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阿九这辈子最难受的事情，不是成为了阮府庶出的姑娘。而是在金钗之年欢喜着一个位高权重府上的公子。
那样玉骨云杉的少年，是她只看一眼便欢喜至极的人。初见是在临安宴上。阿九那日偷听到少年只能私底唤江老爷爹时，才知在如今世间才华原来一文不值。
她那样欢喜着少年，所以深切地同受他身上的苦痛。
还是因为临安宴，富贵人家的老爷瞧上了阮家的九姑娘。阿九恍然，她本是不解为何爹爹会同意将一个庶出的姑娘带到临安宴这样难得一遇的宴会上的。
阮老爷听闻大喜，要把她嫁到富贵人家做妾了。阿九自是不愿的。
于是她逃婚了。
至于逃去哪儿，她似乎已经想好了。虽然这样的她自私至极。
追了阿九两天两夜的粗汉，终于在第三日她投水后返了途。一个从小养在闺门深院中的庶出姑娘，便是落了水没死成，活下去下半生也算废了。
阿九拼了命上岸，一路上不但没跟乞丐抢到饭吃，还在落水后染了风寒。昏昏沉沉地一路打听，终于摇摇摆摆寻到了江府门口，孤零零的缩藏在石狮的座台旁。
江弈枢还记得，那夜他打马回府时，便在府门前见着了这个瘦瘦弱弱的姑娘，蜷成一团，像极了父亲射猎时准备的幼兔。待他从马上取下灯回转时，那姑娘已在角落晕了过去。
他认出这是数月前临安宴上那个女孩，那个偷偷看了他许久，在他被父亲警告后偷来金铃炙送他的那个姑娘。那时他也同现在一样，是个父亲用来辅佐兄长成事的工具傀儡。
他站在兄长身侧，被父亲扮作内侍，暗下提醒以促兄长博得各世家大族赞扬一笑。人们都知道，江府二公子偶感风寒，未能赴会。
而宴上的大公子妙语连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这江家还有个二公子？怎么从未见过？”
回答的人咂嘴感叹，附耳说道
“这二公子自五岁起就生了怪病，一直且养在府呢，大家伙儿都没见过。”
忙着给才华横溢的大公子引见达官贵人，江老爷都忘了他有个内侍儿子。
作为内侍怎能与主子同席入餐？那便饿一两顿。
饿一两顿也不会导致江弈枢才智衰退，便犯不着担心。
江老爷是这么想的。
江弈枢有时想着这些事就会自嘲起来。小时他不懂自己何错之有，遭爹爹如此冷眼相待。后来便渐渐懂了，或许自己错就错在不该是一个不得宠正妻所生之子。

贰
日上三竿时，檐下光与尘嬉戏得欢，池中鲤掠过水面摆身而去。
阿九再醒来时，身处一个极简陋的竹屋里。轻身起榻，脚下架空的竹板不适时地响了几声。抬眼看去，屋中铺设有序，洁净清爽。连榻上的被褥都有几分新竹的沁香。她缓缓推开窗槛，檐上垂吊着的铜铃飘来几声空灵的回响。
日光飘飘渺渺地降落于尘埃。
她见着屋内的典籍，刀剑，半燃的香炉，竹桌上的玄墨、砚纸，半成的文章。
有人推门进来了。
阿九有些慌乱地坐回了床榻。
“九姑娘？”
“为何至此？”毫无铺陈，他直道问话的目的。端着一碗汤药进了门，寻了把椅子坐在床榻边。
“逃婚。”阿九知道自己的做法很自私，可江弈枢是她唯一可以靠近的温暖。
她又忆起那日赴宴后的射猎，这个少年独自放走了数笼猎物，蹲在笼前，告诉它们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如此温暖，便像他被江老爷训骂警告，自身难保。却依然能温柔地对她一个小庶女说出“有苦难偷偷到江府来寻我便是。”
眼前的公子不语，将手中药碗递给了阿九。
他看向窗外，五月的临安，柳絮已然飘了漫天，像极了塞北的大雪。
良久，他才缓缓道：“来寻我，是想要留下来吗？”
她拼命点了点头。抬起眼眸时，满目期冀。
见她如此，他缓而笑了。“等你好些，我再想个法子让你进府。可能只有委屈九姑娘做在下的侍女了。等日后，我在帮你寻个好去处。”
其实，他又能寻个什么好去处呢。
“我寻了两件家中侍女的衣裳放在榻边，九姑娘早日将身上衣裳换了罢，处处都脏了。”
阿九愣了几时，朝着江弈枢笑了。
二公子的竹院鲜有人到来，江弈枢也借着潜心阅书的由头将自己与九姑娘关在这方小院里。好在，这几日他的好兄长并无应酬。
无一人可亲信的江弈枢只得自己照顾九姑娘。

叁
是夜，江弈枢趁着夜沉将阿九带出江府去了贩奴的场子，翌日清晨便将她以新奴的身份带回府禀给江老爷，请示做江弈枢的侍女。
江老爷细细审视了阿九，确认此女只是个未及笈的黄毛丫头，也不会武功，便收下了。好在阿九从前没什么机会去赴宴席，抛头露面的次数少了，江老爷自然也就识不出这是谁家姑娘了。
她蹦蹦哒哒地跟着江弈枢回了竹院，一路上在他身后暗自欢喜。江弈枢放慢了步子，她来以后的江府似乎没有平日那样阴郁不堪，倒成了他日日都想待着的地界。
相处的日子越发久了以后，阿九不得不承认，她的心上人果真是玉骨云杉的公子。每日守在他身侧时，她偷偷看了他许久。二公子阅书时眉目好看，品茗时眉目好看，舞剑时眉目好看，喝粥时眉目亦好看。
这样松风侠气的少年，却只能做着受人操控的傀儡。
大公子的谏书，文章，诗赋皆由他一人来作。阿九日日看着他在油灯下困倦不堪，却仍是不停歇地继续作文写诗。有好几次她都靠着墙昏昏沉沉，而江弈枢仍是在灯前立着，不见半分怨叹。
阿九不甘，公子才华出众，不该落得如此这般。
“公子未曾想过为了什么而活着吗？”夜色下她深深凝视着江弈枢纸上还未干完的墨迹，些许焦急地问出这一句。
他忽而顿了笔墨，只是没有动作地瞧着眼前半成的文章。
“我知晓公子心生善良，如此这般想是也可通过大公子之手为家国献策。可公子真能信任江老爷的心思吗？你这般聪明......”阿九渐渐没了声，忽而意识到自己的话，似乎有些许过度了。
“公子，是阿九多嘴了。”她蹙了蹙眉，低头不敢看他。
江弈枢摇摇头，只是一笑“无妨。九姑娘先回房休息罢。”
阿九微微愣了几分，出了房门。
待她走后，他才思虑着她的这番话，似乎自己都未曾想过这些事，从小也未曾想过为了什么活，也没有谁来提醒他明确心中所怀。而今日却有些许触动了。
公子一声轻笑。
原来傀儡做久了真的会成为傀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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