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赵信就在坡下看着秦绾喝水,许是听到了二人的谈话,也想到了这层,轻轻抚了下秦绾的头,起身向姜维请命。
秦绾忽地抬头看他,眼里的泪一时凝住了。
姜维看着这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刚入军不久,没等他说完就拒绝了。
赵信单膝跪在姜维面前,眼中的光坚韧到让人忍不住去信任他:“信自知年少才疏,但国难当前,诸位将军仍有重任在身,不可轻犯险地,以致亲痛仇快。信虽无大才,愿效先祖、祖父之风,无畏虎狼,死得其所!”
文鸳知时间紧迫,赵信是个不错的人选,但赵广将军刚刚去世,他唯一的孙辈又请死命,她不想再催伯约下决心。
姜维握紧了剑柄,他深知自己没有时间犹豫了,可命令总也说不出口。他再次看了看赵信,那孩子脸上血迹已干,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像极了他刚认识赵广的那年,当时的赵广和这孩子差不多大。
那时候别人都嫌他是降将不同他讲话,只有赵广从粮车上跳下来,眼睛黑的发亮:“姜伯约,你以后跟着我吧。”后来他才知道赵广跟其他子弟兵一比年纪太小,没人愿意带他玩……再后来他跟在丞相后面,赵广就跟在赵老将军后面学赵将军虎虎生风地走路,他一步一步踩着丞相的脚印,绷住了没有笑出来出卖赵广。再后来,丞相不在了,赵老将军也不在了,反对他北伐的人越来越多,愿意跟着他的人越来越少,赵广手劲大,一掌拍在他背上差点拍得他去见丞相:“别听那些人胡咧,我觉得你挺像丞相的,你就往前走,我就在后面跟着你,先父怎么护着丞相,我就怎么护着你……”
姜维最后选了五百死士随赵信而去。
大军屏息以待,半个时辰后诸葛绪三万人马果真被赵信弄出的声响吸引过去,连忙后撤,姜维此时率军快速过桥。
文鸳忽然想起秦绾,在大军中遍寻不到,她心中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遂站在桥边审视过桥的人马,待后军将撤尽,那念头果然成了真——秦绾那小丫头,跟着赵信去了。
她知不知道、她知不知道……他们都知道,有些宿命,赵信从出生那刻便注定了,秦绾在汉水边被赵广将军捡到那一刻便也注定了。
……
已是深秋了,剑阁满山的苍翠中也点缀起了落日晕黄、妖冶枫红。群峰如剑阵般陡峭高耸,峭壁上被雨水冲刷的岩缝倒像兵器千凿万砍出来的痕迹。整面崖壁在余晖映照下一阵明黄一阵赭红,像老兵脸上的皱纹,无声诉说着经年沉淀的刀光剑影。古柏如廊,蓊蓊郁郁,树冠相连、枝叶交错,扎根岩石中,无谓百年、千年。天堑一线,蔚空高远,万里无云,偶有秋雁划过,马蹄下又多了几片枯叶。山野中回荡着此起彼伏的猿鸣,在山壑中经久不衰。
姜维凝视着一面崖壁出神,连身后有人走近都不曾察觉。直到文鸳替他披上衣服,这才回头。先前兵至剑阁,途中与自成都较晚出发的援军相遇,遂合军固守剑阁,张翼刚收到探报,邓艾进驻阴平后本应与诸葛绪合军,但不知为何诸葛绪领军绕路向东靠拢钟会,又被钟会以“畏敌不前”为名押回治罪。他和张翼面和心不和也有七八年了,难得有一起放声大笑的一天。笑过前尘往事当尽弃,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总要把强敌制退。
文鸳将对面送过来的信件递出。
姜维随意看了两眼,嗤笑一声。
文鸳与他并肩而立,“写点什么回给对面?”
姜维面露淡淡笑意:“钟士季攻关不克,野无散谷,千里县粮,自然疲乏。文笔虽佳,却无一落到实处,不必理他。”
文鸳“嗯”了一声,想到他刚刚的神色,不禁问道:“那你在忧虑什么?有何不妥?”
姜维敛了笑意,负过手去,“我在想诸葛绪怎么个‘畏敌不前’,他要怎样向前?”
……
成都诸葛府,天色渐晚,渐渐亮起烛火。陆子墨站在廊下,一身华服,头顶书册,正仪态万方地走神。
“在想什么?”
“芙蓉酥。”
陆子墨随口一答,忽然回头,忘了头上的书册,诸葛尚顺手一接,交给路过的侍女。陆子墨瞪着他,她每次装凶时眉头会微微皱起,两只圆滚滚的眼睛像水灵灵的葡萄,嘴唇微微翘起,憨态十足。诸葛尚轻轻笑了,陆子墨气道:“别打扰我学礼仪。”
诸葛尚拉过她坐在廊边,“不学了,都一日了不饿吗?”
“母亲让学的,不然随你入宫总要出丑。”
诸葛尚见她低着头,微微懊恼的样子,眉目不禁温柔:“没什么大不了的,谁也不能笑你。”
陆子墨闻到一阵味道,自觉去拉他背在身后的手,“什么好吃的?”
诸葛尚给她剥开纸包。
果然她双目一亮,两轮圆月弯成月牙:“炙羊腿!”拿起纸包里的筷子尝了一口,评价道:“肉烤焦了,调味还不错。”
诸葛尚弹了她脑门一下:“不会做倒会吃,想吃味道好的便念着义母回来。”
陆子墨白他一眼,颇为骄傲:“我每日晨起睡前各念三遍,义母很快就回来了。”
诸葛尚笑着点头:“那神灵定然听到了,再吃点。”
刘夫人站在门前,无奈叹了口气,只得放任这对小儿女。她念着时辰,平日里夫君早就回来了,今日是宫中有什么事吗?
等子墨将那羊腿吃的七七八八,天已漆黑,诸葛瞻的身影才出现。
陆子墨连忙拿诸葛尚的帕子擦了擦嘴,跟众人一起迎上去。诸葛尚见父亲面色不豫,也微微肃容。
诸葛瞻看了眼夫人,又看了看儿子儿媳,始终沉默着。
刘夫人皱眉:“这是怎么了?直说便是。”
诸葛瞻叹了口气:“陛下刚得到消息,邓艾偷渡阴平,江油失守,邓艾率军直取涪城。”
刘夫人神色不辨喜怒:“你请命了?”
诸葛瞻点头:“陛下准我出征。邓艾一路凿山攀岩,粮运将匮,越七百里无人险域,损兵折将,早已危殆,我兵至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刘夫人不接话茬,只问道:“你欲带何兵马?几位将军月前支援早已将大军尽数带走,哪里还有人马?”
“我乃大汉卫将军,自然率禁军御敌。”诸葛瞻见夫人容色不对,又缓声道,“陛下遣尚书张遵、尚书郎黄崇、羽林右部督李球督率大军随我出征,夫人不必忧心。”
刘夫人冷哼一声:“禁军能有多少,万余?禁军的战力你是知道的,他们要是以一当十,向将军当年能战死沙场?”
诸葛瞻也冷了神色:“大敌当前,莫要不识大体,我自有计较。”
陆子墨轻轻打了个嗝。
诸葛瞻自去书房了。
晚饭终究是没有吃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