笳鼓,南音(随便写的勿喷)
纶巾鹤氅的水云子,怀里抱着修长的琴囊,披一身清光走进来,仿佛神仙中人。文山倚在角落的干柴上,短衣破败,有一只眼睛甚至看不到什么神采,却微笑着望向他,轻轻颔首致意。水云子神情恍惚,想起八九年前,他激动又忐忑地站在集贤殿中,正踌躇满志时,眼前的人却以钱若水故事引退的一幕。那时的文山身材挺拔,眉目秀美,也是这样笑着招呼他。
水云子对那个笑容印象太深:有终于能退去的释然,也有失望和忧虑。他当时突然明白了一些东西,转过身去,抛开从前的抱负,抱负着一把长琴,在金门的暖风中,伴起了西湖歌舞。
今日再见,笑容中那些负面的东西似乎被冲刷了很多,更多的是一种从容。水云子看着眼前人,不由感慨:荀琼谢玉兮,亦有时而凋零。
“先生必将以忠爱白天下,予则归死江南。”
水云子对文山深深一礼。在北五年,听了许多关于他的传闻,如今终于再见到这个负天下之望的传奇人物,水云子一时间却有些说不出话。敬意里掺着几分怜悯,翻成了五味陈杂。最后,他做出了一个不那么像承诺的承诺。与王鼎翁不同,他与文山有相似的经历,不会用那种冷漠的语气逼迫另一个人献出生命。一个“必将”,除了对文山的信心,也是他“归死江南”要去做的事,这就是他的承诺。
文山手持一截干枯的梅枝,呵呵一笑道:“听大有此言,便知是世有知音,我道不孤了。家人寄我一枝春,忽念起孤山前事,岭外乡情,我何尝不愿如大有一样身归故里。不然,虽有羝乳啮雪之坚,辽鹤归来,谁借鹪鹩一枝?我非沽名之人,若能黄冠归去,自是欣然从之。但今日事到如此,怕是后退不得,也算不负平生所学。”
水云子一愣,本惭愧自己如今已算是“变节”,文山纵不至于怒骂,也不会太待见他。没想到文山却引他为知音,又说出这样一番“屈服”的话。水云子突然感到宽慰了许多,先前觉着时刻压在头上的沉闷也恍然不见了,他在文山的身前坐下来:“楚虽三户能亡秦,先生如今作何念头?”
文山摇摇头:“少时梦天帝责我不孝,我惶怖不已,辩以实孝,后家君病殁,太夫人老于江南,方知不孝之至。昔日开府南剑,从者如云 。然空坑一败,妻孥皆去,宗白成副车之鬼;五坡岭后,大事已蹙,京口南亡诸子又皆见弃。前月百五妹来燕,虽无怨怼之情,我却不能不愧于震龙。以我之忠,致人不孝,不仅不孝,又兼不仁。奈何?”
水云子深深一叹:“先生……昔日督府何人不是出于自愿?至于忠孝,殷有三仁,各行其是,谁又说得清得失?亦或是…苦于江南之望吗?”
“我尽心而已,江南之望又何有于我?但那些追随我的人不行,我不能不给他们一个交代。因为最应该站在前面的人是我。我今日退一步,百年之后与凤叔、贵卿地下同游,又有何面目相见。至于复亡之心呵……”文山的眼中有一些痛苦和挣扎:“昔东南全境,不能守一隅,今以亡国一夫,而欲抗天下乎?我退之又何益也?杵臼抚赵孤,朱亥槌晋鄙,事定则去。我已尽到宰相的职责,如今是时候尽一个同道人的责任了。”
水云子愣愣地看着文山,说不出一句话。他还记得,这个人曾经是一个悠闲的江南公子:山水之乐,书画之变,琴棋之逸,歌诗之妙,无所不爱,无所不精。而现在,锁住他的不只是手脚上枷锁,更是挥之不去的责任。而且锁得更紧,欲一翻身都是不能……非有不世出之英,莫胜不可为之势。水云子心里忽然浮起一些杂念,碧落堂的燕子,文山的大水奇观,大庾岭的梅花……将和它们的老朋友永别了。
文山摆了摆手,忽然显得洒然:“世人以为我看幼女受难,不曾周旋。昔人云:‘我与我周旋久’,
我收柳女之信,迟疑故久,以为如今这样就是最好的周旋。造物自有安排,她们在我身后当有一树可栖。”
旁人说他心如铁石,应了当初王应麟那句“古谊若龟鉴,忠肝如铁石”的评价,对妻女不管不顾。其实他哪里是不顾,只是不敢辜负督府之人的程杵之约,也不能辜负自己平生所学罢了。而且,他若是投降,家人的处境只会更糟呢……
水云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再言语,他卸下琴囊,将怀中的七弦琴平放在地上,手指拨动,弹起了一首《胡笳曲》。文山则闭上了眼,手上依着曲子轻轻挥动着,若仔细看,就能看出他手上的动作和汪元量相差无几。文山当年也是精通琴律的,不仅会弹奏,而且精于制琴。因为这份共同的爱好和寄托,一首《胡笳曲》竟然将两人的心意隐隐连接在一起了。
曲罢悯然。文山沉默着,泪水在眼眶里转了几转,终于是收了回去。他低低一叹:“我自崖山北上,至于大都,集子美之诗二百首。日玩之不置,但觉为我诗,忘其为子美诗也。今日闻大有此曲,念起文姬当年寒苦思汉,我辈如今处境,庶几有异代同游之悲了。”
“……自有两儿郎,忽在天一方。胡尘暗天道路长,安得送我置汝傍……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