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打算转身去找珍姨问个究竟，臂弯里伸来一只手，是再熟悉不过的触碰，但手上的凉意激得我脚下一顿。
我没再说什么，随青峦一同穿过大厅，越过珍姨，从花开富贵的匾额下走过，沿楼梯上到二楼。这段路在这一年里我来来回回很多次，从没有一次像今天这样彼此缄默，我猜不透青峦心中到底作何想的，到底是什么能横亘于我和她之间，令她说出那番绝情的话来。
“好，你说，我听。” 站了许久，一口水未喝，我扫了一眼她为我斟的茶，没伸手去接，只是无意识地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我想知道，为什么。”

“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
也给自己斟了杯茶，自顾喝了一口。其实不觉得口渴，只是觉得需要做些什么来给我自己提供一些开口的勇气。茶水入腹，却并没有给我带来温暖。只好又去点烟，他惯来不喜欢烟味儿，我也从来没有在他面前点过烟。
烟气袅袅，将我的面孔模糊，深吸一口烟气才又开口。
“从前有一名年轻的妇人，她的丈夫身子骨不好，常年患病。她为了赚些银钱生活，就在一户大户人家给他们的小少爷做奶娘。日子刚开始也不错，这户人家给她的月钱不少，不但够她养家还能给她的丈夫抓些汤药。只可惜好景不长……”
叹了口气，眸光落在他面上，将这个不长的故事讲下去。
“那家的老爷不知何时看上了她，意图纳她为妾，大夫人一怒之下不听她辩解以她手脚不干净为由将她赶出了门。她一介妇人没有谋生的手段，又背着做贼的污名没人肯雇佣她，走投无路之下她只好出去做些粗活来养家，她的丈夫也因妻子所受的欺侮而病情加重。”

一年的相处，我想我了解青峦的为人，即使这两个月来她躲着不见我，我也不相信她说散就散。不过她开口却是要给我讲一个故事，是我始料不及的。
颔首不语，目光不疑不移，青峦点起许久未抽的烟，我也仿若看不见，我只想听一听她想说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开头是寻常人家的生活，但当她说到妇人被赶出府去时，忍不住生出一丝唏嘘，我也曾有过奶娘，她很疼我，可在我六岁那年她突然就不见了，最初我还哭闹过，后来慢慢就淡忘了。我甚至不知道她为何离开我，她又去了哪里，她的生活是否困苦……
等到回过神来，我突然隐隐产生一种不安，忍不住伸手握住青峦的一只手，待她说下去。

“即便她日夜做工，也赚不够她丈夫治病的钱，万般无奈之下她只好把唯一的女儿卖到花楼。只可惜杯水车薪，她女儿卖身的钱也还是救不了她的丈夫，不多久她丈夫就病故了，而她没了丈夫没了女儿也就没了家，万念俱灰之下，也跟着她丈夫去了。”
抬起眼望向他始终注视着我的双眸，习惯的扬起唇角露出一抹略带苦意的笑来，抽回被他握住的手，再开口时全然没了情绪，仿若说着别人家的故事。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那户人家虽没加害这位妇人，但妇人却也实实在在是因为那户人家而家破人亡。你说……”
眸中终是氲出水汽，眼圈儿都红了起来。
“那在花楼中逃过一劫的孩子，该如何面对害她一家的人？”

“她把女儿卖到了花楼？”
倏地一震，我不知道青峦告诉我这个家破人亡的故事是为什么，但又不觉心提起来，下意识里抗拒知道其中的缘由。
青峦的手从我的掌中抽离，我看见她眼眶氲湿，几乎洇出泪来，心便更是抽紧。我分明感到她口中的故事和她、和我都有深切的关系。终于，她开口问出一个谁也不愿听到的问题，我哑口无言。
缓过长长一口气，我在心底里仍留有一丝希望。
“青峦……这故事，你是何时、听何人所说？”

“两个月前，从珍姨口中所知。”
一直以为自己命苦，也没想过其他，如今才知晓我一家落得这般下场，竟是受人所累，纵然他们没有挥下最后的屠刀，但却是最初的因由。过往不知道便也算了，如今既然知晓，若还想佯装无事，又怎么有资格为人子女。而我如今，能为双亲所做的，也不过是这一点。
“贺少爷，为人子女者理当为父母尽孝，即便双亲已然不在，却也不能与害他们的人的子嗣在一起。”
话说到此处，已经再没什么隐瞒，我曾想过许多种跟他在一起的结局，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所以，日后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纵使我再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它也清楚明白地摆在眼前，我无法继续逃避地认为故事与己无关，也无法质疑珍姨，可它太沉重了，骤然而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是她……”
视线从青峦身上移开，一时间无处安放，那个在记忆深处依稀闪现的人的模样，竟然是青峦的娘，而我的双亲是害她们母女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不，不行，我不能不见你。” 青峦最后那句话就像一把尖刻的刀子，将我刺醒，脱口而出，“我做不到！”

他冲口而出的话也令我动容，从第一次见他开始，就知道他跟别人不一样，在如今这样的世道里，如他这样干净的人少之又少，便如珍姨那般见惯了世事的人，也在与我说出当年内情时叹了一句“可惜他这样好的人”。
可惜他这样好的人，他本该是我能托付终身的良人。
“贺少爷，当年的事与你无关，所以我不恨你，我也感激你对我的情意。只不过你姓贺，而我沦落至今时今日全拜你们贺家所赐。”
话音儿微微一顿，不自觉眨了眨眼，眸中水汽便凝结成泪水顺势滑落。
“二老虽然不曾养我，可他们到底生了我，我总要记着他们生育的恩情的。”
捻了帕子拭泪，却有更多的泪珠滚落。
“我是不能再和你一起的了。”

“全拜我们贺家所赐……” 青峦被卖花楼，今时今日一切局面都是贺家造成的，就算现在她要离开我，也是因为我姓贺。
我站起身，踉跄着退后两步，胸腔内一阵揪痛，再看青峦，她比我更苦不堪言。我曾恨我爹对我娘薄情寡义，殊不知还有人为之受到伤害，甚至是灭顶之灾。
不忍目睹青峦满面的泪水，心口痛过之后像被东西死死堵住，这就是两个月来我一直想要追问的缘由，从毫无头绪到毫无回旋的余地。跌跌撞撞走到门外，甩开珍姨想要扶我的手，径直出了花楼。

一夜未眠，坐在窗口瞧着夜色由暗转明，直到天边第一道霞光映射大地，才揉了揉酸疼的双眼。因着整夜没有休息的缘故，眼中布满了血丝。珍姨一早过来，端了一碗酒酿圆子过来，看了我一眼却终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碗放在桌上，又转身出去。
走到桌边，看着碗中的酒酿，是我平日里最喜欢的吃的，今儿却全无胃口。胸口总是像有什么堵着，咽不下去咳不出来，坠得难受，想要狠狠捶上几拳，好看看能不能更舒服一些。
忽而门外有人喧哗，似是在阻拦什么人，刚站起身来房门就被人从外撞开，一抬眼就对上了同样有些狼狈的他。他几时有过这般失了仪态的时候，到了嘴边的话就说不出来。
“贺少爷，你怎么又来了？”

“什么？”
一句话惹得门里门外的人俱是一怔，珍姨叹了口气将门从外关紧，带着人离开。我这才回过神来，眸光却是先落在他下颏上的青色。从不曾见过他这般狼狈的姿态，本就难受的心更是隐隐作疼。诚然，与他说断了的人是我，但舍不得的人还是我。
“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嗓音都有些哑，胸腔里的心跳声渐渐加剧起来，连自己都不晓得到底还在期待什么，但眼下他这样莽撞的冲进来，无疑是在绝望之中给了我一线期望。
然而，理智仍在提醒着自己，现实究竟是什么，不要一时冲昏了头脑做出令大家都后悔的事情。
“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去哪？离开这里，你还能以什么为生？宗赜，你不是小孩子了，做事不能这样不管不顾。”

眉心紧蹙，凝望着他良久说不出话来，心中无比震撼，他一字一句都仿若千金巨锤。
“宗赜，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忍不住又红了眼圈，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昨夜已将话全都说开，他冲出房门时我本以为即便再有见面之时，也不过是在欢场偶然相遇，彼此若还能点头致意已然是对得起过去的情分了。却怎样也没想到，只不过一夜，就再次见到他在眼前，口中所说的话比这世上所有的宝物更珍贵。
颤抖着抬起手去碰他的脸颊，当掌心感受到他的体温时，泪水终于滑落，只不过这一次的眼泪，则是因为欢喜。
“今天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可我舍不得你受苦，你本就是蜜罐里养大的富贵命，不该为了我受那样的辛苦。”

“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扶着青峦的肩又往前迈进两步，昨儿一整夜堵在心口的闷气，终于顺着这句话彻底释放出来，并且在青峦的手掌抚上我的脸颊时，找到了方向。
“是私奔，我们一起私奔。”
青峦已褪去强装的冷漠，我深知她对我的情意丝毫不逊色于我，我又怎能辜负于她。
“说什么受苦，你看看那对玉连环，除非玉碎，方能分离。”

“可我怕……”
顺从本心投身于他的怀抱，这个拥抱我已经等了太久太久，仿佛只有这一双臂弯才能为我遮风挡雨，有他在我就再不用担心什么。
“我怕日后你后悔。”
贫贱夫妻百事哀，见多了这样的事，如何能不担忧。他生来富贵，从来没吃过苦头，又怎么忍心要他陪我去过粗茶淡饭的日子。他这样的人，本该立于云端之上，谁都不没资格碰一碰他的袍角，将他拖下尘埃令他沾染世俗又该是怎样的罪过。
不忍心，也舍不得，可又压不住的蠢蠢欲动，因为比谁都清楚，如果我这一生还能有得到幸福的可能，只有眼前这一个机会，我怎么能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