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蒙州旻水江边有座茶社—且停亭
身着驼色长衫的中年男子慢慢踱进来，由怀里摸出几枚铜钱，“来壶茶，小吃看着配些”便寻了惯常临窗的位子，望起水来。不时伙计已上了壶清茶，并一碟花生米，一碟烫干丝
“哟，这不是若璞兄吗？”玉珩循着声音看去，原是老相识，刘太乙穿了身板正的西服，头发梳得油光锃亮，于是起身拱了拱手：“仲予兄好久不见，在哪里高就？”
“高就两个字不敢当，小弟现在一家银行做经理”，说话间就要递片子
“可别给我来这些”玉珩摆摆手，“你们这些发财的事情我可不懂”
“发什么财，不过帮人家把钱从这个口袋搬到那个口袋，从中拿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养家糊口，哪里比得上若璞兄你教书育人，桃李天下。”
“说起来，倒是有人给我荐了户人家，城北的张家，给几位女公子教习国文”玉珩蘸了茶水，在桌上画着好字
“那是极好的差事啊”刘太乙丢了几粒花生米入口：“这张家可是大宅门了，不说他家张老太爷原是前清的知府，如今的张老爷在蒙州那也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又是诗书传家，亏不了你”
“不过话说回来啊，”刘太乙凑近了，附耳道：“听说张老爷的妹子，当年倒是闹了出西厢记”
“这你又晓得？”
“如假包换”刘太乙得意地拍了玉珩的肩膀：“苟富贵 勿相忘”
玉珩闷了一大口茶，该是极好的差事吧，想当年自己十二岁进学，端得是前程远大，然而皇帝老儿说倒就倒了……

（二）
站在金碧辉煌的张公馆跟前，玉珩脑海里勾勒了“钟鸣鼎食”四个大字，年少时也做过金榜题名时的美梦，然而梦而已……不等他畅想通透，已有下人引他至张老爷的书房
“老爷，玉先生到了”
张伯仁搁了笔，“玉先生，久仰久仰，吴妈，给先生上茶”边引了玉珩入座，“把七小姐、八小姐叫来”
不时便听到银铃般的笑声，两位学生打扮的姑娘手挽手走进了书房
“筠之、曼之，过来见过先生”张伯仁朝两个姑娘招了招手
“玉先生好！”曼之年纪小，活泼开朗，抢先开了口，筠之随之lueq点了点头
“玉先生学问极好，你们两个要用心学，整天想着西洋玩意，把咱老祖宗的东西都丢光了”张伯仁想起两个女儿张口“爹地”闭口“妈咪”有点头疼
“爹地”曼之抓住自己老爹胳膊摇了摇
张伯仁无奈地看着玉珩，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三）
张瑶给来人上了杯清水，“家里茶叶喝完了，你且将就”，转身坐下拿起旧衣服缝补起来
张伯仁摩挲着手中的半旧白瓷杯子，打量着简陋却也算整洁的小屋子，自家妹子穿了件卡其色旧旗袍，髻上只一根银簪，实难与记忆中满头珠翠的官家小姐重合起来。
“我们又好些年没见了”张伯仁想起妹妹读石头记时对贾母的掰慌记深以为然，却转头跟个穷书生跑了，偏偏这书生还半道上撒手人寰，深恨之
张瑶在发鬓上磨了磨针，“十来年了”当日不管不顾地跟了天佑，把自家老父气得大病一场，几欲入家门而不得。原本想着平平静静度日，天佑和蛟儿又一同患病，普普通通的教书先生养活一家五口已是捉襟见肘，她在家门口跪了一天一夜父兄却都避而不见
她为了天佑让父亲失去了女儿，现在她又失去了丈夫和孩子
她不知道这笔账到底该怎么算
“孩子们都还好吗？”张伯仁记得瑶妹还有两个孩子
“清源在一家洋行工作，蝉儿还在念书”
“清源就出来做事了，我记着他比子甲要小个几岁”
“他是个懂事的，说什么不肯念大学，要早点为我分担”提到儿子，张瑶脸色现了愧色
“不如让他跟着我做事吧，在小洋行里熬日子熬到什么时候是个头”
张瑶轻轻摇了头，怕是难，这个儿子，比自己还要倔，而且，芥蒂，真的不在么？

“妈，我回来了”少女掀了门帘，一脚将将跨过门槛，抬眼见了来人，一时愣住
她认得他，可一句舅舅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叫不出来，依稀记得他在父兄病重时不愿伸出援手，在葬礼上倒是掏了好些钱，被母亲丢了出去
后来渐渐断了来往
如今怎么？竟没被赶出去
慢慢走进屋里，望向母亲一脸探询
张伯仁打量着多年未见的外甥女，她穿着蓝布上衣，系着黑裙，并未像自家女儿们赶时髦剪了头发，还拖着两根长辫，此时大概有些怒气，脸色微红
暗叹了口气：“如此我先回去了，方才说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张瑶颔首：“不送了”
杨婵已是气呼呼跑回房了
为什么让他进来？张瑶扶了扶额头，初时她是恨的，天佑不说，蛟儿总归是张家的血亲，他们为何绝情至此，她可怜的孩子那年才八岁，她现在还记得孩子小小的身躯在她怀里变凉
出殡那天张伯仁来了，说是没想到事情会发展至此，这是人命啊，她丈夫她孩子的命啊
她将他的所谓歉意安慰都丢了出去，搂着杨戬、杨婵哭了一宿
爹娘去的时候她朝着张府方向磕头磕出了血
可是终归回不去了
今日再见兄长，他已是两鬓染霜
都过去了吗？

（四）
“伯仁，想什么出神？”张夫人将手里的燕窝盅放下，轻问道
“想我不杀伯仁 伯仁却因我而死”说罢猛吸了嘴烟
张夫人是续弦，当日种种所知并不真切，只道那未蒙面的姑子为了个书生与家人断绝了往来，丈夫既然不跟她细说，她也没有刨根问底的必要
然而今天，他想说
“那日阿瑶是去庙里还愿的，仆从丫头带了一大丛，却偏偏遇上了流匪，为杨天佑所救。老爷子本意是重谢，谁知阿瑶却要以身相许，她早就许了人家的”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无非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追随爱情而去
“老爷子为此大病一场，此后再也没提过她。只是没想到数年后她会重新出现在张家门口”
张伯仁到现在都还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平素娇娇弱弱的妹妹在家门口跪着，穿着粗布衣衫，首饰一概全无，想是都当了去，她的眼红红的，带着希冀又溢满绝望
他们拒绝了她的求救
再后来听到了杨天佑、杨蛟病重不治的消息
他看到了那两具薄棺，也看到了妹妹眼里最后一点点希望消失殆尽
杨戬和杨婵才五六岁大小，眼神却是不合年龄的冷
这些年她一直固执地拒绝着他的好意，一手拉扯大两个儿女，做很多份工供孩子们念书
他想，他是恨杨天佑的，她是恨他的

“所以你想要弥补”张夫人顿了顿：“如果我是阿瑶，我也会恨的，最初她确实做得不对，但是见死不救，尤其是孩子……这个结，恐怕很难解开”
这个道理，张伯仁也懂
“不如让我去吧，当年的事情，我并没有参与，也许我去比较合适”
杨戬核对完最后一份发货清单，揉了揉眉心，看着已擦黑的天色，苦笑，说好要去接杨婵下学的，小妮子怕又要闹他了
一出门，居然有位衣着华丽的妇人，冲他微笑
“您是？”杨戬困惑，自己并不认识什么有钱人物
“你是清源，对吗？我是你舅母”

（五）
站在自家门口，杨戬的脸色还是有些发黑，他还记得父亲和大哥被病痛折磨的样子，记得母亲的泪。这些年母亲写春联、做缝补什么活都干把两人拉拔大
现在所谓的舅舅舅母跳出来说要弥补，怎么听都像个笑话，莫说他，就是母亲，就是妹妹，哪一个需要此番弥补
推门而入，母亲正就着油灯纳鞋底，眼有些花了，眯成缝
杨戬快走几步，从张瑶手里接下活计：“哪里就等这鞋穿，就是要做：白日里做便好”

张瑶笑了：“这是隔壁林大娘托我帮忙的，她儿媳刚生了，忙得脚不沾地，白日里还有白日里的事情”
杨戬想说我养你们，说不出来，以他这点薪水，还要给妹妹攒念大学的费用，他曾经无数次对自己说作为家里唯一的男子汉要给母亲妹妹撑起一片天，然而他还太弱小
沉默了一会，“蝉儿回家了吧，我去看看她”
轻轻扣了房门，听到杨婵没好气地应了声“进来吧”
“怎么，生二哥气了，洋行里突然来的单子，走不开”
“没有”杨婵坐正床上，抱着枕头在上面画圈圈，“今天见到那个人了，心里难受”
那个人！杨戬心中警铃大作，咬了牙：“他来做什么？看我们有没有饿死？”
“不清楚，可看妈的样子，并没有什么不愉快的，没有像从前那样把他打出去”
杨婵仰倒在床上，“毕竟是兄妹吧”
“今天他夫人也来洋行找我了，说让我去他们那做事”
“这事他肯定跟妈已经提过了”
“哦？”
“妈没同意也没拒绝”

母亲没有拒绝，杨戬也说不出来算不算意料之外，毕竟外祖父母去世之时，母亲的伤心难过也那样真实
毕竟是兄妹么？
如果为了母亲？
杨戬突然想起儿时玉夫子的话：“戬字，未免杀伐气太重了些，不如我送你个字吧，清源，怎么样？”
“夫子是让我多读书吗？”小杨戬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朱子说，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先生未答

（六）
张家做纺织起家，攒了资本，慢慢把手伸到了钱庄、典当、商行，张伯仁凭借敏锐的商业触觉和祖上积攒的人脉资源在这个新旧交替风雨飘摇的时代中玩得风生水起
眼下，他的外甥正乖顺地站在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喊了他张老爷
罢了罢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他也不是太过拘泥的人，“清源，你既在洋行里待过，就先跟着你赵叔学着打理商行吧”语毕挥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杨戬如此快地接受他的好意，有些出乎意料，他这只老狐狸此刻看不清小狐狸的心思
果然外甥似舅，就像子甲，性格耿直不大便通，像极了他的发妻
至于王氏，与他只得了几个姑娘，如此一来，他和清源都得承她这个顺水人情。她的小算盘、杨戬不明所以的妥协成全了他一厢情愿的弥补

杨戬在商行的表现极好，踏实好学，短短数日就摸熟了事务，甚至以非常不错的价格拿到了几单生意
“表少爷平日里是个斯文有礼的羊，生意场上转眼就成了狼”赵铭山如是说，他是张家的老人了，平日在张伯仁面前也是有事说事的：“倒把大少爷给比下去了”
有些人，大概天生适合干这个
当事人其实并未想那么多，他只是意识到母亲终归是张家女儿

（七）
“陈记布行的订单交货了，新进了一批南洋时兴印花布料，已经跟几家老板接触过了，价格正在谈”
杨戬例行公事地汇报着，音调几乎没有起伏
“今晚商会在蒙州饭店办酒会，你也一起去”
“今晚要与祥记的崔老板……”
“让老赵去就可以了，你回去安排一下，晚饭前我让司机去接你”张伯仁的语气不容反驳
“知道了”
张家的别克轿车准时出现在了商行门口，杨戬拉开后车门，冷不丁一张笑脸出现在眼前：“表哥，不介意跟我挤挤吧”
杨戬有点尴尬，却也不能像对张伯仁那样冷脸，只好点头坐下，尽量远着点
曼之身穿淡绿色的翻领洋装，裙子只到膝盖，露出白皙的小腿，胸前别着珍珠胸针，身上的香味若有若无
“我缠了爹地好久他才答应让我去的，你和大哥呢，理所当然就可以去，真是不公平”小丫头撅了嘴，忿忿不平
转脸却又眉开眼笑：“表哥，我告诉你哦，蒙州饭店的冰激淋蛋糕最好吃了”
所以就算化了妆烫了发，其实还是个小丫头片子，杨戬有点想笑

“鄙人蒙众位的抬爱，忝列此位，今后当与诸君同策同力，为蒙州谋福”作为已连续两任的商会会长，说起这样的客套话来，张伯仁脸不红心不跳
音乐响起，人群三三两两散开，曼妙舞姿、觥筹交错，一片祥和。张伯仁端了酒，领着小辈们，春风满面地穿梭于人群当中
几轮酒敬下来，曼之首先临阵脱逃，寻着甜香味去了
“哟，敖三爷，幸会幸会”张伯仁远远地就伸出手去。敖三爷名唤敖闰，敖氏航运的当家人，蒙州水运往来，都得拜敖家的码头。据说敖家兄弟祖上随汪直在海上谋生，汪直坏了事，敖家慢慢开始做水运买卖，经营到这一代，已是有水处皆有敖家船了。敖家老一辈兄弟四人，老大老二年事已高，敖老三做了话事人。
“犬子子甲，外甥杨戬，你们还不见过敖世伯”
“不敢当不敢当，现在后生可畏啊！这位就是杨世侄？前些日子把德丰的钱老板给气得七窍生烟啊，可给我们商会出了口恶气”敖闰颇为赞赏的看着眼前的年轻人：“还是伯仁兄有福，我家那几个小的，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爹地”穿一袭粉色西洋舞裙的少女挽了敖闰的胳膊
“还是这么没规矩，见过你张伯伯”敖闰宠溺地瞥了一眼自己闺女
“这是寸心吧，都长这么大了，今天曼之也来了，你去找她顽吧”

敖寸心往张伯伯身后看去，嗯，张子甲她很熟悉了，旁边这位是？怎么有人参加酒会还穿着长衫的。敖寸心探究着盯了杨戬，突然眼睛一亮拍手道：“密斯脱杨，你是密斯脱杨对不对？”
“小女唐突了，杨贤侄莫怪！”敖闰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这小妮子跟着自己来这种场合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怎生这般失态
敖寸心并没有这方面的自觉，仍自顾道：“密斯脱杨，我跟杨婵在一个剧社的，上回你不是来我们剧社演了罗密欧吗？我就是第三场朱丽叶小姐的侍女啊！”
原来蒙州各校组成了联合学生会，组织了文学社、戏剧社等等，敖寸心和杨婵便是同在德仁女中又一同参加了剧社，十分要好。杨戬想起自己确实曾被妹妹拉去剧社救过一次场，可对于眼前的敖寸心没有什么印象，只得报以礼貌的微笑
大厅里酒香四溢，云雾缭绕，杨戬觉得有些头晕，看着张老爷已被一群老爷子拉去摸几圈了，便一个人走到天台，愣愣地望着月
他在校时是剧社的骨干，经常出演罗密欧，他的朱丽叶是密斯常，圣诺女中的校花，他那时候想，就是月宫仙子临凡，怕也比不上她
密斯常追求者甚重，当然并不包括他，齐大非偶的道理他还是懂的，毕业后他成了洋行小职员，而密斯常赴德国深造了
月光轻柔，仿佛一只小手，熨帖地抚慰人心，杨戬轻笑，都三年了，居然想起这些有的没的
“密斯脱杨，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是敖寸心，捧着冰激凌举到他眼前：“心里不开心呢，吃点甜就好了”
“谢谢！”
“真是惜墨如金啊！你和杨婵真的不像两兄妹，下次啊别穿成这样，穿成这样怎么请女士跳舞呢！”
“我不会这个”
“密斯脱杨太谦虚了，杨婵说你一直是剧社的男主角”敖寸心低了头，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我可以不称呼你密斯脱杨吗？”
对于敖寸心的跳脱思维杨戬有些不解，这不是她自己叫的吗？而且，不这么称呼那应该怎么称呼？杨戬？学长？还是？
“我可以像杨婵那样叫你哥哥吗？”敖寸心笑眼弯弯：“清源哥哥”
杨戬觉得自己有些招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