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安度西亚,
你的讯息我已收到。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决定用最传统的方式来向你阐述我对现下情形的看法,以便于在过程中推敲字句。不得不说,感受着笔尖轻轻吻过纸面,留下乌青纤细的吻痕,这几乎是种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狂欢作乐。此刻我正伴着雨声——当然是马克西米利安模拟出来的——一边屏息聆听笔尖嗒嗒地敲打桌面。多么动人的协奏曲!在魔法的年代里,我们伟大的先祖发明了纸笔,让人们得以流畅方便地抒发、记录、传达。我为他们感到自豪。
但是,我写下这封书信,固然不仅仅是为了称赞先辈们的智慧结晶;事实上,安度西亚,我的朋友,我已打定主意要颠覆历史,创造新的时代,我愿将它命名为“联邦”。
你瞧,我明白你的担忧,也将你的劝诫深刻地、反复地思虑过。这就是为什么我可以坚定地说出:你,还有一众和你持同样想法的人们,都走进了一个误区。你们认为福祉当是属于多数人的,矗立在高处的理应庇佑蜷缩在低处的,只有这样,我们的世界才会保持——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稳定?和平?
我知道,你是一位工程师,无需关注繁琐的政治、也不必面对严肃的抉择,这造就了你的过分天真和不通世故——无意冒犯,毕竟这也同样是你的优点之一。但是,我的朋友,我认为即使是对于你,“质大于量”这个概念也不难理解。我且问你,我们生活在一个怎样的世界里呢?不说马克西米利安号,就讲讲地面上的联邦,你在两年前离开它,我是一年前,我们都清楚地记得那里的景象,人造天幕如何笼罩一切,它如何供养我们,又如何囚禁我们。在你长大的城市里,你见过多少颗自然生长的杂草、又喝过多少滴江河溪流里的清水?面对事实吧,这个星球正在死去,第三晨星的罢工给它带来了致命的慢性瘟疫,异种们就是病毒,正一点一点啃噬着我们所剩不多的土地。终有一天它会彻底坏死,到那个时候,我们的答案当然就无法在地面上被找到了。
安度西亚,一切都有挽回的余地。我们完全可以斩断病毒的传播。不是抑制,不是让旧人类一刻不停地吸食我们的骨血,直至我们成为承载绝望的空壳,而是斩断。彻底地,斩断。接下来的话可能对你来说略微有些残忍,但我还是要说:从空中毁灭未被天幕保护着的一切轻而易举,且利大于弊。而这也还远远不够,异种们的“涨潮”尚还只能威胁得到地面上的人,真正拖累着马克西米利安号和联邦的,恰恰是我们的同胞。
你记不记得,我曾向你讲述过我的家庭?我在二十三岁之前有一个弟弟,他很不幸地作为旧人类出生,并且因为体质原因无法接受基因改造手术。我曾不顾一切地妄图彻底治愈他——天晓得那时的我有多么愚蠢!我当然是失败了,但是我很快顿悟过来,转而投奔了真理的怀抱;就在他被放逐的那一天,我看着他奔进无尽的黑暗中,比他生命中的任何一刻都要强壮健康。我的弟弟,他耗费了我父母半生的积蓄,分走了他们百分之八十的爱,让我生命中的前二十三年终日和书本与数字为伴。我的家庭为他付出的一切都是枉费,但是他走的那一天,我很确信并不只有他获得了解脱。
我随后还见过许许多多和我弟弟相似的或不同的旧人类,他们有的得以服用着抑制剂寿终正寝,有的只能在命运的洪涛里挣扎。在那些年中,我们先祖中一位智者的箴言为我点亮了一盏前进的明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你明白我的理念了吗?我们一刻不停地工作,研发出一种又一种新的药剂,改写了一组又一组人体基因,这完全没有意义。我们的付出不会给我们带来任何回报,地面上的一切反而组成了针对我们的抑制剂,抑制着联邦、马克西米利安号在未来的无限可能。那里的人——包括我们曾经的“战友”——不会知道,他们注定要被历史所淘汰。我们的下一颗晨星不会出现了,它已缺席了几百年,这是遗弃的讯号;不,它在被繁星环绕着的远方、在比宇宙更深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