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婶娘得了个宝贝，是从西边儿漂洋过海过来的，据说名曰”灯“。她颇有得色地摆在前厅，那东西有个底座儿，上头笼着个罩子，还是个空心儿的，往里探了探，见那里头拧着个透明的琉璃茄子，我方伸了手，预备敲上一敲，好歹听听响儿，却叫婶娘一下给打了下去，瞪着眼睛叫我不要乱动，我恹恹地收了势，转身回屋把老三拉了来。）
“你见多识广，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距着科举不过把月的功夫儿，说是临阵抱佛脚也没甚的用处，可也没依博丹这么样折腾的，前儿荣宝斋新进了笔架他要去瞧，昨儿个又说要去马聚源的换顶帽子戴着去考场，今儿好容易寻了个白日里头的清净，才过午晌就被拽到前厅去给他瞧稀罕物件儿，要不是自个儿疼他，早给剥光了打出府去，春末夏初的好叫他可劲儿凉快凉快。拧着眉进了前厅，打眼就瞧见桌上摆那物什，眉头就是一松，面上也带了些新奇。）
这玩意儿倒是少见，早先同哈丰阿那儿瞧着过，他那宝贝劲儿的可甭提了，说是叫电灯，不用烛火就能长明的。

“长明？长明灯那不是放在墓里的玩意儿么？怎么婶娘给摆这儿了？”
（听了他的话，我多少就有些恼怒了，觉得婶娘摆这么个玩意儿在前厅里，摆明了是想膈应人用的，当下伸手就想去砸，又想起方才婶娘那瞪眼的样子，到底还是没敢下去手，怕落得个不敬长辈的罪名，恹恹地缩回将要搞破坏的手来，继而开口。）
“这洋人就是万事不忌，我听说他们还把个唐三彩摆屋里观赏呢。”

就你话多！
（提手拍了他后背一把，骂归骂倒深以为然，那些个洋人确是喜欢骨董这口儿，琉璃厂遇上了好几回，个个儿倒是财大气粗，寻着模样儿好看的都能给包下。就是揽货的人忒狠，碎浆新件儿都能给叫成天价，当肥羊宰得那叫一个利落，回头门儿一关还笑人棒槌，自个儿跟旁边看着都替人疼得慌。见依博丹还怼着那电灯瞪眼睛，伸手一拨他脑袋，笑道。）
说它长明，那是因为不用换烛芯子，瞧见那固了俩铁片子的物件儿没？座儿底下用线连着的那个，听说是要用它接上什么东西，用那——电，来照亮儿。

（若你问我这京城哪家的鸟笼子最讲究，亦或是哪家的卤煮最地道，我总是能说出七七八八的来，但若你问我这西洋传过来的物件，我就不懂得了，又不敢信口混说，怕跌了面子。）
（起先见着洋人的时候，观之鼻梁高挺，又说着一些我听不懂话，叽里呱啦的，觉着神秘莫测，后来我发现，这起子洋人也食人间烟火，见着天福号的酱肘子，比我都激动，那膝盖也是会打弯儿的，能跪跪上邦皇帝陛下，也就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
（电这个东西，我多少知道点儿，能发亮，还能蛰人，我默默地往后退了几步，顺道儿还轻轻扯了扯他。）
“你离远着点儿，听说电能蛰人，特别疼。”

……你怕是个傻的，这府院你住了十多年，哪儿有电蛰过你？
（话是这么说，可还是依着他那点儿不足看的力道往后撤了步，瞧着那电灯心里痒得厉害。早先儿哈丰阿家里头得了这么个新奇物件儿，这厢去赏看他新入手的几块儿老坑翡翠，还没等见着实物就被拖去看他家那电灯，宝贝得全然忘了翡翠料子的事。只自己记得哈丰阿家的那盏是能亮的，还颇是晃眼，这厢瞧着摆在跟前儿这个不亮，不由又凑了上次，伸手想要摆弄摆弄。）
它怎么就不亮——

（鼓着腮帮子，有点儿不乐意，明明是在关心他，让那电给蛰一下，酥酥麻麻的，得多刺挠呀，可他不光不领情，居然还说我是个傻的，——我想起了在书架一个极隐秘的角落里放着的小本本，预备给他的所言所行记上一笔。哼，萨老三，我今儿个算记住了。）
（眼下却不是回去写小本本的时候，他围着那理论上讲是电灯的物件儿，研究了半晌，却也没见给捣鼓亮了，我压不住了性子，随手抄起旁边儿的洋火，且擦燃了，说话儿就要往那罩子里探，神情严肃。）
“这有何难，点亮了它不就结了？”

诶诶，说你傻怎还真就往傻里奔呢？
（这厢见捣鼓不明白，索性也真不敢碰坏了这稀罕玩意儿，没得再叫婶娘拎过去老太爷跟前儿哭诉，正要转头，眼角儿就瞥见一道火光，这心噌地怼到了嗓子眼儿，眼看着依博丹就要举着火往灯那儿伸，连忙把人抱住往后挪了挪，一边嘴里还没忘骂他一句，末了直给气出了笑音儿。）
说了这物件儿用电的，你还举着个火去烧它，没瞧那罩子轻轻透透，看着就知道脆的很，你这一个火儿下去给烧坏了，回头等着婶娘舀你哭吧。

（这无论是煤油灯还是电灯，我管它前头冠着什么名头，兹要是个灯，它就得需要火儿不是？ 故而，我十分自然地抄起火儿来，想给它点了，心里多少有些不屑，这洋人的玩意儿，也未见得有多新鲜。）
（哪知他动作倒是快，一把给我薅住了，起先吓了一跳，忧心那火把他那身儿衣服给燎了，着急忙慌地吹了口气儿，且给吹灭了，继而才放松地窝在他怀里，甚至带着点儿得意地蹭了蹭。）
“就算婶娘来了，不是还有你在前头挡着么？”
（这人呐，就是说不得嘴，话音还没落，就听见一阵儿脚步声，当下就变了脸色。）

（抱着人往后退了没两步，生怕他手快给点了，回头叫婶娘知道了，还不定怎么同额娘哭诉，到最后还是自个儿的麻烦。就是他忒也上道，自个儿是怕他惹事，手快给他揽远点儿，他倒是顺杆爬得快，就差没挂到这厢身上去，亏得自己憋足了劲儿不捅破，他倒无畏得很。笑着拍了拍依博丹后背，从他手里夺了洋火扔到一边，还没等笑话他就听了门外头隐隐有脚步声，心里就是一紧，甚的旖旎心思也没了，抓了他胳膊就往屏风后头躲。）
怕是婶娘——我们从耳房走，叫她听着一准儿吃瓜落儿。
（拉了人借了屏风遮掩，小门偷摸着开了个缝儿，一先一后屏息敛神，这才溜出了是非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