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秋尾】
周蔺
上海滩十一月的天空,倒颇有几分萧索味道。
天色在早晨九点钟被擦亮,过路是灰秃秃的枝桠,和苍茫无际的天空,空洞的颜色铺天盖地地落下来,竟难得地,与素日繁华盛景大相径庭。
派克轿车在同门路288号前停驻,车窗外是座大理石砌成的英式洋房,统共有三层,大约可看到,开了两扇百叶窗。门前阶下摆一具石狮,却并不是志气昂扬的样子,反而很懒散地卧着。
周蔺推开车门,在此前顿足。他是认得这场景的,或者可以说,无比熟悉。他的脑海里忽然展现一幅画卷:那是十年前的夜晚,1915年,他也曾在这里住过,那时的滨江两岸,全部是民国初年的兴盛景象,缤纷五彩的游船从黄浦江上悠悠驶过,满目都是温柔的轻波桨影。
他知道船舱里面,定有一处处酒筵,中年贵气的商行老板们会和年轻靓丽的名门小姐共舞,他们身上的香熏味和着酒精微醺的气息,仿佛就那么,轻易坠入他的鼻息里。
那时候,他尚且是个富贵纨绔。十四岁的周小少爷总爱独自在房顶上眺望对江——但触目所及,一片颓败。于是便偷偷点起一根大路烟来,学着叔伯们的架势,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带着一种忧愁的莫测的神情,吐出一圈薄薄的雾,然后看它消散,看它行迹无踪——
再然后,被她看见。
彼时她正值豆蔻年纪,却已然是张少帅府上的二少奶奶了。
四目相对的一霎,他看见她含情带笑的眉目。或许是从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这个女人并不是个寻常的安分妇女——他们晚清军阀的拥立者,为什么夜里来到他父亲的宅子里?
回忆在风声掠耳前戛然而止,周蔺无端发笑,背手在身后合上车门,他抬起眼来,一字一字核对名片上的地址与眼前官邸上的门牌:同门路288号。确认无误后,他重新打量这座宅院。
他曾在这里,睡过好觉,吃过好菜,学过许多技艺——尽管后来都荒废了,但是至少,那是他无忧童年的故乡,那是他戎马平生的开篇。
他曾在这里,看过上海滩每一夕朝升暮落,看过倭寇们是肆无忌惮地侵略豪夺,也曾看过,她一步步,走入他深渊浩劫般的梦中。
后来日本人来过了,法国人走了,张少帅不在了,周将军也不在了,奸佞小人和他父亲忠守疆土的魂——一样,死了。
他再一次抬眼,望向眼前的宅院。
现在,它成为了,该死的,
该死的日本走狗的老巢。
周蔺笑了,他上前揿响门铃,用的是礼貌客气的姿态,拿捏的是商人惯有的圆滑强调——但颈后的一节脊骨,却从不肯弯。
那是他父亲的血脉,那是他们周家数十年,热血饮冰的承载——
“木元小姐,您好,我是百新商行的经理,周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