顺地照做了。
他是一个顺从的孩子。他诞生于莱顿歇夫特,是一个南方战争英雄的后裔。
布甘比利亚家族世代从军,这并不是他位高权重的父亲第一次带他们兄弟俩前来参观类似的军事事件。
哥哥抓住他的手,紧紧地握住。当然,即使哥哥不这么做,基尔伯特也不是那种收到训斥还屡教不改的男孩。
“如果你给布甘比利亚的名号蒙羞,因为监管不力而受到惩罚的可是我。”
他常常目睹哥哥被父亲说教,有时还顺带一顿拳头,为了不让父亲的情绪变得更糟,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展现出听话的样子。基尔伯特非常清楚这一点。
在基尔伯特和哥哥从小长大的布甘比利亚的宅邸里,每个人都要十二万分地注意自己的“表演”,否则,就好像这房子的墙壁会突出无数的针、剑、荆棘,刺穿他们的身体,抽干他们的鲜血。与其说这是一个舒适的安身之所,倒不如说这是对他们长久以来的审判。这就是他们的家。
“真无聊……”他哥哥撅着嘴说道。他都没正眼看陆军士兵一眼,反而锁定在海军士兵身上。“这种事情……看起来太无聊了,不是吗,基尔?”
显然,哥哥等待着他的赞同,但基尔伯特却说不出话来。他不能认同。
——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认为感到无聊是对这种场合的侮辱,就算这确实又沉闷又枯燥,他们也必须忍耐下去。这也正是他为什么不再表现得像个不安分的小孩子的原因。他的哥哥显然清楚这一点,那他为什么还要来问自己这样的问题,来寻求他的认同呢?
但基尔伯特归根结底只是个孩子,他稚气地回答道:“你不能说这种话。”
“没关系的啦。只要我们小声点说话,没关系的。这就好像我的思想都要被控制了一样。你知道吗,基尔……控制思想,这就是爸爸和爸爸的爸爸,甚至爸爸的爸爸的爸爸做的事情。简直糟糕透顶,对吧?”
“为什么糟糕?”基尔伯特问道。
“你怎么就好像没有一点自己的意愿和思想一样?听着,爸爸今天带我们来这儿,就是为了告诉我们:’你们将来会成为像我一样的人’。”
“这又怎么了?”基尔伯特问道。
“他是为了让我们明白,我们除此以外别无选择。”
“这又怎么了?”基尔伯特问道。
他丝毫不能理解哥哥的感觉,而后者恼羞成怒,轻轻在基尔伯特的肩膀上打了一拳。“我想做个水手。不,不仅仅要做个水手,我还要成为船长。我要带着我的同伴和冒险家们一起周游世界。我还想要一艘自己的船。基尔,你学起东西来很快,所以你也可以做我的船员。哎,但是……我……不,我们,绝不被允许成为我们自己想成为的人。”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基尔伯特说道,“我们是布甘比利亚家族的人。”
那个家,鲜明地构成一个金字塔的结构,他的父亲站在金字塔的顶端;紧挨着他的是母亲,叔叔,阿姨,在他们之下的,是哥哥,基尔伯特,以及他们的姐妹们。在基尔伯特出生的这个家里,辈分更低的人向年长者低头,是理所应当的自然的事情,而逆反他们,则是天理难容。基尔伯特和他的哥哥就像两个小小的齿轮,对于延续布甘比利亚家族的英雄荣耀,重要至极。难道齿轮能够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吗?不,他们不能。
“你已经……完全被洗脑了,哼……”他哥哥不屑地嘟囔着,带着些许同情。
——“洗脑”……是什么。
正当他思索的时候,战斗机起飞了。那些铁鸟在天空中画着弧线,为了看清它们的姿态,基尔伯特向苍穹仰望着。那些飞机与太阳交汇,消失了一小会。这真是令人惊奇的场景,看得他眼花缭乱。但眼中那如同灼烧一般的疼痛,使他不得不缓缓阖上眼皮。
也许是因为阳光太刺眼,他的眼泪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