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郡王府
锦里芳宴，繁光缀天。室内，百子帐被帘勾挑起，大红龙凤褥子，鸳鸯绣被整齐叠着。重绣鹣蝶的盖头放了下来，眼前，全然是一片朦胧的红光，垂目所及，惟有喜褂下幅金丝勒满的曲水纹，重重叠叠，万字不到头。
听得门外“吱呀――”一声响，心晓应是他进来了，床榻一沉，我与他各占一边。闭眼屏息，拢掌于膝，细细斟酌着见面的措辞，静等来人开口，却迟不闻声。心头跟着煌煌烛火，突突一跳。

郭络罗府
天祁三十二年六月十五，宜嫁娶。应如诗中所云，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这一早晨，皆如坠梦中。梦里，是昧旦拂晓后侍儿的忙乱，是额涅喜娘附在耳边的叮咛，和姐妹殷切的祝词。身着一袭火红，静坐在鹤眠的妆台前，任她们替我描妆化黛，点绛丹的。与髻上繁丽的攒珠累丝凤冠不同，纤颈上除却一把如意锁，独系一只如意云烧蓝花丝玛瑙吊坠儿。便是宿在郡王府的那夜尔珍予的那只吊坠，如今她有身孕，不额涅要我缀上她去珍宝阁高定的项饰，换来的却是我最后一次同她的娇嗔。当收尾的一对赤金点翠凤簪衔上，镜前却缓缓淌下一行泪。往前，我从来没有因此哭过，为何到了这个时候，才倏而生起不舍，与对未知的恍惶？最后掩上重绣鸳鸯与鹣蝶的盖头，由那个人引着拜过父母，聆得一声‘吉时已到’，而我就这样混沌地，带着粉颊上犹未干透的泪痕，被塞搡着上了花轿。原来南柯黄粱，并非一梦。
轿队自巷子出迎街一路，吹吹打打，两耳边皆是喧闹。从前我也极喜欢这样热闹的时候，若非身处此处，兴许此刻的我也挤在人潮之中，好奇里头新娘子的容貌姣好与否。在这片嚣杂里，眼前却似走马灯般，划过了许多光景。譬如第一次去索绰罗府赴宴，是在一年前还未大选的时候，与各姐妹玩的尽兴，好不开心。可那时的我怎会想到，这个地方会变成我的归宿？入庭院深深叠叠，最后落地正堂，是心一沉。下一刻，我再不复为郭络罗府里娇宠贪顽的幺女，而是索绰罗的少夫人。

【索卓罗府】
【轿落正堂，一柄长弓在手，起臂满月，三正中轿门上，喜娘一声喜，忙将轿帘起了，红缎塞了手中，刻意放慢了步子，只等人跟上，门前马鞍贴着红纸，恐人为难，索性将一旁搀扶的小丫头让了开，亲自将新妇的臂挽在手上，扶人过鞍，待至中堂，才将手松了松。】
【堂上阿玛额娘含笑并座，三礼过，唱官一声礼，是满堂哄笑，小丫头扶了人入洞房，院中是几十桌宴席，几步跟上，与人跟前与坠儿道】去寻些方便吃食，莫叫少夫人饿了。
【见坠儿一掩唇，笑应了声出去，才与新妇道】且先歇歇，稍会儿就来。
【堂外几十桌宾客，吃喝具兴，由那廊上的鹩哥叫了一声恭喜，方才换了一副笑意，抬步迈入庭中桌椅间。】

索绰罗府
纵是阿姐百般强调过毋须紧张，出阁时仍心有惴惴，掌间如意果也渐渐被攥出了薄汗。有人掀帘来扶，低首弓身，小心踏出那顶彩缎帐舆。遂牵红绸，初有愣，是慢了一些。待那头再有力一引，即刻随其身后轻轻迈步。由他搀着跨火盆，过马鞍，在众人的贺喜声中，我与他，踩着礼乐笙箫，踏着红鞭彩炮，行至中堂。
二人并肩，循礼拜过三循后，是一片呼声。听得他如是说，轻应了句，便由人牵引着入了喜房。隔着一道雕门，外头是一阵恭贺祝酒，里头却安静得很。坐于喜床上，裙下的百样坚果着实硌得难受，欲歇一歇却念及授礼嬷嬷搁一旁站着，故是微微挪身也不敢弯下直了一天的腰肢，惟有趁着红帘偷觑一眼脚下的绣鞋，自个儿念叨着心事。听得有人问我是否要用些吃食，轻声婉拒，便又是一时寂阒，时而闻见红烛灯芯裂起的噼啪声。

【索卓罗府】
【待宾客尽欢，装得一副醉酒模样踉跄而去，旁人只道春宵一刻，哄笑过便未在为难，坠儿早在外头候着，一见忙上前搀扶，与人一笑摆手作罢，启门入眼红罗彩帐，花烛高亮，桌上一对白瓷青花酒杯，案上是四样早生贵子，无不昭示着今日的喜事。生生顿住身形，不知去留。】
【床上女子一席红衣，额头微低。瞧不真切，上前将桌上喜秤紧握在手，于人跟前，轻轻巧巧的将盖头挑起】卫菽，坐的这般久，不累么。

索绰罗府
隔着盖头，亦能感觉得到此刻的空气间突然弥存了另一种陌生的气息，不是娇娥身上的馥郁脂粉，不是那段玉兰香，而是略夹醺意的苏合。紧接着不由得再多想，随着烛火一抖，视线登时由暗转明。雪颐侧偏，下意识地去躲这突来的光亮，引耳鬓间一双明月珰微微颤荡。好在只停一瞬，乌瞳便适应了其间明暗的更迭，我也终于见到了那张于脑海之中勾勒已久的模样。
好奇甚久的脸庞近在眼前，我却忽然没来由地不好意思再去瞧。他就是明昭，名帖上的索绰罗明昭，原来长得是这般模样。暗自庆幸的是，他并非弱质风流的书生，蓄着络胡的武夫，更不是肚肠油腻的大叔，这便教我放下了一半的心。聆得一声唤我的名来，是再把首半仰，第一次对上他的目光。“唔…还行，也还没有想象中那么累，你如果再来早点就更好了…”此刻烛光片影，不知该如何开口，念盖头已揭便小心地向着床沿挪了挪，离那些硌人物什远些的同时也与身前的他隔了些距离。

索卓罗府
【手自人手肘微微使力，扶人起身】我叫坠儿温着米粥，再是新拌芽菜，多少吃点。【扶人在桌边入座，将发髻上坠坠压人的簪子取去一二，自人对面同座，将桌上白瓷酒杯递了过去】待喝了这杯酒，咱们便是夫妻了。许得你未曾见我，亦不知人品德行，样貌脾气，我更不敢许下多少承诺，唯有一点，曾经或许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事端，或不堪，或悲愁，而今既娶你为妻，将来必是诚心相待，护你安好，如何？

索绰罗府
由他扶着挪到了桌前落座，壁上是两人对影相辉。髻上因取下几支坠珠彩簪而松散了些，额前顺势撇下一束青丝，将靥上娇赧羞色掩埋了几分，颔首泠泠，慢吐，“我很记得别人对我的好，就像你这般扶我，今天已经是第二次…”
玉指自袖伸出，双手接过那只瓷杯，翕尔抬眸，投一片阴翳于眼睑之下。聆他郎朗叙来，幽递凝波。夫妻…这就是夫妻，如同壁上的浓影，汇聚一处，此生许再难分离。不知为何，得他此问，顷刻间竟有话郁在心头，迫不及待要对他说。娥绿暗结，丹唇缓缓开阖，“出阁以前，直至方才不久坐在轿子里，吹箫笙歌的那一路，我还在想，这桩婚媒虽是由长辈定夺，却怕你心中另有朱砂，应是求不得来死生契阔，如今看来，是我想多了。原来，曾在诗经中读过的‘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便是如此。”
言毕，才觉自己已然把心中的那些话吐尽，竟生了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的情丝。是将螓首一撇，不去看他。

康郡王府
相继无言，心神慌乱得如一团绞乱的丝麻，所有的顾忌猜测皆不曾表露于面，只是将喜服揉得更实了。隐隐感觉另一端的重量忽然轻了，接着，缓缓地，缓缓地，红影胧光中，有一杆饰红结彩的喜称伸入，只轻轻一挑，被笼罩的红刹那退去，引耳鬓间一双明月珰微微颤荡，天倏然亮了。双目依然阖着，攥紧的手却被轻轻打开，不安的心竟就此平静下来。入耳，是干净，而不失俊朗的男声，其里不知为何，却有一分熟悉的感觉。蓦地，掌心泛起一片潮意。我轻轻打开了眼。
好在只停一瞬，乌瞳便适应了其间明暗的更迭。颞顬方启，嗓心微微有一丝涩哑。许是因为按着规矩自早未进酒水，又或是因为心中紧张，此刻更觉口干。沁出的汗浸透里衣粘在身上，偏生不得动弹。
“幼君，舒穆禄幼君。”酝酿已久的开场白此刻皆堵在喉间，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