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哪怕在过了很多年之后,白凤依旧觉得这纠结往复的十多天于他而言或许是生命中最为漫长的半个月。
每次当卫庄拨通电话的时候他都会静静陪在一旁,一次又一次,听着那个向来深得自己敬重的男人对着电话答录机的语气由最初的轻快转变为哀求,直到最后再不能言;一遍又一遍,生生看着那个高傲的男人在自己面前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和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把他自己最引以为豪的东西一件一件撕扯下来扔到尘埃里任由他人践踏,直到最后心如死灰。
世人都觉流沙势力,世人都道卫庄无情,可又有几人听到卫庄那一句“我知道孤独无家的苦,我只想给他一个家”,又有几人看到卫庄这剔骨剜肉的付出换来的锥心刺骨的冷漠。
终于,白凤再忍耐不住,于是便兀自拿了羽刃欲去墨家寻盗跖和高渐离。他想,就算拼掉这条命绑也要把盖聂绑来看看卫庄现在的样子,却未想竟是连客厅都没迈出一步就被卫庄阻在了门口。卫庄只淡淡地说了一句话,便让白凤平了所有气焰。卫庄说,那是他和盖聂两个人之间的恩怨。
直到后来的很多年白凤都不愿意回忆人生中这一段短暂的时光,只因愦恨自己的无能为力,还有那种眼睁睁看到希望化为绝望后永世难寂的无奈。
许是上天垂顾,由于李斯的从中作梗,韩非和嬴政的关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危局。为了博回大局,整个流沙都被摆到了棋盘上。还有白凤的被迫沉默,卫庄的情形算是暂时瞒住了韩非和其他所有人。
日子转到五个月上,因为腹中胎儿成长的关系卫庄的身体开始发沉,再加上郁结于中,其实情况并不是很好。
赤练过来号脉的时候卫庄对她摆出了一个极为罕有的熏风隽雅般的笑意,而后趁着赤练怔愣的当口卫庄连脉都没有让她号透便把手腕收了回去。
于是仅凭观望卫庄面上隐约现出的倦意和病气后,赤练在些许疑惑间作出推断卫庄是因为男体不堪负荷的症结,在开了几张温补的方子又交代了一些日常饮食上需要注意的事项后便离开了。
看着白凤送赤练出门,卫庄终是耐不住腰背的酸痛走到沙发前坐下。
面前落地玻璃窗外是一方小小的古典园林,山石清潭,青竹劲松,能拢落英丹枫,亦可容流萤积雪,四时都有花开可赏,偶有雀飞蝶舞,入了夜就是明月相照。
白凤和赤练第一次看见时都是惊叹,卫庄却没有说话,只微挑着唇角多看了一眼便走开了。但在搬来后,他时常在沙发前一坐就是一整天。
据白凤说,这小小一爿景致是韩非欠了不少人情辗转邀来的大师手笔,为的就是卫庄喜欢。起初卫庄只当白凤说的是烽火戏诸侯的玩笑话,后来才逐渐感到其中所含情量之重。
窗外大雨,似乎已经下了有一些时候了,不知道白凤有没有拿伞。水滴沉重,浇透太湖石后一棵翠玉般的芭蕉树,卫庄久久凝望而后缓缓阖上了双眼。
那一夜,盖聂从头到尾都是无言,连仅有的的一点勉强的自控最后都瓦解了去。
卫庄清楚地记得,盖聂在ding入自己身ti那一刻的迟疑,小心翼翼抚上自己眼角的手指上的薄茧,腰腹摆动时肌肉舒张的节律,落在自己耳边的呼吸轻缓急,点落在自己皮肤上的汗水的温度。
纵然无言,卫庄还是能够感觉到盖聂的不舍。卫庄知道,那样的温暖和温柔誓如瓦上霜阶前雪,珍贵而稀薄,白日无痕。只是他从未想到过,这一场应被藏于记忆最深处的繁华盛宴在盖聂眼中竟会成为负累,乃至耻辱。
腹中忽然一阵抽痛,卫庄这才意识到自己心念有失,奈何全身力气竟像蒸发了一般半分都用不上,只能慢慢侧躺到沙发上独自忍耐。
白凤一踏进门就觉察出蹊跷,几秒后卫庄不同往常的压抑呼吸接踵而至。几乎未做任何思考,白风手中就已抓了餐桌上赤练制好的成药跑到沙发前拉起卫庄托住他下巴往里填。
看着曾经风华无双此刻却被冷汗浸透的脸庞白凤只觉如鲠在喉,借着扶起卫庄的当口白凤侧首压下了眼中的灼热。取过水杯小心放到卫庄手中,待他拿稳才松开手指。
静静地看着瘫靠在沙发上的人慢慢饮下小半杯温水,眼光几变,白凤到底还是不愿意让这个男人再因为任何事物牵动心中伤怀,于是千言万语只作了一句劝慰,“情憾伤身。”
“我自有分寸。”看着窗外落雨卫庄虚点了下头,任由睡意来袭。身体的累,怎抵得过心中的累……纵有千般人间风流光华,终要被雨打风吹去。
虽是独自往来于流沙和卫庄之间传递讯息,但白凤做的是同时替韩非和卫庄欺瞒对方的两头买卖。只到底韩非那边的局势更为不明朗些,卫庄还是先一步知道了韩非的境况。听完白凤陈述,卫庄翻掌震碎了手边一张矮几,而妄动真气的后果自是肚腹痛如绞。
见卫庄动了真怒,白凤自是不敢出言相劝,只取了药和毛巾放到他手边,而后默默退到一旁。
药才过喉卫庄就再压不住心中愤懑,抬手就杯子重重甩到了地下。看着精致的瓷器在大理石表面裂成极小的碎片,卫庄侧偏在沙发扶手上胸口剧烈起伏着。
好一个李斯!不过是昔年吕不韦门下一条狗,背主求荣的**!竟也能翻出如此大浪来!流沙何时如此憋闷过,韩非何时经过如此下作手段!若非眼下身体不便,照自己以往的性子应是早就用鲨齿割了他的项上人头钉到罗网总部的大门上去了。
“逆流沙听令。”卫庄缓缓合上双目,满头银发无风而动。
五字出,白凤瞳孔微收单膝跪地。
卫庄沉声道,“斩六剑奴,五日之内。”
“是。”白凤接令,身动形去。
一周后,正淡然看着报纸角落登出的六具死状各异躯体照片的卫庄接到了韩非的电话。因为一直在与各方周旋,韩非言语间带有明显的疲惫。知道卫庄不能受累,韩非只象征性地责备了两句,而后就让他再不要插手,并且要求他离开目前居住的房子以确保万无一失。
卫庄想了两日身子便转到了六个月,于是在告知白凤后他便独自一人住回了鬼谷。
少时旧居,比起韩非为自己准备的那幢独栋别墅,鬼谷的房子到底还是有些简陋的。但因为一直有人过来打扫,室内一直就保持着整洁清爽的状态。
卫庄站在房间正中环顾四周,一桌一椅皆是旧物,陈设分毫未动,一如十五年前,兀自散发着时光打磨过后独有的温润气息。
置身其中卫庄本以为自己会被回忆淹没,却未想心神具是觉得从未有过的舒缓。余下四月应是可以在此处安逸而居的罢,卫庄如是想道。
小时候在韩家,卫庄总听见那些来来去去做事的老人念叨,说,好日子是过得最快的,一眨眼就过了。摆到现实中,竟是应验的。
七个月上的某一天,午睡的卫庄被一阵急促的门铃惊醒。待打开门看到眼前尚未有自己一般高的少年时,卫庄面上的愕然一闪而过。本着不与计较的姿态,卫庄只微微垂眼放低了视线。这昔年故地多少人都寻不得,怎么轻而易举就被这个小鬼找到。也是了,盖聂早年便与荆轲纠缠不清,后来又待这个小鬼如亲子,有什么是他会不知道的。
荆天明到底还是个孩子,面对卫庄目光中素来的凌厉只片刻就已支持不住。虽然不愿意,但少年却还是不得不低下头,未想这一下视线就正好落在卫庄隆起的腹部。
十多秒的怔愣过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一般,少年的脸庞开始扭曲,而后终是反应过来。
“大叔是我的!大叔要娶蓉姨的,才不会跟你这个大恶人大怪物丑八怪在一起!”闭着眼睛将嗓门扯到最高后一通肆无忌惮的胡喊乱叫结束荆天明拔腿就跑。
看着少年快速消失的背影卫庄木然关上门,而后失笑。也不知道这个小鬼哪里听来的谣言,真是不动脑子想想,盖聂怎么会想和自己在一起。
罢了。卫庄一叹。
都说童言无忌,却也最是伤人。靠在门后,卫庄的身体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
“怪物,么……”右手抚上肚腹,卫庄失笑,而后一点一点不能自制地笑出声来,最后变为疯狂的大笑。只这笑意分毫都未进入眼底。
电话铃骤响,卫庄不接,只任由留言机自动开启。
极短的沉默,似是仍在考量一般,然后是再熟悉不过的梦中千回百转的沉稳嗓音。
“小庄。”那一方的人顿了顿,道,“天明没有父母。这其中的苦楚你我都知道,我不想他再去体会那样的人情冷暖。你不是一直想见我么,我现在就过去,你不要为难天明。”
电话挂断,窗外天色已昏,卫庄走到沙发前坐下,静静在客厅里等待着。
虽然开车只有三个小时,但通往鬼谷的那条路盖聂却有十五年未曾走过。鬼谷荒僻,去时参天的树木如今看来与记忆中亦没有什么差别。盖聂一路踩着油门,让指针保持在120的速度,除却心中担忧荆天明其实他并无太多感慨。
车子停在了老宅前,盖聂径直走到回廊下去转大门的把手。凭他对卫庄的了解,门不会上锁。
房门在身后被打开,卫庄听到脚步未说一个字。
“小庄。”盖聂踏入客厅,大概是没有照明的关系,室内的黑暗似乎要浓于户外。盖聂环顾四周侧耳细辨,并没有与两个人共存一室的感觉,心下顿时一沉。
走到天井前,盖聂停住了步子,只因看到了被灰蓝天光勾勒而出卫庄坐在沙发上的背影。盖聂隐约感到似乎有些不妥,但一瞬的迷惑终究被焦虑淹没,“天明人呢?”
卫庄依旧不语。
盖聂轻叹一声,“小庄,我本以为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见的。你我之间,是我对不起你。但,天明是无辜的。”
是的,荆天明是无辜的……那么,我的孩子呢?我和你的孩子呢?我们的孩子就应该生来就被厌弃么?忽然间,卫庄眼前豁然开朗。原来一切的一切都是自己的一场虚妄幻想,这个孩子从来就是不被期待的……卫庄慢慢地近乎自虐地勾起了嘴角。
看着卫庄纹丝不动的背影,盖聂越发感到焦灼,“小庄,天明到底怎么样了?”
肚子开始狠狠抽痛,一点一点逐渐强烈到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机会。卫庄咬着牙根拼尽全力控制着呼吸维持在寻常的节律,努力控制着声带不产生出任何一次摩擦震动不发出一个音节。紧紧咬着嘴唇,卫庄只觉口舌间浸透了锈腥之气。
盖聂叹息,对于卫庄,他向来无可奈何,“小庄,我知道你有事寻我。现在,我听你说。”
卫庄低头,黑暗中虽看不见正在狰狞蔓延的猩红,但湿热的液体自TUI间源源不断流淌而出的感觉异常清晰。这样,也好……卫庄如是想着。这个世间太苦了,一开始就不希望这个孩子重蹈自己那样的人生的,眼下也算是上天对他的另一种成全吧。
既然不被期待,那就不该来到这个世界。况且这个孩子本就不该存于这个世间,否则一个男人孕育出来的生命,这样的名头他将来如何能够承担。现下,他便是要回去了吧……事到如今已大梦初醒,已然没有什么遗憾了。只是终究对不起这个孩子,让他白来这一遭,让他以为可以被疼爱……
卫庄慢慢抬起手放在腹间缓缓摩挲,至此,纵是再舍不得也无法挽回了。罢了,大不了赔上这一身一命随他同去就是。卸下了久扛在肩的重担,卫庄顿觉轻快不少。
半侧过头,屋内的光线虽不足以让卫庄看清盖聂的脸庞,却还是让他久久凝视。这一生里,与这个男人的那些自以为是的聚散,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痴迷罢了。结局早在十五年前就已经走到,只是自己一直停留在原地守着那片断瓦残垣不愿离开。卫庄自嘲地笑着,而后缓缓开口叫了一句“师哥”。
终于听见卫庄说话,盖聂心下大松了口气。
“我以前就说过的,荆轲的事,将来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我就赔他这一条命来,你收好了,将来去他墓前时前记得告诉墨家所有人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失血让卫庄的气息渐有些不足,很快便无力再讲多余话语,只兀自在黑暗中尽力维持呼吸,让自己的神志多保有片刻的清醒。
屋内血腥之气渐浓,盖聂终是觉出几分不对,遂转身抬手按下了玄关的顶灯开关。
一室乍明,刺得卫庄双眼发疼。听到盖聂缓缓而来的脚步声,卫庄忘记了一地猩红只下意识想要蜷缩起来掩住自己的肚腹,可身体已再用不上半分力气。
“小庄!你……”盖聂浑身颤抖只觉一记惊雷裂在天灵。这……怎么可能!是了……这又怎么不可能!原来所有千方百计的恳求和恳请都是为了这个……那些被自己毫不犹豫删除的电话留言、邮件、手机短信霎时间如蝶舞般纷繁缭乱扑面而来。
“师哥,我知道自己不是你希望的那种人,但我是真的想给你一个家。”
“师哥,就当就当你施舍给我的好了,你陪我二十年好不好,就二十年。”
“师哥,你对荆天明一直都很好,所以你是喜欢小孩子的吧。”
“师哥,你来见我一面,所有的事情就都清楚了。”
盖聂的脸庞虽然近在咫尺但卫庄的双眼已聚不起焦,“师哥,我再不欠你什么……”卫庄轻轻地残忍而扭曲地微笑着。师哥,将来,你会不会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