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灌江口的夜一如既往。岷江自鱼嘴分流，距自己住处不过一里，夜半人声渐熄，不肖仔细，也能听清水声滔天。
杨戬在山腰平台凭栏而站。此处是乡民信徒集资而建的二郎庙，平日康家兄弟在前处接受凡人祈求供奉，而自己与母亲三妹，便住在后庭结界内，日子简单逍遥，可谓快活。
父亲与大哥没有成仙资质，一世过后，便由母亲亲手送入轮回。而自己与三妹颇为幸运，不但天生神体，更是先后拜入昆仑与女娲娘娘门下。自己一身八九玄功当世无双，而三妹得了女娲娘娘赐下宝莲神灯，亦是无人敢犯。
八十年前三妹与华山刘氏有秦晋之约，得一子取名沉香。后刘氏寿终，而自己的外甥拜入佛门孙悟空门下，又是得舅舅赏识，早早便在天庭谋得职位。三妹一人在华山住得孤单，便在母亲建议下搬来与自己同住。
夜深风起，杨戬拢了拢衣袖回身，恰好看到瑶姬站在廊下。她的目光安和宁静，丝丝缕缕胶着在自己身上，杨戬心上一暖。上前两步行礼，道一声母亲。
瑶姬看着微垂着头的儿子。他的个头已经比自己高上不少，他的眼尾也开始有了几分历经尘世的沧桑，她微微含笑，抬手拂了拂杨戬的肩。
“时辰不早，快去歇息吧。明日中秋，哥哥捎过信来，他会和嫂子一起同沉香小玉过来此处，吃顿团圆饭。”
杨戬微躬着身子听，等到瑶姬说一声去吧，才再次与母亲行礼，两人错开各往住处。
母亲与父亲一事，舅舅早年并不同意，但也未有太大为难，等到父亲与大哥故去，又过了一千余年，两家才逐渐往来。到得近些年，已是不夹嫌隙，骨肉相融。

二、
中秋。
杨戬与杨婵在瑶姬要求下换上新衣，三人于庭中等了不到片刻，就看到玉帝王母降下云头。沉香小玉跟在后面，等三人同玉帝王母行过礼，才走上前。
小玉乖巧地叫了三声，倒是沉香红了眼眶，看着杨戬半晌发不出声。杨戬看他双唇颤蠕，愣了半晌才喊了一声舅舅。他心中疑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恰好瑶姬上前解围。
“这小子，几个月不见舅舅就想成这样，要不干脆来灌江口与我们同住。”
沉香呵呵笑了两声，抬头挠了挠后脑，“只要舅姥爷同意就行。”
瑶姬双手叉腰睨了玉帝一眼，然后回头扫过杨婵，目光中带了些杨戬看不懂的责备怨恨，“我开口说的，他还敢不听？”
玉帝在瑶姬眼神下不自觉弱了气势，开口打着哈哈，“啊，瑶姬说什么就是什么，但是沉香啊，舅姥爷也没有亏待你什么吧。怎么就这么得了好处就不认人啊。”
沉香的脸登时红了通透，他确实是在天庭得了不少好处。这里头固然有不少是自己努力，但更多的，还是看在杨戬的面子上，玉帝王母才对他多有照拂。
最后还是瑶姬来圆场，她抬手给了沉香一个脑瓜崩，然后看了看王母，笑，“看在嫂子面子上，我就饶过你这回。东西都备得差不多，大家进屋再叙。”
一众人三两进屋，杨戬落在最后头。王母经过他时，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颇为安慰的点了点头，“看你现在模样，我也便是放心了。”
杨戬低头应了，这位舅母对自己一惯照拂，可能是因为自己未有亲子，便把自己当作儿子看待。而自己，也是愿意与她亲近。
-
酒过三巡，桌上瓜果菜色吃得七七八八。小玉有些醉态，俯在沉香怀里小憩。迷迷糊糊时候，似是遗憾地叹出一句话来：“灌江口没有桂花啊。”
还未等杨戬仔细推敲这句话。沉香见瑶姬眼底泛出的斥责，心下一惊。赶忙假托小玉醉后易现原形，抱着她回房去了。而杨婵愣了片刻，也托言去做醒酒茶，往后院去。
一桌人瞬间走了近半。杨戬左右看了眼，低头继续对付吃了一半的酥饼。
倒是王母盈盈笑开，“戬儿年纪这般大了，可有考虑婚配？我家小八虽是顽劣了些，但也是一直仰慕着二表哥的。”
杨戬眉头一皱想要拒绝，却见瑶姬接过了话头，“小八？那丫头是不错，赶明儿带来与我看看。”
杨戬只能将拒绝的话咽回腹中。这二人一唱一和必定是联合好的，自己固然有再多拒绝理由，也过不了母亲那关。况且沉香已经这般大了，母亲几个月来明里暗里的暗示自己看在眼里，这次怕是过不去。
不过又为何要拒绝呢？自己曾是见过很多次那丫头，是个明扬热烈的姑娘，自己也是欢喜的。

三
红灯高挂。说是喜宴，其实加在一起也不过十数人。瑶姬指挥着康老大将最后一段红绸挂好。然后回头看杨婵，“去把你二哥叫来，让他瞧瞧还有没有需要改动的地方。”
杨婵去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时间，瑶姬觉得她就算是将灌江口行宫都逛了个遍，这个时间也是大大的超了。于是在她终于要发怒的时候，看到杨婵怯懦地站在门口，她的面上是惊慌，还是几丝说不出的庆幸，“二哥不见了！”
瑶姬手里的红烛一个不稳掉落在地，她的眼神涣散，低低轻喃。
“看来，是瞒不住了。”

四
杨戬花了一番功夫才出了灌江口，到那时候，他才发现，整个二王庙外有一层结界，就好像是刻意做来防止他出去，因为那阵法中的种种，皆是冲着他功法的薄弱之处。
他又想起前夜与杨婵的对话。自己究竟是不知心中对婚事的抵触从何而来，于是他去找杨婵，问她何为情爱。他记得杨婵面上的犹豫踌躇，然后似是痛苦般，看着他，说，“二哥如果真的想知道，就出去看看吧。”
杨戬从未看到杨婵那般痛苦的模样，他只觉得自己一定是遗漏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而杨婵知道。然后他想起，自己从昆仑回来以后，好像确实再未出过灌江口，数千余年，哪怕是那传说中的妹夫，自己也从来都不知道他的模样。
杨戬小心抹去自己的痕迹，他出来的时候日薄西山，现在该去找个住处。
所幸变出些凡人的银钱并不麻烦，杨戬很快便在一家客栈落脚。四合的建筑，中间种了几棵他未见过的植物，杨戬匆匆瞥过，便进了房。
-
是夜。他只觉得窗外总是有烛光照着，让他颇为难受。思来想去，他决定出去瞧瞧。
夜半的客栈早无人声，他听到自己的脚步在走廊响起，廊下的悬灯很是昏暗，但院子里却是银白一片。杨戬心中吃惊，敛了气息闪进院内，在一棵树下匿了行迹，再开始探查光的来源。
那是怎样的景象，天之正空挂着一轮银白物体，与白日的太阳一样，但是它的光是银色的，温柔的，让人不自觉想要沉溺进去的。
杨戬记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东西，无聊是在灌江口行宫，还是在昆仑，或者是更久远的以前。
那为什么凡间，会有？
杨戬觉得自己好像发现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现。然后他闻到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味，就像那道光一样，淡薄温柔，让人不自觉想要握住。
竟是这株自己从未见过的植物。
-
杨戬在院中站了一夜。
寅时第一个打扫院子的小厮看到他的时候，吃了不少惊吓。毕竟没有什么人会起这么早。小厮堆了笑脸，他记得这个老爷，昨儿个给了掌柜不少银两，看身形穿着，又像是个富贵人家的出身，自己若是运气好了，没准能得几个赏钱。
杨戬自然是窥到了他的心思，随手一翻就变出几个铜板递过去，那小厮果然就变得活络。然后他问，“这是什么树？晚上那个发光的东西是什么？”
小厮心中吃惊，暗道这原来是个傻的，不过还是老实答了，“这树叫桂树。晚上那个叫月亮。说起桂树和月亮，那还有一段故事。”然后他停了话头，杨戬尚是在思索他说的东西，看他停了，便又变出一个碎银递过去。
小厮这下是真的不管他是不是傻的，只要有赏钱，多说些几岁小孩都知道的故事来哄哄这个老爷，又有什么不好的。
“传说以前凡间是没有桂树的，只有月亮上有一颗月桂树，后来住在月亮上的嫦娥仙子怜惜凡人，就将月桂的种子洒下凡间，种子落地就长成了桂树，凡间也就有了这种神树。大老爷，你听过这个故事没有？”
小厮说完等了片刻，见杨戬一直没有回应，知道今天没法拿到更多的赏钱，便拿了扫把往另一处去了。
杨戬在原地愣了很久。月亮和桂树是他以前没有见过的，故事也是他从未听过的，但更重要的，故事里的那个人，嫦娥仙子，自己竟然也是未有认得。

五
瑶姬在怒中。杨婵小心地跪在院中，不敢出声。玉帝和王母也是来了，站在与她一步开外的地方，低声劝慰。
“婵丫头也是为她二哥好，我们这么一直瞒着不是个办法，保不定他出去什么都没找到，就乖乖回来了呢。”
瑶姬深吸了口气，她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个什么脾气，有些事情，一旦有了开头，就再也挽回不了。瑶姬看了眼惊倶的杨婵，然后看向玉帝，“嫦娥呢？”
玉帝与王母对视一眼，然后双双摇头，“那以后就再也未有见过。她得了戬儿巅峰时候一半的功力，又携着他的爱魄，怕是隐匿在了什么我们没法探查到的地方。”
“那么只能希望戬儿也没法探查到她的踪迹。”瑶姬这时才缓缓叹出口气，“我知道是我对不起嫦娥。那时候我们与她的约定确实是为难了她，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六
杨戬去了一趟月宫。那里人去楼空。他在里头仔细探查了一番，可惜未有收获。倒是在走的时候，他不知为何地绕到了宫外玉树林，然后在其中一株上，发现了明显的掌痕。
他肯定那是他留下的痕迹，但他也肯定自己不记得什么时候来过这里。
看来自己确实是遗忘了一些事情，一些或许很重要的事情。而这个嫦娥仙子，是整件事的关键。
那么剩下的，便是如何找到，这个传说中的嫦娥仙子。

八
杨戬以为自己找到了真相。
昆仑之雪常年不败，他带着一身风雪与寒意，却终于只能止步在雪洞之外。
她不是嫦娥，自己，亦算不得杨戬。抑或，她还是嫦娥仙子，但自己，却真的已经不是杨戬。他从未听说过的战神与月宫仙子的故事，终归还是落幕在千年之前。
但他仍然是杨戬，所以他还是停留在雪洞之外，再无离去。等日落月升，等冬去春来，等那扇将他挡在外面，自己却无法砸碎的大门，再次为自己敞开。

九
嫦娥终究是懂他的。哪怕他已经失了记忆，无了过去。所以当杨戬第一百零八次看到月升的时候，他再次见到了嫦娥。
能将一身素衣穿得如此让人挪不开目的，也只有嫦娥。
于是杨戬便听得她说，“你家世傲人，母慈妹恭，无论如何也是不该来的。”
杨戬张了张嘴，想要说些反驳之词，却发现他无从开口。然后他便看到嫦娥的笑。那让天地陡失颜色的笑呵，就在这猝不及防间，让他看到。
她说，“但你终归是来了。”
她说，“那便不算我背弃誓言。”

十
你的过去充满黑暗与伤痛，绝望与折磨，你还是执意要忆起么？
是。
哪怕尽折修为？
是。
哪怕魂飞魄散？
是。
那么，醒来吧，杨戬。

完结。
我以后再也不想挖坑了。
@逍遥于儿

被吃掉的七

你好啊，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