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雨》
在我的家乡,五月是入暑前最后一段舒适的日子。
五月,春意还余七分,暑气自南而北匆匆赶路未至。阳光明媚里穿一件长袖凉爽似秋,阴沉天气下加上一件外套温暖如春,在这样的季节里,下几场绵长的小雨也别有一番滋味。
五月的雨须经过几片乌云,几点闷雷的酝酿。你走在路上,隐隐的听见了几声闷雷,倘若离家不远,大可不必着急赶路,照例可以点上一锅烟,也不耽搁你在路上与熟人闲谈几句。五月的雨没有狂风响雷的催促,来得自然也从容一些。
回到家去,戴上一顶斗笠,披上一件蓑衣。斗笠是今年新编的,内外各用了二黄与头青的篾条疏密交织而编,中间夹了一层晒得焦红而又拉得极宽的棕衣,头顶上粘着一张红褐色的油纸,外面还漆了一层桐油。蓑衣已经有了一些年岁,外层在与风霜雨雪的长年对抗中而变得灰黑陈旧,内里在一次次的穿戴行走中而渐渐让人觉得熨帖舒适。这样的一件蓑衣,往往会见证一个家庭十余年甚至数十年的人事变迁,有时几个月都不曾取用,它就静静的闲挂在墙角,日子平淡而琐碎,你忽然抬头看见了它——真让人觉得心安。
走出门去,村子笼罩在一片微白的水雾里,林间的那片绿色也变得模糊起来,土路上还未见有湿意,乌黑的瓦片却浓了几分颜色。五月的细雨不是竖直而下的,而是漫天飞舞的,在空中悠悠的漂浮着,迟迟不愿落在地上。漂浮飞舞的雨沫渐渐多了,那片微白的雨幕也越来越厚重,群山隐去,只留下几条灰色的波浪线。
若是撑着一把伞在四处飞舞的雨沫里行走,不知不觉中身上的衣衫便会湿透,实在是一件令人不喜欢的事情。戴上斗笠,披上蓑衣就不一样了,你可以无所顾忌的走进雨雾里,空闲的双手或是卷起一只草烟棒塞进烟锅里,或是手背叠着手心背在身后,倘若没有琐事缠身,步子也无妨悠闲散漫一些,思绪也可以同这五月的雨一般飘得漫无天际。
雨是有轻重浓淡之分的。轻淡者形如点如丝,飞而化沫,积而成雾,五月的雨多是如此。晏殊有一妙句:无边丝雨细如愁,以愁来喻雨,化愁为实,赋雨以情,可谓一语点睛也。浓重者凝而成雪,洋洋洒洒,铺天盖地。“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首诗被古往今来的无数丹青妙手所钟情,图画不止,意境万千。本已是飞鸟不过,人迹湮灭的冰天雪地时节,每次读到蓑笠二字时心底竟泛起丝丝暖意,仿佛所有的寒冷都被那件蓑衣隔绝在外……
在一个古老的村庄里,在一个诗意不曾湮灭的人眼中,斗笠蓑衣仍是雨季的灵魂。
雨渐渐大了几分,已能看见有一些细碎的雨粒直直的落下,树叶上汇聚的雨滴不时哒、哒的滴在了斗笠上,蓑衣上已经沾满了如芝麻般大小的雨点。
不觉走到了村口,田野里秧苗的那片青绿在雨水的沐浴中显得更加鲜活可爱,河风偶尔会翻上田野,卷起一层雨幕,如从远处翻滚而来的海浪,渐渐的在田野里平息。老桥安详的横卧在风雨里,桥上没了行人,不知道它的一生会孤独的经历过多少次这样的风雨,或是它就是在等某一场风雨吧。越过桥去,田野里的那片青绿一点点的融进了雨里,最后完全消失,天地一片苍茫。
脱了草鞋,去弯曲纵横的田埂上走一走吧。赤脚踩在雨水打湿的田埂上,先是感觉一点儿冰,一点儿凉,再是一点儿软,一点儿柔,对于平日里饱受沙石,泥浆,坎坷不平的山路摧残的双脚来说,真是一次极温柔的对待了。
于我看来,单以在泥土上踩踏的感觉而论,当以两种为佳。一种是严冬里清晨时分被寒霜冻得僵硬的小路,踩在上面可以感觉到凸起泥块在脚底“咵”的一声破裂,然后渐渐粉碎,可是若踩踏的人多了,或是天气回暖,路上便会变得泥泞不堪,徒惹人厌。一种便是这被五月小雨润湿的田埂了,一脚下去,会微微的陷进泥里,印出脚掌的轮廓,脚底却不会粘起泥土,走在上面轻松而舒适。
在这样雨季里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漫步,在这样的小路上打着赤脚行走,真让人不思归去。
何必又须归去呢?《渔歌子》中唱到“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东坡也说“一蓑烟雨任平生”。那便不谈归去,索性便跳过现在,去看看更遥远的未来吧。
未来是一块蒙上了水雾的镜子,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只是终归已走出了这么远,总会看清一些隐隐约约的脉络。比如此生还可经历多少个五月,遇见几场五月的雨,比如剩下的日子还能用几个自己亲手编的斗笠,比如这件蓑衣还能再坚持几个年头……
曾经年少天真无知,愿意把一切得失取舍归咎成虚无缥缈的“运”;中年时历经坎坷,成熟圆润,笃定生命中的所有的离合聚散皆是冥冥之中的“缘”;后来越走越远,现已走到了人生的边缘,回首这一生,却开始相信人这一生的经历都是早已注定的“命”,半点不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