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不归谷返后，便着令毕方守在栖梧宫盯着，予凤凰一道禁足令，小惩大诫，顺带让毕方搬了整整一筐法术咒本去，何时学完，何时撤令。
次日，方归玄穹，却见天后仪驾随至，忙起迎相拜，说来可笑，虽是嫡亲母子，却不能时时相见，父帝之虑，甚是无理。久不相见，自少不得一番殷切问候，然母后此次，还带来了一道旨意，迎娶龙族公主，入主玄穹。她说：天帝对你寄予厚望，霄儿，莫要让你父帝失望。
好计策啊父帝，着母后来宣旨，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推诿。托其手臂，缓步随行，只淡淡一笑，“父帝之命，儿臣岂能不遵，母后放心。”
这事便敲定下来，日子正是下月初三，宜兴兵，忌，嫁娶。
提及龙族公主落盏，那清澈眉目便跃然眼前，或许当年我喜欢的，就是这份纯稚无邪，然，过往不复，情数已尽。真是抱歉，明明是我的事，却要将无辜之人牵扯入局中，于是对落盏，便又多了几分愧疚歉意。
可惜情根已泯，不再多情，便只能做这无情之人。一颗心只有巴掌大，既装满了凤凰，便装不下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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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便是初三，仰面泡在云梦泽中，接连数日暗中布局，心焦体劳，甚是疲倦。一连半月，未曾涉足栖梧宫，亦不曾解除禁足令，当真是叫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当琼霄来复命时，方才懒懒抬了抬眼。“下界之事安排如何？”
闻其详禀，一切妥当，方才放心，药师琉璃佛的旧物还真不好寻，可皇天不负有心人。
抬头望着夜空出神，夜布星子，璀璨熠熠，观星一隅，东亮角木蛟，角宿未旦，曜灵安藏？
脑海里，那道熟悉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我很想知道，你的赤诚之心，是否会在无尽算计中殆尽？
凝神握拳，将异样压下，不让琼霄瞧出分毫：我也想知道，你究竟是谁，意欲何为？
只稍稍侧头，对琼霄道。
“去，按计划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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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族盛事，六界同贺。
白鹤青鸾前引道，后随丹凤舞仙衣，羽扇分开云雾隐，左右仙娥玉笛吹。盛装丽人由龙王牵引而至，面容隐于珠羽华冠之下，我伸手从龙王手中接过那温凉沁骨的手，握在掌中，却如何也暖和不起来。
抱歉，落盏。
玉冠华服，炽金玄袍蟠龙欲飞，肩负荣光英华，她长长的华丽裙袍逶迤铺开，拢尽盛华万千，我们比肩相携走过天宫宽阔长道，在众仙贺词中走向主殿。

在海底修养着原本重伤的身体，那点可怜的修为也算是恢复的差不多，未得勇气上得天宫去一探神霄师兄到底如何，只是兄长说他好着，那便应该不差。等了许久，也未等到神霄师兄来看过自己一次，常抱膝坐在鱼群密集的地方，看着成群结伴的斑斓小鱼从眼前徜徉而过，便是那般畅快，可我的神霄师兄，什么时候才能让落落像原来那般自在呢？
再次从别人口中听到有关神霄师兄的消息时，便是母亲来说，天帝已下了旨，下月初三便是与神霄师兄成亲之日。看着母亲担忧的神情，不免疑惑，这些许年来，不是早就知道龙族的女儿的姻缘便是系在天帝之子身上吗？为何到了眼前，便担忧至此，原以为母亲已看淡的。
神霄师兄是想起落落了吗？虽没了情根却也想着落落吗？心中太多疑惑想直面问他，可也只能暂时压在心中。
龙女出嫁，况这龙宫只有这一位龙女，上下忙活了也足足月余。而自己什么都不能做，只是抱着那满心的欢喜将自己全心奉献给所谓爱情。
初三，宜兴兵，忌嫁娶。还真不是个好日子。凤冠霞帔上点缀着深海鲛人的泪珠，皓齿红唇，腕凝霜雪，长发轻挽，红裙曳地。清丽的脸庞虽不绝世但却也照得一世芳华，微微颔首，手中稳端着父亲亲手交于的宝物，成婚之后，便要交与夫家。握着神霄师兄的手，与他并肩而行。乐舞之声不绝于耳，有彩凤青鸾，白鹤丹雀引路在前，心中欣喜，指尖冰凉到在他手中却也温暖的很。

初三，忌嫁娶。
指尖缭绕着微弱的光，在夜色里显得格外幽微诡异。不远处的佛寺火光冲天，僧人的绝望哭喊和徒劳泼水的动作浇不灭炽热火焰。近乎于地狱的场景却不曾带来眉眼间分毫动容，精致面容被火光照亮侧颜，幽艳如来自地狱。唇畔弯出细微弧度，屈指抵在唇际轻轻吹了一口气，夜色同艳烈的红一同映在眼底，近乎隐没成了最后一点丹朱色。
这是今夜的第三座佛寺，却是人间连月来的第四十九间西天座下虔诚落笔，七七之数，尽成飞灰。
我手上人命早已不知凡几，这四十九座佛寺或是灵鹫山便已略有薄名，或是有得道高僧加持，皆为佛法庇佑之所。如今被我一把火下去，几乎将在人间佛法信仰烧了个干净。听闻天界今日有一桩大婚，我已成妖皇不便道贺，只好遥祝这一对新人离散，再送上一份大礼。
想来天界素来爱多管闲事，西天这一脑门官司是少不得来插一脚的。既然有人费尽心思用琉璃光引我动手，若是按兵不动，岂不辜负美意？
略微阖了眸掩去眼底最后一点情绪，仰首看向天际，眉眼仍旧冷淡如常。

灵隐山乃聚灵地，修道者无数，其中云林禅寺更是得道不少高僧佛者，此番妖皇失控大肆杀戮，怨气直冲九霄云宫，震惊六界，礼尚未成，霍乱起，角宿末旦，曜灵安藏？破军星盛，逢乱必出。
“正逢我天族盛事，妖族残戮清修净地，狂佞之至，触怒天威，儿臣请旨，剿灭妖邪，捉拿妖皇。”
妖皇发难，绝非儿戏，婚嫁是大事，六界之安更是大事，上神祝锦与妖皇鹤姝的过往交情，天帝自不会谴她前去，而赤焰战神，便责无旁贷，应当挂帅出兵，平妖族之乱。天帝不假思索便准奏，很好，一切顺理成章，挥手幻化，盛装褪去，一身戎装玄甲，英姿飒爽，气魄无双。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落盏，隔着金冠下的珠羽玉帘，还是未能看清她的神色，我转身，踏云破风而去。
临行前，与缘机道人遥遥一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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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兵密布，围了灵隐山，天罗地网，任大罗神仙也插翅难飞，虽折兵损将不少，但周密布局之下，鹤姝在劫难逃。
其实，鹤姝之行，亦是一段曲折离奇的故事，因贪恋红尘而破戒，吞佛堕妖，妖皇出世，屠戮生灵，邪佞当诛。
我虽心有感触，却绝不会手软，因她入局，达成我所愿，少不得生出一分淡薄感谢，遂以不让人与之为难，只缚了捆仙绳，以降魔杖为镇，押往九重天的斩妖台。
凯旋而归，众将士待着盛气凌人的欢喜，赞颂之音传达九霄，于是众仙齐聚一堂，隔着星河观望斩妖台的热闹，天界盛婚未能叫他们看的尽兴，如今又来斩妖台一出，不仅拍手叫绝，好一出精妙绝伦的故事。
如今的神仙，当真是清闲得很。
“妖邪鹤姝，吞噬琉璃药师佛在先，屠戮下界无辜生灵在后，罪不可赦，今于斩妖台除其内丹，处以斩刑！行刑——”

捆仙索能困妖魔，却绝困不住神佛。人间六道，各行其职。妖界混乱已久，此番皇命加身，既是我之抉择，亦是天道馈赠。颇想知道这天界太子打得什么主意，便也懒得多加反抗。想来大婚是天界盛事，纵然我极少踏足天界，也看见不少熟面孔。明艳眉眼里尽是淡漠，直至他判词一字一句道出，眼尾弯起的弧度陡然森冷起来。不去管形同虚设的天兵天将，被缚住的双手也不过是勒出几道红痕。纵然已然堕妖，圣莲也仍是佛祖座下所化，绝非天界能插手。一双眼清清冷冷看向神霄，唯有眼底一瓣初绽的红莲，收敛无边戾气。
“当、诛？”
我刻意咬重了这两字，唇畔似笑非笑的弧度除开嘲讽，更有轻蔑。此刻站位背向西天，脊线笔直，每道出一字，眼底厉色便重一分。
“诸天神佛在上，你也配为我定罪？竖子猖狂！”
双腕微动正准备设法脱身，却见滔天煞气滚滚而来。这气息绝不算陌生，再一抬眼便毫不意外地看见予焱身影。捆仙索于瞬息间被他破开，正要开口却被他一句话堵住。眯了眯眼儿看向他，又转而掠过神霄，刹那间了然。不再多言便凌空而起，兀自结果了前来阻拦的天兵天将。
我从前不染杀孽，如今，便算收些利息。

【 我与神霄分分合合，对下几百式，端的上是酣畅淋漓。心中本来因鹤姝而起的怒气，这片刻之间已经燃成战意。可是这一切都太对。时间不对，场合不对，起因不对。我是想和神霄争个高低，看到底是他这个神族太子更胜一筹，还是我这个魔界少君更高一尺。可是眼前这一战，竟成了一场无法收场的死斗。】
：神霄，为何？
【 兵刃碰撞的嗡鸣将这句话淹没，我们从刑场一路打上了南天门。九天之上，只有浮云白日，再无一丝遮拦阻碍，可是我却再也看不透眼前这个人。我百思不得其解，尤其不懂为什么神霄分明更在意凤凰却娶了龙女？也不懂为什么他的大婚之日却引了这样大的血腥干戈？更不懂为何他今日在我面前，却这样陌生？这几个问题盘旋之后，却结了一个可怕的果。鹤姝怕是被他算计，屠戮天下，而他正好有理由暂停婚礼抓捕鹤姝。而鹤姝受难我一定会来，他这个婚礼，一开始就是不能成的。眉宇间瞬间拢了一层阴郁，这里面却还藏着一丝希冀。我希望，这大抵是一场神魔二界和平终结的阴谋，但并非他所愿。于是，我再次问他。】
：师弟，你只答我一句。
：是你不是？
【 这个问题没有再被遮天蔽日的气息所掩埋，他没有回答我，然而此刻的沉默比任何回答都让人感到锥心。可是就在他这双古井无波深邃的眼睛里，我却看到了一丝绝望。一种一切已成定局的绝望。这一眼，我就明白，我们这万年的情谊，是真的到头了。仰天大笑，笑声狂放响彻九重天，手中长刀一指，刀刃带起的风声飒飒逼人。】
：好好好。
：神霄，你既然引我入局，我必然要畅快而还，不然岂不是辜负！！
【 话语落罢，周身魔气环绕，滔天魔雷遮了半边天去，就如同我的怒气一样翻涌。他亦然全力以赴，但是就在刀刃相接的那一刻，我撤了五分气力。他的巨阙虽然被阻，但剑气凛冽，撕扯进肩膀，鲜血淋漓。】
：我说过，我欠你的，一定会还。
【 我悠然一笑，如同这一剑是他赠我的礼物。】
：但是，神霄，你我今日恩怨两清互不相欠。
【 顿了一下】
：便就此，恩断义绝！

眼前是兵刃相接，耳畔是金戈猎猎。天兵天将之流不过徒然送命，漫天的血腥气却也惹的人心烦。眼尾扫过旁侧战局，予焱半身淋漓鲜血入眼，在刹那间与自己亲手点燃的火光重合，几乎是刺痛双眼的艳烈。眸光微冷，抬指结印，西天佛家的功法无端被妖气沾染，陡然化出冲天杀意，再无低眉慈悲。金印结成，变指为掌，顺势便借翻滚魔雷遮掩身形，直直打向他后心，带了无边的狠戾。
飞扬的发遮不住眼尾绽开的莲瓣，那一点艳丽血色毫无保留尽入眼底。天家喜事自然穷尽排场，那一身嫁衣的姑娘面上仍有茫然，却毫不迟疑奔来。欺身逼近之时几乎看不出怒容，却有一点笑意染在唇畔，化开冰霜一样的清寒。从前吟诵过千万篇佛经的嗓音再不温和，一字一句，皆浸淫了陌生而孤绝的快意。
“神霄，你可曾想过，会是如今局面？”

曾见天崩地裂，曾见天雷滚滚，曾见地动山摇，却也未曾见过今日这般场景。这场面瞬息之间便已不是原本的模样，而见神霄师兄那沉稳的样子，心中便也了然七分。终究是不得。抬手挥去发上凤冠。兵刃既接，血气弥散，一白一黑于半空纠缠，难舍难分。
: 神霄，你若不愿娶我，何苦要天族这么多无辜将士为此陪葬啊。
言此，却向他奔去。不管如何，他是我的夫君，患难之时，也该由我陪在他身边，与他一同。刚临近他们身侧，却不想带着一身杀意的姑娘已在他身后，来不及以兵器相阻。
倾身上前，以躯阻之。
心脉断裂之感此时仿佛被放大百倍，我见他受惊般倏地回过头，却有血溅落在他的肩膀。

当我的剑刺进予焱肩头时，丝毫没有手下留情，甚至没有停顿，顶多，眸色闪了闪。
与此同时，后有劲风凌厉而至，又被阻，突然想到什么，蓦然一惊，撤剑回身，顺势接住了那袭凤冠华服的身影，巨阙横扫四合，以气凝刃，四周一切便被这股刚纯凌厉的怒气击退散去。
鹤姝趁乱带走了予焱，无暇追击，一众天兵未曾拦得住，其实，本非逼予焱于死地，此行目的已达，他们离去便离去吧。只是，这所设所料中，并没有落盏这横插一遭。
就算受她一掌，我也不会死，你怎么，这么傻。
盈弱倒在怀里的落盏，睁着一双清澈的眼，这样的眼神我知道曾经看到过，或拥有过，只是，把它忘却了。掌心贴着她背，将灵力源源不断传至她体内，企图阻止她正快速流失消散的灵魄。
“落盏……别死。”
脑中一阵阵钝痛，意识仿佛正在被撕扯，我究竟……在做什么？
你没有错，你没有错，交织的那道声音一遍遍重复，如桎梏，似魔咒，天下妖魔皆当除尽，不要放下你的剑，继续杀下去。
杀下去么？会不会终有一日，我也变成了妖魔……

并非不知他就算受这一掌，凭他灵力深厚，泽被苍生，也不会有什么太大损伤，可……他一直是我心中屹立不倒的神啊……就算他不再爱我，可……他不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啊……
双眸仍然如往昔一般清澈，似未曾经历悲欢，未曾见过离合。身体因灵力不断流失而逐渐冰冷麻木，却也能感受到滚烫的血，顺着下颚滑进衣领。反手握住他的手掌。
: 是……落落……错的太多，害师兄陷于此……
将余下灵力尽数凝在指尖，龙族禁术，便要以生命为代价。在他掌心里写下只有龙族才看的懂的字符咒语。
: 神霄……师兄，可否像原来那样，带落落看漫山飘雪，看人间盛京，吃糖葫芦还有……像原来那样……再……爱我。
这情根本不该属于我，可现在却存了私心，想让他想起从前那般，不管今日因果如何，落盏自有去处，不畏生死，若他还能念起曾经爱意一分，那便也算是生。

掌中以龙女之血画下的符咒，盛出金芒，丝丝缕缕地唤醒那些曾经过往，终是垂眸，唯有欠她的一句。
“对不起……落盏……”
即使想起来初时的心动，可时过境迁，历经种种后，没有谁能回到过去，我们只能沿着命运的轨迹一往而前，这不是谁的执念，亦不是谁的过错。
结界之强劲，无人得以靠近，可仍旧阻止不了她魂散魄离，我只知晓，落盏若身死，这才是终其一生无法赎清的业罪。取蓬莱太虚丹，渡以半生修为，后以龙鳞为祭，护她魂魄不散，长眠于瞭望海底。
原来，大海，才是落盏的归宿，我没有见到汐彦，他也不会见我。
当我回到玄穹时，却见到了石桌上的那坛酒，不肖多问，亦知倒扣的酒杯何人所留。
蠕渌胜兰生，翠涛过玉薤，千日醉不醒，十年味不败……师兄……
抱着那坛酒在凤凰树下独坐许久，许久。
慢慢地喝完一坛玉薤，敬予焱，敬落盏，敬千年岁月，敬过往情义。靠着树干闭上眼，不想再睁开。
我，还是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