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泰七年除夕，时天降大雪，万户爆竹迎新。】
【宫中依例摆下守岁年宴，诸皇子宗亲入宫，共圣驾庆贺新禧。赵梁早早预备下朝服衣冠，我搭着他的手臂上前，掌下摸索过几件衣饰，紫貂端罩，行绣龙纹，至东珠红宝掠过指缝。我听得到赵梁窸窸窣窣的取衣声，摆手制止】
放起来吧。
【赵梁静了一瞬，也没问原因，捧着衣冠退了出去，门开时，寒风呜咽着往屋里钻，萎靡了许久的精神难得一震。自黑龙江归京后，屋里摆件不关风水，只需我用着方便。抻手取过貂裘，顺着走的极熟悉的路径推开了窗。貂裘松垮的搭在肩上，侧身坐在窗前，并不顾忌风寒雪冷，风雪铺面侵衣，竟使我有种视线依旧的错觉。低垂着眉目，掌中握着柄莹白的玉笛，顺着寒风，偶尔响起一声嘶哑的呜咽。】

【又一岁，除夕前夜风雪未歇，起时见护城河已霜结厚厚一层，唯有院中撑的灯笼染了些喜气。打发孙和往各兄弟府上依礼送了从黑龙江带回来的稀罕物什，待轮到十三府上，接了贺颐亲自前去。】
【日里来的频，轻驾就熟三两下至正屋前，人未见已听笛声，驻步瞧见赵梁捧着的朝服，心思电转立时明白了怎么回事。】
我劝，你先下去。
【接过整肃衣冠，身斜倚窗外，一手握住那只冷笛。】
老天爷都下了一整天的雪了，省省王爷笛子吧。
【当日那事，二人可说不欢而散，回京后受旨自省闭户又有接连琐事，当真少有交心之谈。吐出一口白气，掸掸朝冠，错目不敢盯上他无神的眸，佯笑道。】
王爷当真不试试？我听道乃是汗阿玛吩咐特地赐下的。

【唇边噙着一抹笑，对着所有来贝勒府的人，看热闹的也好，探究的也罢，大抵有那么一两个真心难过，这昭示着我没事请离开的笑容，倒成了个顶好的保护色。】
贝勒爷这是，出禁了？
【捏着貂裘稍拢，像是将将察觉到寒冷，手中空的那一瞬，下意识伸手想去拦，半路上失了准头，索性反手摊开掌，勉强动了动眼皮，等他自己送过来。】
听个响也碍着你们了。
【宫中岁宴年年都有，不说皮下各自装裹着什么，但热闹却是实打实的。我已递了贺新禧的折子，上头说了不便入宴，后面也没了什么声响。也是，瞎了眼的东西，还有什么值得关怀的地方。】
【晃晃悠悠的扶着墙站直了身，风一吹，露出貂裘下清减许多的身量】
我看不着。
【应是背对着他，叹了口气，话中有软化的意思】
别在我这儿耗时间，一会晚了惹汗父不快，再领上半年的禁，让人笑话。

我瞧那厮是炸错了地方——怎么这嘴里就没有消停的时候。
【往日我嗔他跳脱，现在却盼他早能走出僵局重显稚气。使力撑窗沿翻身入内，随手合上窗户，不分游说将人引至内堂，又塞了一抱暖手炉。笛子入匣中，自顾自斟茶。】
又用不着劳动您大驾，伸臂等奴才们给你裹上不就成了。
【冠服上正嵌东珠三颗，平添贵气，正中蟒龙长爪四肢尽展，金线密布，针脚细致。只是应是按三月前缝制的，恐怕如今上他这清减不少的身子有些麻烦。充耳不闻后半句，反而较真道。】
实不相瞒，我还就是来拐带你一同前去的。

【屋里整日烘着地龙，去了凉风，剩下一股热气冲入怀中，身体尚未从寒凉中出来，心里且先生了炮燥。暖手的铜炉重重的砸在案上，冰凉的手扯了一把领子，触到温热的脖颈，自己先颤了颤】
四十几个兄弟，左右不缺我一个，我一个瞎子，去了平白给人添堵添烦……我不去。
【骤然空了手，慌乱的去摸索，碰触到盛笛的匣子，像是有了主心骨，方觉自己是借了个由头，憋了一冬的火气尽数落在了他身上。默然不语，露出个冷极的笑】
你就当给我留一点面子。

你成日缩在这王府里，外头的风浪就惹不着你了？就很有颜面吗！
【着实看不得这副样子，掀开他触到匣子的手，倾身已揪住他领口。】
我当你是顶天立地、不屈不折的一条汉子，现在呢，太医院一句暂时失明的判语就定下你下半辈子基调了吗！旁人怎么想怎么看你竟然也开始在乎了？当初你又是怎么跟我说的，千方百计想着瞒我的时候怎么不摆出这样一副丧脸来？屋中只有你我二人，有什么火气冲着我发，别再给我摆出这么一副死气沉沉的脸！
【一口气说到底，仍拿不准戳到他几分，眸一动，松手后退两步瘫在椅中，仰头伸臂遮住双目，声线渐垂。】
倘你怨我，咒我不得好死，我也能都面不改色的接下，但你何必又糟践自己身子，倒让我颜面何存。

【胸臆中酸楚直冲了无光明的双目，堪堪就要落下泪来。我将手掐住了他揪住衣领子的手腕，顺着小臂，摸至他的脖颈，喉头处有一瞬间的停顿，而后抚至他的下颚、他的鼻梁、最后落在了他的微微发颤的眼上。】
【只是他不知道，我有多羡慕，甚至嫉妒。】
瞻台，哥哥啊……
【我曾记得当年尚小，那时候他与我那短命夭折的兄长瞻钊玩的好，我与瞻洵跟在他二人身后，就是这般叫法，直到开衙立府，一声十一哥唤了几年。死死的咬住牙关，指腹离了他带着温热的皮肤】
你怪我瞒你，你怪我瞒你？
【骤然失了力气，跌坐在酸枝檀木的椅中，后槽牙咬住，咯咯作响，良久发出一声怪异的笑】
那我今日就跟你说个明白，之前那碗药，不是什么治病的良方，我耳聪目明，透支的是我下半辈子的光明；太医告诉你说我暂时不能视物，也是我授意的，而事实是，千里寻那一丝幸，假使……那也是我命里该。
【将匣子紧紧捏在手中，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的好哥哥，你想让我怎么样，是哭？还是笑？

【掌心尚有从暖炉上撕下来的温热，只是他的指尖着实凉透，从脸上划过时不免带出一阵战栗。不得已对上他无神的双目——可通红的眼眶骗不了人，浸水的光亮骗不了人，但他看不见我的面目，手一垂，带去一抹尚未落下就消散的泪。】
你...
【本想装成一副可怜模样讨他将心房裂出一条缝，不料门内仍有这么多我所不知晓的隐情，蜷成一大片阴云风雨席卷而来，措不及防被当胸撞个正着，一时屛住呼吸竟有些失态，后知后觉地感触到胸口闷痛。庭外飞雪簌簌，室内一时静谧无声，消磨了几度春秋的一段枝节终于撑不住最后一片雪的重量，“啪”地一声折断落进尘烟。】我不知...
【话未及出口，已见他失力。心中骤然漏跳一拍，急急抬头，触目便是他握力失态攥得清白骨节。勉力稳了稳声线。】
当日我便察觉你不对劲，但愿信你所言，也穷力为你寻医...待东珠一案，仍阻扰你一意孤行，但怕你错怪我意为抢功，只好在随行亲卫中补充人手，也幸好，能将你救下。
【倒喘出一口长气，伸指抵住太阳穴。】事发突然，根本来不及准备，后来查出朝鲜小人暗地作祟，当夜写下急折奏往京城，哪知得来一封训斥和半月自省...那段日子你昏迷不得而知，我却也浸于自责不敢面见你。
【那匣中是一根通体白玉雕刻的长笛，尾部云纹亦为亲手所篆。】却不想，错去这么多。

【稍微抬手，想要止住他的话。我从未如他说的那般，怀疑过他欲抢功。关外人生地不熟，一行人面对的除却陌生的地界，还有心思诡谲的地方官，我那一腔信任尽托付在他身上，眼下回想，就算当日已知后果，我还是会踏上那艘船，以肉身面对冲天的热浪炮火与波涛汹涌的江水。】
关外行走是我自己请来的，船也是我固执己见，自己要上的，我不需要你自责。
【眼珠艰涩的动了动，磨得眼眶生疼。指尖落在眼皮上，稍稍用了力气】
倘若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做。
【命中注定的事，无需他以康健的身躯替我抵这一遭。略过朝鲜，我并非不恨，只是无从解这一腔恨意。】
事实如此，尽人事，听天命吧，倘若真的好不了，我只恨当日朝鲜吝啬于那点火药，未能将我藏在江水里。
【掌合一处，赵梁推门而入，我询问一句眼下什么时辰，赵梁持着他特有的波澜不惊的声音报上了时间，面向着十一的方向】
再不走，你该赶不上岁宴了。

我未有此意！未有，推卸责任的意思，只是怪我自己竟使你前去涉险。
【事后再来计较得失功过，就算叠了这半年的光景也无法撼动当日做出的半分决定，但仍辩了一句，逼仄隅地里二人各据一方，那朝冠仍置于案上，一眼不见的功夫竟似落尘，宝珠也黯淡几分，欲出之言权给堵了个严丝合缝，刚露出一点儿的软弱又全都缩了回去，下回再撬开不知又要费多少功夫，却听西洋钟已经报过两遭，再不入宫就要失尽礼节，无可奈何起身。】
如你所言，尽人事——此番人事未尽，汗阿玛当为你寻得今世名医，我也不会袖手。不过天命，我却是半分也不能信的。
【又望一目那红匣，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