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镳半月有余，才抵宁海，一连数日，天色都是阴沉沉的，也始终不见畅阔的落场骤雨，好浇溉这旱亢已久的土地。想起路上见的那几尽龟裂的荒田，心中颇多感慨。】
【亥正时分，依例查营。】
【劲风谡谡，尤似困倦多年的睡狮，一阵低沉的呜咽，冲荡着涳蒙雾縠、不见月色的昏暗夜空，风中刺骨的寒意临迫而来，眼睑半垂，脑海中回荡起曛黄暮色下的情景，一时眉峰渐錾，却又只字未语。】
【沉默许久，方抬起头，望着帐外亮的有些刺眼的营火，徐徐道。】把张副将叫来。

【夜里忽然下起了淅沥的雨，打落在帐上，扰的人心神不宁。彼时人来，正躺着假寐，听见动静，才撑身坐起，他话音落下时，雨声渐息——金乌西沉时，就应该料到，今夜风将满楼。】
【行往中军大帐时，在门口顿了顿身，回首望月，却看不见踪影。】
【拳身渐握，脚步却生出轻松，将帘一打，阔步行去。帐里的蜡烛都点着，才进去的时候，仍觉光线有些黯，几乎看不清座上人，只依稀辨得出他眉目的疏朗，又看不清悲喜神色。定下步，抱拳躬身。】
【话出口时，康劲有力，目光也上移，将一双鹰目紧对着他，看向那晦暗不明的脸，眼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将军传我过来，所为何事？

【雨势愈急，狭带着凛冽寒风，奔袭而来，掀起营地上冗积多时的尘灰，腹中狂涌多时的滔浪，却在微眯的目中归于平静，窥向他甲胄上映照的寒光。】
【在肆虐的暴雨声中开口，语气几无波澜。】孟川
【后话又止，眼中是跳跃不息的烛火，几番腾起又落下后，将眼一闭，扬首看向沉无光亮的帐顶，胸腔之中却好似憋着一口气，吐也不是，咽也难捱，就那么不上不下的卡着，将整个人都掏空成了四肢无用的躯壳。】
【金柝声传来，徐向边顶滴漏的雨水看去，凝神掠过那一息光亮，才将眉壑捋平，一字一句道。】我只问你一句话——为什么？
【话音散落在仍旧不歇的雨里，眼中的亮光却越发聚拢，终于忍无可忍，拍案而起。】
告诉我，为什么？！
你我兄弟十数年，驰骋沙场，患难与共，躲过了多少不长眼的刀剑，踩过了多少敌众的白骨，才有了今日，我自问不曾薄待于你，你又为何如此对我！

【他的声音，随着飘摇的风，卷席着幕天的雨，杀入耳中，激唤起内心深处久不触及的区域，一如久旱无雨的田地，突降骤雨，的确酣畅痛快，却也已是于事无济。】
【干涸太久，早已不识雨露，更何况，是更名易姓后的。】
【将他暴怒的神情悉数收归眼底，却因他的狂狷，而愈发镇静下来，他的声势如冲天的烈火，在顷刻间点燃，又以迅雷之势将我周身团团包围，四下严紧，密不透风，从始至终，读不曾再给我留下半条退路。】
将军
【漠然的字句出口的那一刻，忽而想起今日没能见到的月亮，这才陡然惊觉，从那一刻起，我就再也没想过要走出去。】
【是我对不起你。】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从头至尾，一共十个字，他只说了这十个字，尚不及我认识他的年头。】
【喷薄而出的情绪，在阴凉而沉寂的帐中，顷刻间就化为乌有，悲痛却被重重的錾刻在眉峰眼角，一刀下去，渗出的血，能打湿了腰间佩着玉璧的绳编，浸丝入末，融成一体。】
【神色不曾悲戚，只余三分苍然。】你可还记得你说过的话？
你说要执兵列土，说要戍疆御边，说要拿你手中的刀剑，与我一同拱卫这大好江山，这辈子就是在沙场上拼死了，也要留这把枯骨，在这千里的戈壁滩上，守到天下太平，国泰民安！这些你都忘了吗？你都不再记得了吗？
【一席话，风淡云轻，却已用完了这十余年来全部的气力，输尽了前半生最得意的东西。原来世间事，都原比我想的有趣，嘴边似有若无的笑，是讥讽于他，亦或自嘲我，都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从这一刻起，已经再没有可倚之人，可重之事。】罢了，不重要了。

【拳头里紧握着的坚守，连同喉间梗塞着的悲戚，在他最后无声的哀叹间，齐齐落到了地上，将牙根咬的紧到几乎要眦裂瞳孔，百般情绪拥杂在一起，已无处可逃，也不可分辨，纠缠盘错，这本来就是一盘解不开的棋局。】
【其实，你与我都枉为棋子，早该出局。】是么？
【一阵狂风猛地掀起帐帘，像闯入的敌酋，凶猛残忍，一拳打落烧的炽烈的蜡烛，眼看着就要以星火之势，撩拨起无垠的熊熊之火，彻底摧毁这毫不安稳的平静。】
【然而最后，火光还是被浇息在了草叶上，攒存已久的水珠，其实只有那么一点，可就是这不足道的夜露，就将我奋力借来的东风，灭了个干净。】
【输了，的确是我输了，可是你就真的赢了吗？未必。】各为明主而已，何必说的如此不堪。
是，你是皇帝手底下最得意的大将，身出勋贵高阀，少有明智，通达武略，这些年来东奔西走、南征北战，立下了汗马功劳，可是，你打下的江山，该为你们所有么？不！这根本就不是你们的！这一切都是错的，从你们踏入山海关开始，就全是错的！
【语声渐昂，眸中歃出血般颜色。】我们汉人的疆土，何时轮到你们这群清狗来撒野！

够了！
【一声暴喝冲腾而出，透过空中含杂着沉闷潮湿的飙尘，直抵几步之外挺立如松的他，手直指他面门而去，脖颈上青筋暴起，眸中亦有赤色。】
【最后却将全数愤怒，归咎于手中剑——】
我看在多年的情分上，才留你至此，想着若能劝解一二，或可拿我这薄面，求皇上留你个全尸，保全你的家人，却不料，你背主叛国不说，死到临头，竟然还大言不惭，说出这般逆天违理的话来，好，只当我是瞎了眼，才多此一举！
【话音方落，猛地一咬牙，怒发冲冠而起，脚一跺冲将出去，几步便逼临他身侧，剑背冲着帐外纷扰冗杂的世间，照闪出凛冽的寒色，眸中更是红光迸射，手腕一转，直朝他脖间刺去。】
你怎么不躲？【剑已抵在他脖间，却又陡然停住。】

【心为明主，身向万民，我今日便死，也是无憾。】
【与他相识多年，深知他的脾性，将话听完，唇角不自觉勾起一抹笑来，为他也为我。知晓帐外，他已经安排过了，所以并没有反抗的意思，也从未打算过，家国天下，民族大义，我此一生，也为之尽忠职守，舍下我的全部了，余下的，就留给我自己吧。】
【把眼闭上的时候，心中已再无杂念，还净这一宗，就互不相欠。】多谢
【冰冷的剑身触及时，手不自觉的攥紧，指甲在糙厚的掌心留下印痕，却没有等来喷涌而出的鲜血，只有他冷若冰霜的五个字，欲言又止的滞在喉间，迟迟不动。】
【这个时候，我已该是个死人了。】

【即便近在眼前，他沉着的面色，依然似离得老远，远的遥不可及，可是又那样熟悉，让我百转千折之后，仍不忍动手送他上路。】
【将头别过，不再看他。朝帐外大吼一声。】来人！
【静候多时的兵士顷刻间便涌进来，把手中长矛纷纷指向他，在众人中将剑拿开，抽身而出，神色静默，不疾不徐。】带出去，斩首示众
【一言既出，掷地有声，将剑背在身后，折身向座前行去。】
副将徐孟川，投递叛国，罪无可赦，依律当株九族，事从权急，暂依军法处置，即刻斩首示众，余事日后再行禀议。再有叛投之徒，例令依行，全部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