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样美好的梦境,破碎在了那个硝烟弥漫的雷贝里欧区。
「……艾伦,你真的……知道自己……都做了什么吗?」
「你……杀害了平民,其中甚至……连小孩子都有。」
「这下……你已经无法回头了……」
过于强大的力量,会给自身招致不幸。
她没有办法否决自己眼中看到的一切。自始至终,她在暗处聆听着中东和马莱国的战争过后,来自塔伊巴家族的族长比利.塔伊巴面向世界的演讲,她控制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手中的雷枪反射着金属的光泽,她必须做到在最关键的时机给予战锤巨人致命一击,这也是艾伦与她的约定。
那时,她骤然起身,手持利器,凌空而起,足驭疾风,冲出黑暗,在高空中飞翔着,那些狼藉一片的废墟里和浮台上,伤者的哭泣和生者的呼唤,还有所有夹杂着苦痛的悲哀。她看着离自己数十公尺的地面,天空和云在硝烟中缓慢流动,剧烈的爆破猛地从后颈炸开,飓风的风浪将她推了出去,她顺势在空中翻转身体,划着弧线向下坠落,来到他的身边。
在看清地面那些鲜血的来源之时,她的心脏仿佛与战锤巨人被炸裂的后颈一样,被贯穿的瞬间所感觉到了闪光,那是无辜平民们压倒性的死的奔流与身边这个被思念者生的鼓动。
转过头来的艾伦与幻境中大相径庭,她说不出这刹那的惊鸿一瞥到底给自己带来了什么样的震慑,那留有余温的苍凉双眼,包含着的不是歉意,不是悔恨,也不是愧疚,她发现自己读不懂这个人的情绪,读不出他的爱与恨,无法凭借这十年来的既定印象去判断。说到底,她有真正理解了这个人吗?
从过去很久的那日的血色黄昏,艾伦对着被毁灭殆尽的家的方向,喊出了一生的誓言,她就已经意识到,她会完全失去他,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的少年,也无法察觉到自己未来会失去什么。
他站在船上,却一直在下沉,而她拉不住他。
我以为自己已经麻木不仁,认了命,彻底舍弃了对未知的恐惧,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带来,但是还是残存着如此单纯且重要的东西。
那是足以让背骨冻住的那份恐怖。
正是因为与倾尽所有的死相碰撞,必然会感受到生的喜悦。
她不合时宜地想起那个抱着捧花走向悲剧的连锁的孤独背影,还有那捧花中只能让自己满足的纸玫瑰。她们二人不同,她能够尊重的生命是有限的,而这个界限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决定了,她会杀掉所有妨碍自己的人,所以根本没有怜悯他人的心思和时间,而在镣铐中起舞的女王与她不同,她所尊重的是除自己以外的生命,而真正漠视的,是她自己本身。
也许,这份恐惧才是理所当然的吧。
为了我至今为止所轻蔑的,那些生命的全部。
我们杀了很多人,无论是军舰,还是军人,甚至是普通的平民,就像当年我们所遭受的那样,一瞬间……就被夺去了一切。他们所期盼的和平的道路,因为时间太过短暂,已经彻底断掉了。
人总是自私的,她无法坦然地认为自己做的都是对的,可她既然许下决心,来到了这里,就绝不能后悔。
「艾伦,求求你,回家吧。」
在那座洁白的巨型飞艇上,她沉默地看着陌生的青年被踢远,看着他们将他牢牢锁在了房间的角落,她想到自己抱着他时,掌心触摸到微微凸起的肋骨,她欲上前,想像以前那样拍一拍他的肩膀,可她除了当一个旁观者,什么都做不到。
然后,她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在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的下一刻,自己的双腿已经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趔趄又飞快地跑向与青年相反的方向,唐突地在血泊中跪坐下来,难以置信地伸手轻晃那温热的身体,身心剧震,惊声哭喊,似乎有灼热的液体从不知名的地方涌上来,迅速地填满濒临干涸的容器,那些液体滴在了那张干净熟悉的脸上,她却无力拭去。
她意识到自己在坠落。
就像是多年前的那个午后,沐浴着落日的料理室,暗藏机关的戒指,对方紧紧握着刀柄的手指,还有她仿佛忍耐着什么的表情。画面一转,她冷漠又疲惫地砍断了这个怪物唯一依附在墙壁中的手指,用力朝着她的额头踢了下去,在杂乱的思绪中注视着她朝下方坠落,离那片天空愈来愈远,无人能救,无人可应答。
她忘记了,那肆意汹涌的杀意与决绝,视野中无际的空茫与孤独——对方坠落的过程中,自己分明也在坠落。
坠落的过程中,她陷入了一个漆黑的梦境。
残酷的战斗,血腥,死亡像呼啸来自夜里——白色的花冢被吹得凌乱,露出其下灰白的墓碑:伊恩,马尔科.博特,埃尔文.史密斯,马尔洛.桑德,很多很多或陌生或熟悉的名字……还有萨莎.布劳斯。
除了生卒年月以外,还能有什么东西被刻在墓志铭上呢?
一个人都要经历两次死亡,第一次是自然意义上的死亡,第二次是被记得他们的人遗忘。
她伫立在尸骸之上,梦见已经失去了呼吸的人睁开眼,他们断裂的残肢溢出血液,黏滑的粘液在沸腾冒泡,血红的眼睛嘲讽地注视着她。“是你的错。”她幻想中的人说,“是你在纵容他。”
她无数次因为这个梦境冷汗淋漓地醒过来。
他们在杀人,也在被杀。不断地,不断地。他们既是凶手也是受害者,如此矛盾,又如此自然。
年轻的士兵们踏上了旅程,告别了故乡,默念着要活下去的约定,向着森林尽头前进。
他们的信念无比坚持,他们的脚步义无反顾,他们的未来无人得知。
萨莎只学会了从小在森林中学会的生存之道,可如今的时代已经不允许他们继续采用相同的生存模式,所以萨莎告别了父亲,离开了森林,成为了士兵,真正与这个世界产生连结。
萨莎虽然离开了森林,却踏入了世界这一座相互残杀的巨大森林里,入侵别人的土地,攻击别人却又遭到别人攻击,背负着过去祖先们的罪过和憎恨,怀抱着遗憾而死。
——无论有多遗憾,都已为时过晚。
她无法忘记七年前与萨莎的初见,那是一个在新兵仪式上敢直接和夏迪斯教官分享白薯的奇妙少女,一直说着奇怪的方言,做出奇异的举动,让人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什么时候是认真的,借用同伴们的话来说,就是“像一个笨蛋一样”。
那时,言行举止总是小心翼翼的长马尾少女懵然地看着她们面前的面包,主动与自己搭话,而自己因为没有吃饱肚子与意识到艾伦离去的苦闷,并没有将那块无足轻重的面包让出,而萨莎不管是面对自己的欺负还是冷淡,都只是无奈地解释,从未放在心上。
因为,她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人,想要的也很少很简单,有肉吃其实就足够了。里科洛的到来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她品尝了人生中从未尝试过的美味,她看着她吃,都能感觉到幸福和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