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小星篇·灵州雪
灵州的冬天很长。
夜长日短,雪常在向晚时分落下。
娘在世的时候,每逢天雪,总会与我说起回春谷。
她说,回春谷里遍植百草,每年春回前的最后一场雪,都是最美的。
我生于灵州,回春谷只在娘一个人的记忆里。
十年前的一个雪夜,回春谷遭遇灭门之祸。只有在爹拼死救护下逃出来的娘,恰因遇上到谷中问药的庄主,才幸免于难。
我是遗腹女,亦是冷家医术惟一的传人。
娘在雪夜奔逃中受了寒,生下我之后便日渐沉疴。从我记事起,她就以最严厉的方式督教我医术。
她留给我的时日并不多。更多的时候,她对于我而言更像是一个严师,而非母亲。
对于学医,我心中并无喜欢,也说不上反感。我从知道吃饭、睡觉起,便开始学医,这于我早已经成为一种习惯。
我记得曾有一次问过娘,屠灭回春谷的人是谁?我们的仇人又在哪里?
娘很严肃地打断我的询问,她说你无需知道这些,只需记着学好医术,断不可让回春谷后继无人。
娘说,继承冷家的医术,是你应尽的责任。
我想,这或许也是我存活于世上全部的意义。
只是有时,我依然会想,我为什么学医?
人们说医者行医,为的是济世救人。可我的父祖医治了那么多武林人士,回春谷的那一夜,他们手里救人的针,却救不了自己。
娘离世,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夜。
那夜天特别冷,娘让我打开窗子,窗外并没有雪。
风刺进鼻子,干燥而又冰冷,那味道我再也没有忘掉。
那夜很长。长夜的尽头,娘说了最后一句话——
她说可惜,春回前的最后一场雪,我看不见了。
风真冷啊,冷得人都忍不住掉眼泪了。
这么冷的夜,为什么没有雪?
娘说过,医者心至温,血至冷。
我握着娘冷掉的手,我的手和她的一样冷。
指尖流汇的血液似要冻结,眼泪落在胸前,心口很烫,像鲜血汩汩涌出时熨出的温热,从未有过的温热。
她最后教会给我的,是一种叫做“失去”的绝望。
我想,就是从那夜起,我成为了一个医者。
娘活着的时候常说,灵州的雪下得太苍凉。
灵州毗邻塞上,天长地阔,多见风沙。
雪常随风至,落雪的声音就是飒飒的风响。
朔风卷地,飞雪连天。
雪落满庭院的每一处,落在黧黑而湿冷的树枝上。庄主尚白,庄内从人服饰皆为素白。在薛家庄,漫长的冬日,触目都是白色。
下雪的日子,庄主喜欢温一壶酒,坐在雪轩的廊下,看着中庭里他亲手种下的白梅。
而我所居药斋,就在雪轩的对面。有时研药之隙,隔窗望去,常能看见庄主静立于轩下,周围只有落雪的声音。
庄主素有寒疾,虽然一直仰仗自身修为加以抵御,但每逢天寒,仍时有发作。娘过世后,他的病便一向由我照料。
“您在病中,不宜饮酒。”雪轩里炭火烧得正旺,满室暖融气息熏得窗下白梅香气亦显浓重。
庄主裹着银狐裘,对我笑笑,“年纪小小,更不宜皱眉。”说着,又自斟一杯,“温酒驱寒,喝着也就不冷了。”
我尚不及阻拦,他已满杯入腹。
“庄主,医者父母心……医家之言,不可不听。”他闻言停杯,笑意愈盛,“小星,你只有对着我这个不听话的病人时,才有几分像小姑娘……明明论年纪,你比月儿还小上两岁……”
我亦笑道:“小星无论到了什么时候,首先是个医者,这一点不会改变。”
轩外的雪落得很静,我听出他言语之间带着叹息,“慧极易伤,却不是什么好事……可也难得有你,能听我说一说话。”
我常年深居简出,甚少与外人接触,但也看得出庄主的寂寞,像灵州积满一冬的深雪,绵长而又静默。
庄主隐居多年,不问世事,庄内的庶务一应交由管事打理。
娘告诉过我,庄主是用剑的高手,昔年曾以“一剑飞雪”名噪一时。只是后来不知因何,就突然沉寂。
听说那是九年前的旧事,我想到庄主积年侵体的寒疾,不知这病是不是自此而起?
我不知道一剑飞雪是何等凌厉的剑招。我所见到的庄主,不是独自待在雪轩里,便是与小姐在一起。
小姐长我两岁,是庄主的独女,亦是我在世上除了娘以外,最亲近的人。
庄主唤小姐“月儿”,我猜那大概是她的乳名。
没有人敢提起她真正的名字,在薛家庄,小姐的名字俨然是一个禁忌。
因为给她取名的人,就是庄主最大的禁忌。
自山城回来以后,小姐好像多了许多的心事。
关于遇险一事,她只说自己被一个好心的人从雪地里救回收留,其他的并未多提。
而我时常见她一个人坐在月下,单手支颐,默默地出神。月光映在她渐渐舒开的眉眼间,数月不见,她好像真的长大了不少。
小姐回家之后,我整理她的衣物,发现少了一方冰绡罗丝帕。倒是她的配饰上,多了一个小小的金环。
那丝帕是她母亲留下的旧物,小姐一向视逾性命。若是遗失,她的反应断不会如此淡然。想到她随身配饰的那个小金环,我开始对她在山城的经历感到好奇。
关于庄主的夫人,我了解不多,但犹胜过小姐。她仅仅知晓夫人在她未满周岁时便抛家弃女,其他的庄主一个字也不许人提。
回春谷行医多年,与各大门派、世家皆有来往,娘对武林中的许多秘辛都知之甚详。
娘说,庄主的夫人是江南长缨镖局顾总镖头的独女。虽出身江湖,却一向如富家千金一般被养在深闺,是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纤弱女子。当年顾总镖头赏识庄主气概,欣然许婚,夫人这才远嫁灵州。
“那夫人后来是为什么离开薛家庄?”
“灵州风沙积重,自比不得江南细雨温软……况且,敬识英雄的是那刀口上舔过血的顾镖头,顾夫人却未必识得……”
据说,顾夫人最终的归宿,是以富甲天下著称的凌剑山庄。庄主林清澜亦是世家出身,不仅在江湖上交友甚众,于朝中也多有助力。
娘亲提起这些的时候,时有喟叹。
我不知她神色间偶然流露的惋惜,究竟是为了庄主……还是夫人。
时近深秋,灵州的夜开始一天天地长了。
薛家庄位于灵州西北的泾湖之畔,出入皆需乘筏。泾湖水广,遍生芦荻。长势最好的是雪桥一带,秋逢瑟瑟,芦花满天。
小姐最喜欢雪桥的景致,总是自己撑着竹筏,独自去看芦苇。
最近,她常常在那里待到日暮,直至尽兴而归。
我不禁问她,为何偏爱雪桥,可是那里的芦花开得最好?
她笑笑答道:“也没什么……只是雪桥开阔,站在那里,好像能望见很远的地方……”
她并不是一个爱藏心事的人。
整个薛家庄,除了我,她的心事原本就无人可诉。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的冷。
自十一月中初雪降临,灵州的雪几未停歇。庄主的病情一再反复,便一直留在雪轩疗养。
腊月初九,雪势渐小。
是夜雪停,天上升起明月。
我在药斋里碾着药,小姐推门进来,手里拎着食盒并两小坛酒,她看上去心情很好。
“小星,你这些日子照顾我爹很辛苦吧,我来陪你吃宵夜。”
我笑笑,呵手去揭食盒。
“包子?”
“嗯,蟹黄馅儿的。”
我有些诧异,还以为按照她的口味,必是糕点无疑。又拿了一坛酒放在鼻尖一嗅,“烧酒?蟹黄包子就烧酒,这是什么吃法?”
不知是不是药斋里的炭火烧得太旺了,她雪白的面颊浮起一点淡淡的红晕,“新鲜吃法啊……”
我看着她继续笑,“这么新鲜啊,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这么吃……说说看,在哪儿学会的?”
“什么啊,我自己无意间想出来的。”
“哦,那是在哪儿想出来的?”
她嗔怪地看了我一眼,“小星你真是……”
“你好像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我。”
“你不是……也一直没问么……”
那个有月亮的晚上,小姐说起了她与那人的相识。
她说她被他捡回去的那天,也有很美的月亮。
她说烧刀子灼得很,天福楼的蟹黄包远不及庄内厨娘的手艺,但那是她过过的,最特别的一个生辰。
她说那个倔强的少年,有着锐利的眉眼,和温暖的笑容。
而我记得,那晚的酒暖人肺腑,月光清莹如水。
月光下她的笑容,也是那样的好看。
是岁冬寒,庄主的病比往年愈重了几分。
自他移居雪轩,我在这里待的时候也就多了,开始慢慢地与薛家庄的总管事薛肇熟悉起来。
薛总管常年肃着一张脸,比起庄主更要寡言少语,却是最得他信任的人。庄主避居养病,薛总管便将庄内的事务一应交给其他的管事,亲身随侍左右。
有一回我在帘外温药,薛总管从外院进来向庄主回话。我耳力佳,隐隐听得薛总管说到什么“宣州”“病重”。之后我再留心,发现每隔几日,薛总管都要单独向庄主回一次话,而每次他离开后,庄主的脸色总是特别不好。
什么人能让庄主如此挂心……宣州……
我猛然记起,凌剑山庄……便在宣州。
庄主近来愈发沉默,他一天天地长坐着看雪。
雪一直在下,不知何时才是尽头。
寒冬对于病人而言,大抵是格外难捱。
小姐牵挂庄主的病,想多留在雪轩里陪他。庄主却不肯让她多待,反而让她跟着二管事,学着着手打理庄园。
我想,他定是不愿小姐见到自己脆弱的样子。
这个冬天,好像前所未有的长。
一整个冬季,雪很少停,庄主的脸上也没有笑。
二月春及,雪终于停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传来了消息,宣州那人终是殁了。
闻讯之后,庄主在雪轩里坐了一整夜,喝了一夜的酒。
我和薛总管就守在轩外。我几次想去劝阻,庄主的寒疾虽然压下来了,但这样喝酒,怎不伤身?
薛总管拉住我,他的力道很大。我禁不住出声呼痛,而他却像什么都听不见,只是喃喃地对我说“别去,别去……就让他一个人待着……”
那夜,我第一次见到了“一剑飞雪”。
那一剑破空,凛如霜雪,将一株白梅生生劈断。
我向剑势袭来的方向望去,夜色如被那道倏忽而至的剑光映满,轩下的庄主长身而立,面色如常。
那一刻我却突然意识到,有些事情已经变了。
他再也不是从前那个庄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