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阿云嘎在山东旅游的时候听人讲有当地棵古栗子树，长在断崖旁边，远看遮天蔽日的。
内蒙也有栗子树，他嗤之以鼻，古树还能古到哪里去。但是真见了这棵树确实不一样，周围平地一圈光秃秃，连野草都长得不旺盛，唯有满树冠的蜡质叶片绿得吓人，在初秋的阳光里反射出亮晶晶的光斑。
他好奇心上头，走过去才发现这树比估计还要大，简直就是摆出了一副占山为王的架势。地上有个自己掉下来的毛球，山东栗子个大，没脱壳像个小刺猬，支棱着浑身的刺有点扎手。他拿着这个刺球既舍不得吃掉又舍不得丢掉，只好放进卫衣口袋。
但是下山的时候阿云嘎忘了这回事，揣手手被扎得呲牙咧嘴，小孩脾气上来，掏出栗子数落了一顿。内蒙人吐字不清用语不准，不知道的以为在训自家孩子，旁边的游人被逗得笑了一路，但是当事人和当事栗怡然自得。
这本来不算什么大事，说不定过个几天也就忘了。回宾馆后他四处搜集可以安放刺头的容器，一眼看到空汉堡盒子，油是油了点，不过垫点纸大小高度正合适。
“你打住！”
栗子突然说了话，理直气壮的，尾音还带点海蛎子味，“我扎你，你说我，我认了。”它摇头晃脑，“但是你要把我放这里我就不乐意了啊。”
“那该放哪？”事情太过于惊悚以至于内蒙人失去了思考能力，只能像个受惊的兔子一样窜到床上。
“手里！”栗子对自己造成的恐怖效果挺满意，“你要把我捧手心上，跟优乐美一样。”

栗子不单是个栗子，还成精了。好说歹说同意放到透明塑封袋里，还以不如布袋透气的理由扎的满是小洞。阿云嘎觉得自己命里犯煞，时常水逆，那么明显一棵不对劲的栗子树还要使劲往跟前凑，实在是自作孽不可活。
“你不要一张苦瓜脸好不好，能捡到我是你的荣幸。”栗子独占副驾驶，还嚷嚷着要另一个袋子，“你开慢点我晕车！”
阿云嘎三观受到极大的冲击，栗子说话已经不重要了，他歪过头去以匪夷所思的目光看着刺头，“你从出生就长在树上，为什么又会晕车又知道奶茶？”
“不是建国之后不能成精吗，你是不是还吃小孩？”
“看路看路！”栗子在座位上蹦起来，像个大号跳跳糖，“你好奇归好奇，但是老子还没活够！”

啊我大概是个只自我感觉良好的辣鸡

阿云嘎觉得自己可能被缠上了，他有点委屈。
“聊斋里都是狐狸，童话里是仙女公主精灵，再不济还得是田螺姑娘，怎么到我这里就变成了你！”
“我怎么了，”栗子躺沙发上振振有辞地给自己撕开一个口，露出棕色的光滑果皮，“像我这样的栗子你绝对没见过。”
“哼。”
“而且我不吃不喝不黏人，聊天解闷居家必备，”它转过身子来把开口朝向内蒙人，“捡到的人应该三拜九叩行大礼以感谢上帝。”
“我不信天主教。”
栗子表示自己最讨压阿云嘎，和这个人完全没话说。它扭过头合上外壳，像是裹着貂的贵妇。但是贵妇的矜持没能超过三分钟，“你有酒吗？”
“什么？”阿云嘎以为自己幻听了。
“我说你有酒吗，就啤的，青岛啤酒就行。”
“你不是不吃不喝吗！”
“我……我拿来泡澡。”
泡了啤酒澡的栗子话又多又密，很显然醉了。但是按它的话说山东出来的生物都不会醉，所以它也顶多算微醺。
“我和你说嘎子，其实咱俩早就认识了，就是你忘了。”栗子还在一碗啤酒里翻滚，但是已经开始自说自话地演起了家庭伦理剧，“你这个渣男，你知道我为了找你吃了多少苦吗，你倒好，一丁点都想不起来。”
“这个称呼怎么跟小兵张嘎似的，而且我们明明才刚遇到，再说你一个栗子，生长的时间能有多少……”
“闭闭闭嘴，还敢狡辩！”栗子绝对喝高了，它把绿色的毛刺外壳甩到桌面上，整个栗浸在酒里吐泡泡，所以声音模模糊糊的，“我顶多算是一个分身，我的母树每隔几年就扔下一个带着自己意识的果实，它们有的被山里的小动物吃掉了，有的腐烂在泥土里成了养料，有的运气好被人类带出大山，可以看看外面的生活究竟变成了什么样，不过我们都只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栗子从酒里浮上来，沉默了一会之后驴头不对马嘴。“我们共享在外面看到的事情，不过我是唯一一个会说人话的，因为我的母树马上要修成正果啦！”
阿云嘎头一次听说这种稀奇古怪的事，但是鉴于诉说者意识不清，他当个玩笑来听。
“嘎子啊嘎子，”栗子絮絮叨叨，“你是第一个把我捡起来的人，我猜这是缘分，但是你怎么就想不起来呢。”

不错不错啊

好期待下文

很多年前有个蒙古人从鄂尔多斯出发，骑着马跨越了名山大川去游历各地，途径中书省的时候正值深秋，被一颗刚好落下的栗子砸了脑袋。索性异族人戴了羊毡的帽子，不仅没有被砸傻，而且帽子还挂住了外壳的刺。在人生地不熟的他乡连说话都困难，如今见了与家乡别无二致的栗子，蒙古人站在长风里拿着这颗自然成熟的果实心里泛着些酸涩。
栗子本不该这个时节成熟，遵循时令的同伴早就被各种各样的动物或者人类拾走了，在愈演愈烈的寒冷中只留下它一个。这是颗不惜命的栗子，自己呆的够久，时常觉得埋在土里无趣而伺机发芽过于劳累，于是索性终日幻想最后的归宿。不过要吃掉它也不能太容易，好歹拼了全力生出这一身尖刺来，若是扎得哪只馋嘴的猴儿吱吱乱叫想必有意思极了，它为自己的幻想笑得不能自已，一不小心从树枝上落下来，砸到了过路人的头上。
是个人类也不错，大抵会比松鼠猴子温柔点，不过他们的外皮实在薄得可怜，扎破了估计会变得气急败坏。
它幸灾乐祸的等着扎人，事实上也成功了。那人小声的“哎呀”了一下，但是既没把它吃了也没把它扔了，而是放在手心里又翻出了一个小口袋。
这是什么意思？
蒙古人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要干什么，只是觉得这颗栗子在夕阳的余晖里每根刺尖都闪闪发亮，像是个青金色的太阳。他离家几载四处流浪，从未浓烈过的思乡之情被一颗落果点燃，于是泼天而起的草原在异地的山林里降临，缎面的口袋上绣着云纹和闪电，栗子成了暂居其中的宿客。
其实它能有些自己的想法只是依赖自家栗子树本体有点成精的趋势罢了，那时候山林还郁郁葱葱，人类带着它穿越了整座山脉，在晚照朝露中见了溪流繁星。蒙语的发音抑扬顿挫长而连贯，它被系在腰带上，随着马蹄的节奏颠簸上下，有种飞起来的感觉。说起来它也并不能听懂讲述者的来由去向，碍于不能讲话不会反抗，它只是被迫沉浸在流淌的陌生语言里日复一日。
“但是你是个**！你把我扔了！”碗里的栗子突然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话来，又愤怒又委屈，不知道的以为阿云嘎始乱终弃，终于被债主找上门来。
“老子活这么大最讨厌的就是循规蹈矩，好不容易过上浪迹天涯潇洒快意的生活了，结果还没出几天就被扔到悬崖下边。”醉了的栗子不管不顾地爬上碗沿，洒出一小片麦子香气，像是斑斑点点的液态阳光。
“现在还在这装不认识我，阿云嘎啊阿云嘎，几百年过去你连名都懒得换，就是记不住我了是不是！”

栗子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对人类态度转变的，或许是因为从出生以来就没挪过地方，所见所感不过一棵树的树冠，如今间或听起相隔千里的蒙古长调，飘忽得像是长在了风里。它曾狠狠羡慕过落上枝条的一对飞鸟，一黄一白，圆滚滚身上偏生了翅膀。它吊在原地看它们嬉闹翻飞，从心底里生出酸水来——因着同伴也因着自由。现在不同了，风水轮流转。栗子被人从袋子里掏出来时候还美滋滋的想，我也什么都有了，不必再羡慕任何笨蛋情侣鸟。
可是它太自作多情。
几日后那人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在崖边挖了一个坑。那天的太阳很好，整个大地都被晒得松软柔和，它被蒙古人放在一旁枯黄的草丛里，干瘪纤长的草叶挡住了一部分视线。弯刀上嵌了五彩的石头，闪着让栗目眩神迷的光，它在难得寂静的环境里突然开了窍，旁边的马刨了刨蹄子打了个响鼻。
他这是要把它埋起来。
可是这没有道理，明明他们相处的很好，自己除了初一见面时扎了那人一下之后也再没有造次过，怎么就忽然间就要被遗弃了呢。出了这个山谷就是一片新的天地，栗子往远处望去，路的尽头被狼尾草的穗子连成一片光芒，它心里慌乱却不能表现出分毫，只能死盯着那人看。人类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东西，他最后把它拾起来嘟囔了一句话，随后四周便陷入一片昏暗。
它快气疯了，它从来没有这么想赶快成精过。土里又潮湿又腥气，栗子在骂骂咧咧中思念充满香味的布口袋，想到口袋主人的时候又住了嘴。
它得发个芽试试，然后吸收日月精华活上几百年。阿云嘎你等着，它困在肥沃的温床里咬牙切齿，老子非得找到你揪着衣领问个明白。

好棒啊(´∀｀)♡加油！

“哈哈哈哈苦心栗天不负，你终于还是落到我手里了！”栗子爬出酒碗，仰躺在桌上大放厥词，一副经典反派形象，忘了自己还是个任人宰割的果子。“说什么‘不想你像我一样离开故土’，有在那里自作多情的功夫，你怎么就不问问我是不是就想和你走啊！”
栗子发芽花了半个月，长成树苗花了两年，后来的日子有多久它没再数，一轮一轮的四季抖落的碎屑让它逐渐成为一棵成年树，仗着娘胎里带来的成精基因，它把那片空地划成了自己势力范围，霸道得只允许自己生长，别的树种得统统绕路。
它得让阿云嘎那个负心人一经过这里就只能看到自己。
“你明知道老子是个实打实的莱州栗子，啊不对，现在改名叫山东了。”栗子还在那里滔滔不绝，强压了几百年的愤怒一勃发出来就像泼了油的大火想收也收不住，“还在那用蒙语叽叽咕咕，你知道我后来扔了多少个栗子，被扔进多少口糖炒的大锅才弄明白你那句废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吗？”
“故土，故个屁！”
栗子口齿伶俐，架着机关枪把内蒙人打成筛子，好在它个头不大酒量不行，终于在愈加昏沉的醉酒里声音低下去。阿云嘎觉得这件事简直离奇地可以写成小说，他接不上茬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在栗子断断续续的口吐芬芳中捋清了事情的来由。关于前世，他作为一个正常的新时代人类无从知晓，或许在经年的岁月里他们确实有过短暂的缘分，但是终于还被是各种理由切断了纠缠在他们身上的因果线。
他把已经不出声的栗子拾起来放在手心里，想象着几百年前那个有着与自己同样名字的蒙古人是不是也这样做过。或许栗子认错人了，或许那个给它带来短暂温暖的人类已经成为了它心里某种仪式化的符号，甚至可能只是在漫长的时间里它给自己编造的幻境。不过没有关系，既然被自己遇到了，他就帮那位从未谋面的人类先祖还了这笔债吧。
栗子似乎是一次说了太多的话，后来的几天几周里再也没有开口过。阿云嘎时不时戳戳它，但是那日的经历似乎是他做过的一场梦，如果不是从不喝酒的他家里多出的一件青啤，他都快要把自己扭送到医院了。
他做了个带着云纹和雷纹的小口袋，把栗子随身带着走南闯北。就算是做梦也认了，多带个果子也不碍事。阿云嘎走在回乡的路上，广袤的草原在脚下无限延展，一直扩张到看不到的天那边去。
“这就是催生出蒙古长调的地方，真是从未见过的辽阔壮丽。”
有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来，内蒙人回头，看到一个高个子的年轻人眯着眼睛微笑。
“莱州的那棵栗子树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你看没看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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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得真好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