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洲网吧当网管的不堪往事
2015-08-19 01:12
新洲邾城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门口一个长方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方便面。上网的人，不分中午傍晚，每每花三元钱，便上两个小时——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小时要涨到三元——只是在一楼散座玩玩，心满意足的玩一会；倘肯每小时多花一元，便可以坐上沙发雅座，或者买点饮料、吃点小零食；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上二楼豪华包间，但这些顾客，多是周边的学生党，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身边带着MM、手里拿着苹果手机的高端玩家，才踱进二楼的包间里，买烟买饮料，慢慢地吃喝玩乐。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南城少年宫的青年网吧里当网管，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端玩家，于是就在一楼兼带泡泡方便面、打扫卫生的杂事。一楼的学生党，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方便面从包装里拆开，看过生产日期，又 亲眼看将方便面用热水泡好，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用过期的方便面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差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在网吧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和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冇得整到网吧，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历历在目。
冇得整是在一楼站着玩游戏的唯一的人。因为老板说过，站着玩可以节省网吧凳子的磨损，所以要便宜些，只按一小时1元收费。
冇得整身材弱小、头发凌乱、脸色青白，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穿的乱蓬蓬的花白的外套，虽然是校服，可是又脏又破，校牌早已磨损不堪，又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冇得整」，叫人半懂不懂的，也因此而得名。冇得整一到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冇得整，你妈妈又喊你回家吃饭了」，他闷着不回答，只顾对柜里提着嗓子说「开两个小时，外加一包方便面，要用滚烫的开水泡一下」，便掏出九个钢镚排在柜台上。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没回家吃饭了」，冇得整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没回家吃饭……」，冇得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回家吃饭不能算什么……不回家吃饭……吃饭的事，能算什么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见裸甩」「霍裸型」之类的粗语，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网吧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冇得整原来也常回家吃饭，但终于没有时间，又不舍得多花钱挂机；于是愈过愈紧迫，弄到要在网吧泡面吃了。但他在我们吧里，品行却比别人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便从记账的粉板上拭去了「冇得整」这三个大字。
冇得整喝过半瓶可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冇得整，你当真不回家吃饭么」，冇得整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饭都不回家吃了呢」，冇得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不住的嘟噜着。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冇得整，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冇得整自知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扫地的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也玩微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果真玩微信……我便考你一考，如何在电脑上面玩微信游戏」，我一想，微信没有电脑客户端版的，这完全不靠谱，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冇得整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手机不能上网的时候，可以备用」，我暗想我怎么会在电脑上玩微信呢，而且一向对游戏之类无甚兴趣；于是，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微信可以摇一摇附近的人，电脑太重，如何摇得」，见我有回复，冇得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微信可以扫描二维码，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冇得整刚用手指蘸了可乐，正在柜上写他的微信号（daxinzhou），刚写了da-，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上网的小学生们听得笑声，也来赶热闹，围住了冇得整。他便给他们喝可乐，一人一口。孩子们喝完可乐，仍然不散，眼睛都直望着泡面。冇得整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泡面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自己摇头说「真是把你们冇得整」，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冇得整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冇得整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铁链锁在家里了」，老板说「哦！」，又有人说道「他总仍旧是不回家吃饭。这一回，是网瘾复发，头脑发昏，竟连***话都不听了。***命令，能不听的么？」「后来怎么样？」「后来被抓回家吃饭了」「吃饭了又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吊着打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网吧的生意也日渐萧条，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扫着地，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包-泡-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冇得整便在柜台下对着门槛坐着。他脸色青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羽绒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草包用缰绳挂住在肩上；见了我，又说道「来包泡面」。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冇得整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冇得整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泡面要用滚烫的开水泡一下」。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冇得整，你又添新伤疤了」，但他这回却不再争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回家吃饭，怎么会打断腿」，冇得整低声说道「跌，跌，跌断……」，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围观了众多网友，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泡好了泡面，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两手满是泥，原来他便是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泡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草包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我在新洲网吧当网管的不堪往事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冇得整。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冇得整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老板又说「冇得整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提起，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冇得整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冇得整的确被铁链锁在家里了。
「原创首发于新洲在线」
2015-08-19 01:12
新洲邾城的网吧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门口一个长方形的大柜台，柜里面预备着热水，可以随时泡方便面。上网的人，不分中午傍晚，每每花三元钱，便上两个小时——这是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每小时要涨到三元——只是在一楼散座玩玩，心满意足的玩一会；倘肯每小时多花一元，便可以坐上沙发雅座，或者买点饮料、吃点小零食；如果出到十几元，那就能上二楼豪华包间，但这些顾客，多是周边的学生党，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身边带着MM、手里拿着苹果手机的高端玩家，才踱进二楼的包间里，买烟买饮料，慢慢地吃喝玩乐。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南城少年宫的青年网吧里当网管，老板说，我样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高端玩家，于是就在一楼兼带泡泡方便面、打扫卫生的杂事。一楼的学生党，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方便面从包装里拆开，看过生产日期，又 亲眼看将方便面用热水泡好，然后才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用过期的方便面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老板又说我干不了这差事。幸亏中介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打扫卫生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在网吧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和无聊。老板是一副凶脸孔，顾客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冇得整到网吧，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历历在目。
冇得整是在一楼站着玩游戏的唯一的人。因为老板说过，站着玩可以节省网吧凳子的磨损，所以要便宜些，只按一小时1元收费。
冇得整身材弱小、头发凌乱、脸色青白，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穿的乱蓬蓬的花白的外套，虽然是校服，可是又脏又破，校牌早已磨损不堪，又似乎十多年没有补、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的「冇得整」，叫人半懂不懂的，也因此而得名。冇得整一到网吧，所有上网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冇得整，你妈妈又喊你回家吃饭了」，他闷着不回答，只顾对柜里提着嗓子说「开两个小时，外加一包方便面，要用滚烫的开水泡一下」，便掏出九个钢镚排在柜台上。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没回家吃饭了」，冇得整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没回家吃饭……」，冇得整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不回家吃饭不能算什么……不回家吃饭……吃饭的事，能算什么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见裸甩」「霍裸型」之类的粗语，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网吧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冇得整原来也常回家吃饭，但终于没有时间，又不舍得多花钱挂机；于是愈过愈紧迫，弄到要在网吧泡面吃了。但他在我们吧里，品行却比别人好，就是从不拖欠；虽然间或没有现钱，暂时记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还清，便从记账的粉板上拭去了「冇得整」这三个大字。
冇得整喝过半瓶可乐，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冇得整，你当真不回家吃饭么」，冇得整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饭都不回家吃了呢」，冇得整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不住的嘟噜着。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老板是决不责备的。而且老板见了冇得整，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冇得整自知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扫地的我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也玩微信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果真玩微信……我便考你一考，如何在电脑上面玩微信游戏」，我一想，微信没有电脑客户端版的，这完全不靠谱，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冇得整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知道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方法应该记着，将来手机不能上网的时候，可以备用」，我暗想我怎么会在电脑上玩微信呢，而且一向对游戏之类无甚兴趣；于是，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微信可以摇一摇附近的人，电脑太重，如何摇得」，见我有回复，冇得整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微信可以扫描二维码，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冇得整刚用手指蘸了可乐，正在柜上写他的微信号（daxinzhou），刚写了da-，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上网的小学生们听得笑声，也来赶热闹，围住了冇得整。他便给他们喝可乐，一人一口。孩子们喝完可乐，仍然不散，眼睛都直望着泡面。冇得整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泡面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自己摇头说「真是把你们冇得整」，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冇得整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老板正在慢慢的结账，取下粉板，忽然说「冇得整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块钱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上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铁链锁在家里了」，老板说「哦！」，又有人说道「他总仍旧是不回家吃饭。这一回，是网瘾复发，头脑发昏，竟连***话都不听了。***命令，能不听的么？」「后来怎么样？」「后来被抓回家吃饭了」「吃饭了又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吊着打了」老板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账。
中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网吧的生意也日渐萧条，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扫着地，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来-包-泡-面」。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冇得整便在柜台下对着门槛坐着。他脸色青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羽绒服，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草包用缰绳挂住在肩上；见了我，又说道「来包泡面」。老板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冇得整么？你还欠十九块钱呢」，冇得整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还清罢。这一回是现钱，泡面要用滚烫的开水泡一下」。老板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冇得整，你又添新伤疤了」，但他这回却不再争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回家吃饭，怎么会打断腿」，冇得整低声说道「跌，跌，跌断……」，他的眼色，很像恳求老板不要再提。此时已经围观了众多网友，便和老板都笑了。我泡好了泡面，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口袋里摸出两块钱，放在我手里，见他两手满是泥，原来他便是用这手走来的。不一会，他吃完泡面，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坐着草包用这手慢慢走去了。
我在新洲网吧当网管的不堪往事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冇得整。到了年关，老板取下粉板说「冇得整还欠十九块钱呢」。到第二年的端午，老板又说「冇得整还欠十九块钱呢」，到中秋可是没有提起，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冇得整了。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冇得整的确被铁链锁在家里了。
「原创首发于新洲在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