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还很小的时候，玛嬷给我讲故事，讲太祖皇帝十八铁骑一统女真，建立后金，他们拉弓如满月，胯下骏马快如闪电，箭矢鸣镝，无一虚发。是我最初的英雄梦。】
【后来学文断字，阿玛要我去陪王爷府里的阿哥读书，心中虽不大情愿，但不为了自己，也为了阿玛脸面，只好丢下心爱的小弓，卯起昏息，啃那些晦涩的之乎者也】
【吉勒章阿有自己专用的书房，我闲来无事，翻阅卷藏，一本词话里录道：“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后人附道：挟海上风涛之气。那天，我抱着书睡着了，又一次梦到了自己御马奔袭，弯弓逐鹿。】
【万象泰心，我亦整装赴武。】

【遥想当年，满洲八旗进山海关，壮气吞牛，摧枯拉朽一路向南，乃有今日的大清江山。】
【可如今各地军备之废弛，连我这个安坐京城的闲人，都略有耳闻，更不论上月廿六，皇阿玛谕内阁，也曾提及军营陋习。说来正是一年科举开时，武举又将选出众多英豪，可天下太大，若只遴选强兵而不选智将，虽可强一人却也无法强一军。】
【那日阿苏勒中举的消息，已传到我书案上。有很多满人的剑已经锈了，也总有意气儿郎，重新拿起刀剑，挥出刃光堪决日月的锋芒。】
【故而，当我看到站在院中垂头丧气的阿苏勒，心底难免有所失望。眉一皱】
你这是怎么了？

【这日宴会，我来得晚些，与左右都不大熟悉，往常白日练习骑射，晚间温书，聊聊罢了。听额娘说要我学着宴会宾客，只好丢弓卸甲，随便套了长袍，寻将下去】
【到了花厅，尚未开宴会，正有一书生鹤立众人间，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洋洋洒洒，深有学究之象。悄声问身旁举子】敢问阁下这是……？
【谁知他看了我几眼，显是认出我来，冷笑一声，道：“武将军，出去吧，瞧你这样儿，听不懂别打扰我。”试问我读书以来，何曾受过如此嘲讽，摔袖而去，又听得里面喧哗，似传出“莽夫”“武瞎”一类评语，更气】
【垂树踢叶也解恼，树下垂头一阵，听人问话，竟是吉勒章阿，道】
刚被一群文人轰出聚会，说我匹莽武科，不配与谈。呸！

【于武举一途，技勇之外，另有程文。奈何武人多不能文，无论如何英武，十之七八常败于内场，故而于策论二题，朝廷顺势迁就，难度逐年降低。阿苏勒今日遭遇，是偶发之事，却也实属常态。哦了一声，心底并不讶异。】
【看他仍然耸拉着脑袋，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不由摇首。太注重旁人的指点，往往不能成事，能倚重的，到底还是自己——虽喜提榜眼，可到底斤两几分？】
还未贺你高中。
【略笑一笑，神色颇有些无谓】
至于有些文人读了几年书，满肚子清高，偶尔有几个狭隘的，实属平常。那么你呢。阿苏勒，兵书可曾牢记于胸，孔孟之道又读了几本？

【文人相轻，何况武乎。我自然知道，但如此不留情面，倒是头一遭际遇，等回过神来，脑中组织了话，要回转去骂回来，宴礼已始，打扰也太罪过，只好放下】
【为解心中块垒，索性在院子里挪步，可巧遇到他，这一问正中心中不服展示之心，便折了一支树枝儿做剑，摆了一个起手式，回身急突弓步刺喉，五式下来，心事已解，朝吉勒章阿会心一笑，扔了东西，招呼着一同进去】爷客气了。
【因先前一番动作，汗湿了脸脖，抬手解了顶头一颗盘扣，站在风口里歇一步凉。想起殿试那日情景，并不多言，只笑道】
读都尽读了，书也算囫囵看个明白。
【入席坐下，为吉勒章阿和自己各斟一杯茶】乃知兵者为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对吧？

【院是一侧隔院，平平扫去，虽是京城地界，园内极具江南风情。烟林，长亭，各景致间藏露互引，疏密有序，精巧不乏旷傲。更有西侧石屏处，皆是怪石层叠，玲珑峭削，如诗画中山水横波。喧嚣喜庆之外，也藏闹中静处。】
【阿苏勒骤然新贵，面上却殊无少年人的得意，以我的了解，这并非收敛，而是另有旁的缘由。至于太白这一古句，更是出现的不合时宜了。】
【与他一同落座，将掌一探，稳稳接过他的茶，面上神色未动】所以？

所以？
【为官半旬，得心应手论不上，步步维艰也夸张些，但自己出门立身从事，也愈发明白当日阿玛教育我的苦心，也懂得许多不可言说的，“官场”二字的道理】
【但这都是平日了。此时此刻，佳曲乐章，春光明媚，舞过一回长枪，吃下一杯酒，隐约看见廊下一对猫狗打架正凶，心下便松弛了，仿佛时光回朔，看见悠闲的岁月】
所以动心忍心，增益其所不能。
【猛地回神，看吉勒章阿皱眉不悦，忙吃了一口茶醒神，忙道】
所以太平盛世，从武将帅在外围威慑，方是兴盛竞相。【说到此事，因是近来一直忧心思虑者，便也滔滔不绝起来】但万岁新登，其实并不十分安稳，莫说北边儿已经来过一次，便是南边儿，听说也不安稳啊。
【说着，在手里比了个弧线，意指海防一事】

【眼看他又是一通废话，虽位列三品，与当年顽劣并无二致，眉微不可查一皱，将掌中茶搁下，清脆的一声磕在桌上，他这才察言观色，稍正经些。】
【秦家筑城避胡处，汉家还有烽火燃。盛如秦汉亦无可避免，若只陈兵之利便可止戈，那最好不过，当年初破山海关时，八旗锋刃无人可挡，如今承平日久，满汉之争淡去，隐忧渐消，有人着眼于海外，不知是杞人忧天，还是高屋建瓴。】
【不过，眼下重点并不在此。】你说动心忍性，可琼林宴才散场，我们的武榜眼未免太丧气了些。何况你身在火器营，整日研习之外，又如何看到了海外？

【需知背了这多年的书，有些话顺口就来，方才愣神，所以这话就脱口而出罢了，但转念一想，也得这样的功夫，方才不辜负十载寒窗艰辛啊，妙也妙也】
【但吉勒章阿为人肃正，方才已经磕碗，再闹必然不快。遂搁下忍性之言，含糊道】
也不是丧气，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我已经炽手，不必再给自己添柴，平日里或者有个什么，忍一忍，也不是大事儿，上面能看见咱办的差事如何就行。
【说起火器营和海外之间，又想起方才书生们嫌弃态度，略有激愤道】
正因我在这个地儿，才更关心海外。其一，要说火器研制，虽然是咱们起头，但从当年的“如意馆”起，咱们自制的东西，外头的东西，几斤几两，你应该是知道的；其二，海外来的是谁，打起来用的是什么？洋人，火器！
【他身在户部办差，比我所知只多不少，吃了口茶，继续道】其三，外国来朝，或有货物来往，火器总是第一位的，凡是有比较才有好坏，我不能仅盯着家里，也得看看外头，才知道深浅不是。

【原来，他此次种种失意，不过源于一场争论。听他一抒己见，目光中带了几分审视，掌中的杯盏已凉，却也无须续茶。】
【话至末了，眼中闪过微不可查的讥讽，向椅后一仰】所以，你说的没人听，是这样？【予他一份肯定】自然，你说的有理。
只是先前的争论，不过是几个书生纸上谈兵，坐而论道。你若胸中真有沟壑，去朝堂上，去和火器营里，总有开口的时候。这不过近乎闲谈的争论，眼见你就低沉了半盏茶的时辰。这很不好。
所以动心忍性，阿苏勒，你还差得很远。
【再抛给他一句，便无后话，待宴席毕，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