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只饺子
我在厂里又待了那么些年头，从流水线上下来换到了办公室里，管一些杂七杂八的事务。
去年雪灾我没有回家过年，除夕夜窝在被子里看书，外面砰砰作响的烟火弄得我有点心神不宁。手机被我调成了静音，短信每来一条就会像窗外的烟火一样闪烁一瞬，我把它放在我够不着的案上，甚至不去查看每一条新鲜的热腾腾的短信，那无非是一大堆雷同的群发的新年祝福。
我想起第一次给爸妈发新年祝福短信的时候，他们还不懂得怎么用手机回短信，硬是回了个电话，说我在外头见识广了也有文化了说起话来文绉绉的，心里那个美的呀，全然不知这类短信满大街飘来飘去随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早就不知道哪一条是谁编写的了，反正我们都没写过，甚至没有仔细看过，收一条转发一条。
想到这里，我还是忍不住下床拿了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一一问候过，虽然还是那些套话，但除了“我在这里很好”之外不会再有什么言不由衷的话。挂掉电话之后手机发烫，捧在手里热乎乎挺暖和的，于是我就顺便随意翻看了一下新年短信。正当翻得有些麻木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不认识的电话号码，给我发的一条短信只有“新年快乐”四个字。我想也许是谁发错了吧，但新年毕竟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于是想想还是回了个“新年快乐”。没想到没过一会儿就收到回复。
“果真回复了……我还以为没这个号码呢，我刚无聊随手按的。”
我愣了愣：“这么巧？“
“就是啊，我在厂里待着无聊，哪里想到碰见这么巧的事。”
“厂里？……我也在厂里，没回家过年。”
“那不如，一起出来吃饺子吧！难得除夕夜，一个人待着多可怜……”

我并不是想都没想就回了个“好”字，只不过想到可以先去店里看看状况，毕竟是个陌生人，当然我要临阵退缩也可以，大不了若无其事地进去自己吃一碗饺子，反正对方也不认识我。于是我磨蹭了一会儿才出门，远远看到饺子店门口有个比我还高的人背对着我张望，似乎在等人。头发虽然没我长，但也到了肩头。我兀自纳闷，原来是个姐们儿，早找到就在宿舍里约好一起出门了，害我一个人这么晚走夜路。我想着便走上前去想要自然地挽住她的左臂，结果她突然转过来张望正好看到了我，我一下怔住了。
“啊终于到了么。”这种嗓音，这种脸型，原来“她”是个爷们儿！我心里一揪紧，就不由自主地“啊”了一声，因为嗓音有点压抑所以听起来就像特别自然的一句回应。
就因为这么一声，我意识到我彻底断了自己的后路。
“那就进去吧，别站在门口吹风。”他稍稍哆嗦了一下，轻轻地把我往店里推，看起来非常随意并且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除夕夜那晚吃的饺子不咸不淡，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在咀嚼和谈论盘子里的饺子，直到夹在筷子上还要再说一通才放进嘴里，我心想这饺子也真够可怜的，转世之前还得被人评头论足。我们偶尔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无非都是厂里那些新老八卦事，谁谁谁又因为什么事被辞退连退休金都没有了闹得轰轰烈烈，谁谁谁又跟秘书搞到了一起传的沸沸扬扬。我们分明就是两只饺子在谈论其他饺子是如何被吃掉的，却说得如此这般没心没肺，好像置身事外不痛不痒。
从店里出来已经是凌晨，我呼一口气全是白雾。原来年与年之间的门槛就这么在饺子店里不经意间跨过了，门槛是一年比一年低，也许到最后就没有了，年与年之间不再有明确的界限，因为青春过后就不再需要为很多的“重新开始”去找借口。
因为青春过后，就不会再有很多的“重新开始”了。
那晚他坚持送我回去。
在寂寥无人的街道里我跟他保持两米开外的距离。他停下来好笑又好气地问我干吗离他这么远，我愣一愣其实心里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可能只是一种习惯，但是看着他背着路灯的脸，我就只是低头看着地面，说：
“踩你的影子。”
他原本就瘦长的身体被背后的路灯拉得更长，而我正好踩在他的影子上。我抬头冲他咧嘴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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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后我在跟进一批货物的配送，每天也就有了那么几个小时能从办公室里出来到户外。这一次一辆货车如平常那样从车库驶出，拐了个弯，然后倒车在仓库前停下。司机下车，把货车后面的门打开，让人把货物搬上去，待我清点过后再关门上车。关门的时候他戴着鸭舌帽和扎着短小马尾辫的背影看着有点熟悉，直到我上车坐在副驾驶位上看到他的侧脸才认出来。
“怎么？现在才认出来？”他一边熟练地摇档一边侧过脸，“说说看我叫什么名字——看你到底真认出来没。”说完他便咬着下嘴唇调皮地笑。我系好安全带，扭身回头说：“小良，你叫小良。”
“那我们是怎么认识的？”
“除夕那天吃饺子。”
“那，饺子我吃了多少？”
“……”
“好吧不问这么难的，我们吃的饺子是什么馅？”
“……猪肉……白菜？还是茴香……韭菜？”
“瞧你这小样。”
“那天你没有戴帽子没有扎辫子！——就因为这个我刚刚才没认出你。”
车在红灯前停了下来，他腾出右手伸过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头，笑笑却什么都没有说。

一路上的风景都是相似的田野，哪个地方该拐弯哪个地方该直行我统统都没有概念。看他这么果断地驾车，倒是像走一个无论怎么绕都能到达终点的简单迷宫，所以毫不犹豫也并不在乎。车左右两边窗户长期敞开，他开着开着就把左臂架在车窗上抽一会儿烟。
回来的路上他问我认得路吗，我心虚但还是说了大人，于是他就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问我应该往哪边走。我当然是没有一点头绪，所以支吾了半天没有回答。“不确定的话旧下去走走看看，也许就能认出来呢。”“要下车就一起下，免得你把我一个人扔在这然后自己开车回厂里。”他笑着摁灭了烟头，利索地开门走了下去。我也跟着下车，走近岔口的路牌看，却只有一些陌生的村庄名。
“不要靠那些村名，”他说，“哪天村民迁徙，或者县政府闲着没事改了村名换了路牌，就没有那些名字了。要认就认那山那树。”
我往一条岔路上走远了一点，然后回头说：“走这条。我记得我们来的时候横跨了一条河流。是这条路没错。”

>>记忆是一条冰冻的河流
跟妈妈通电话的时候她提到了志宇。
“你俩毕竟好过。”她这么说。
那几天我没少接他的电话，但就像当年他挂掉我的电话一样，我挂断了他的。他给我发短信说有件事想让我帮帮忙，我问他什么事，他说电话里说。有什么事情非要在电话里说，发个短信费什么劲，我想他是执意要让我听到他的声音，这么多年以来我对他的印象最深刻的除了那串密码就是那把嗓音。
这不他都找到我妈了，我还能不帮忙么。
“他过几天要去你那边办点事，但单位没给安排什么，他在那边除了你也没别的朋友，就像让你张罗一下住宿什么的，也没有多麻烦，就帮帮他嘛。”我妈如是说。
“我人生路不熟，也怕坐车绕路费冤枉钱，住也不知道哪里方便又划算，想找个当地人问问吧，又怕不认识的会坑钱。虽然觉得也太麻烦你了，但是在是没有别的办法。我周五一早坐车，应该中午就能到，我会提前给你电话。这件事就谢谢你了。”他如是说。
“……行吧。”那我还能怎么说。

那天他执意留我在他住的宾馆吃饭。两个人吃一桌的菜，宾馆的餐厅冷冷清清，我不小心滴落的将有在洁白的餐布上迅速晕开，我们都没有多说话，只有他不停地说“多吃些多吃些不用客气”，餐具之间铿铿锵锵，我们都没有喝酒，而是用玻璃杯馆茶干杯，有些茶叶渣子随着水冲进嘴里，每咀嚼一下都粗糙苦涩但是于饭桌上又不能吐出来。
只好咽下。
吃完饭之后他又请我到隔壁KTV唱歌。两个人唱什么歌。虽然是这么想，但我还是跟着去了。他说得客客气气的，我就没有推托。我们没有一起唱，几乎是轮着来，他唱完了之后就是我唱。他不知什么时候给我点了那首歌，我曾经在某个安宁的午后在低质的电波中哼唱过，这次也是这样唱给他一个人，他很安分地坐在那里听，没有趁这个空当喝水或是靠过来。我剩下最后一句没有唱。我说：“您的通话时间还剩下一分钟。”我知道一切都过去了，我只想让这伴奏和着这份沉默结束，没想到他突然张口说：
“我们可不可以重新开始？”

18.19楼内容感谢Summerjoer同学倾情奉献!
>>彼岸
“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河流，而不是大海吗？”那天我履行诺言陪小良去了一趟河边，没有吃包子，因为他说想腾出嘴巴多说些话。
“因为河流不及大海那样宽阔无垠没有尽头，我站在岸边就能看见不远处的彼岸。”他自顾自地说着，那时已经是深冬，河边的风吹过来都是入骨的寒冷，我耸耸肩哆嗦了一下。他伸手过来帮我把帽子戴上，戴到一半我抬手想自己来，无意间碰到他的手肘时，静电在皮肤之间小小地爆炸，我们都条件反射地把手收回来，就像被一根隐藏的刺轻轻扎了一下，那种疼痛浅浅的，慢慢地像水珠一样蒸发消失。
上车之前他掏出钥匙碰了碰车门才打开，防止像刚刚碰到我一样触电。我伸手拿他的钥匙，他把钥匙长的一段递给我，我拿住的时候他迟迟不放手。“其实那不是个巧合。”
“什么？”
“你的电话号码，”他说，“其实是我找别人要来的，不是随手按的。世界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巧合，我们就像河流上各自撑船的人一样，当其他人拼命都想要顺流而下、到那个看不见的大海时，我只想划着我的船桨到达不远的彼岸。我这么说不过是想告诉你，很多看上去的巧合其实是争取而来的，而很多东西，你也可以自己去争取。”
说完他松开捏着钥匙的手，我于是抽手去用钥匙开车门然后打开上车，口上安全带的时候他轻轻握住我的手。
“刚刚一起拿过钥匙的两端，现在再碰到也不会触电。”他抬起头狡黠地笑。

又迎来了清闲的一个周末，我待在宿舍里前前后后不时挪动身下的凳子，拿出一张旧报纸，却不忍心在上面涂鸦，只好焦躁地按着圆珠笔。志宇给我打过几通电话，虽然依旧是那把温润的嗓音，虽然也一直聊到手机发烫，但再也不轻易会有最后的一分钟通话时间。我已然怀念那样的时光，可以排上个把小时的队，捧着话筒，一边聊天一边激动地用手玩弄话筒线。原来有些东西之所以曾经可贵，都是因为对于那个时候来说太过难得。那时候我稚嫩而热情地追求过些什么，现在却满心老茧地守候在原地，因为有太多东西再不必亲自动身，只伸手便可及。那时我为了省钱每顿都用腌菜下饭，我每天从一模一样的路线上下班，看一样的风景，只跟一群人交往，只看一种报纸，只爱一个人。河水流着流着便会凭空分出支流，生活于是有了更多的选择再没有什么是非谁不可，爱情亦是如此，当年的只爱一个人不过是因为当时眼里只有他，现在回想权当是校花，我们都已经到了下游，怎么还能逆流而上对抗时光。记忆不会有第二个春天，往事经过春夏秋冬便不再循环往复重新开始一年四季，它将永远停留在那个冰冷的冬天，那条冰冻的河流亦不会再融化。
我也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