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着脸把顾翦从万艳同悲揪回来时，恼怒早已贯通了肺腑，将他送回云岘邸时，特意走了小门，至于是否会惊动顾右丞夫妻两人，早已懒得周全。
当他再度醒来时，竟还要往外蹿，一腔闷火烧到喉间，朝前一步，反掣把人摔回床板上，覆手捏住他的肩，就像竭力克制一样，带出一种隐忍阴郁的神色。
“你有什么毛病？你要去找她，还是找虐，——顾翦，你他娘的活够了，也别给我活这么窝囊。”

睁开眼，不是湛蓝的天，而是木色的顶。脖颈还留有被人重击的疼痛，缓慢环视一圈确认不在万艳同悲连忙跳起。未等跑一两步，便被人掣住摔回床
“你！”
咬牙想要挣脱，奈何刚从昏迷中醒来，头尚晕沉，未能用尽全力只能受制于人。眼眶通红，低声吼道
“你懂什么！我们情投意合，若不是因为先帝赐婚，我们根本不必像现在这样！”

“情投意合，赵合缨就是这么哄你的？”
气极反笑，说不出是笑他蠢笨，还是笑赵合缨伎俩拙劣，稚嫩地可笑。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我和顾右丞两人，瞒着他人耳目，为他两个收拾烂摊子。
“你给我听着，赵合缨当年在宋宫的劣迹，人人心知肚明，杀苛侍从、惹怒文宗也不知悔改，因心慕杨左丞，不惜逼嫁，——你指望她和你情投意合？”
如果不是杨询多年不能全心全意的属意她一个人，顾翦就连碰她一下都碰不得。
“明白话告诉你，等你死了的那天，她赵合缨还是杨左丞的妻室。”
他或许可以不要她，但赵合缨不可能不要他。

赵小五的话如雷轰顶。从我对杨左丞恶作剧到赵合缨断绝关系再到赵小五的告知，事情便全部明了，因我对她爱慕之人动手所以容不下我。
其实我都明白，可我心里有个结，若是爱慕杨左丞甚至于逼婚，如今何以要引诱我？这个结仿佛给了我希望——赵合缨是有一点喜欢我。
于是我选择对赵小五的话充耳不闻，自欺欺人的安慰自己
“她从未哄我！若她真爱慕杨左丞，何至于来诱惑我？就算…就算她是杨家妻又如何…又如何”

“你真是疯了，她但凡对你稍有留恋，何至于如此待你？她是喜欢杨左丞不假，——倘若杨左丞心里是她，你以为还轮得上你？”
简直痴梦一场。
“顾翦，你只是她一个玩物罢了，连上手把弄都不配。”
攥在他肩头的手，反倒随着最后一声“又如何”，些微的收紧了些，心中的恼怒已达到了顶点，再不能增。
“又如何？你生在顾家，你是顾左丞的儿子，你告诉我，又如何？”
顾健根本不知道他在赵合缨眼中的价值不是这身皮肉，而是托生鼎族的一个痴傻脑袋。
她不与他有实，归根在底，——他顾翦不是个便宜的乞儿，能放在手上恣意耍弄。

牙关紧咬，颊部绷的死死，竭尽全力维持着情绪，不至于崩溃。
赵小五的话如一把弯刀生生在我心里剜了几个血口。动手的是赵小五，可是递刀的却是我自己——是我一厢情愿，以为赵合缨是有心的。
赵合缨有情，她喜欢杨询，便要逼嫁；赵合缨无情，我于她只是寂寞时的一个安慰，随时可丢。
心中结已解开，整个人如断线的木偶瘫了下去，了无生机，只有胸腹的起伏还能看出人还活着。眼内终是容不下那么多泪，一眨眼便从眼角溢出。口中喃喃道
“……是我错了。”
那日雾气烟煴，你说你是老板娘，原来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大雾）

我还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最应当和顾翦托出口的，是他应当为顾家承受的责任。
除此之外，什么虚无缥缈的幻梦、孤注一掷的执迷，都不应该出现在他身上，——即便是汴梁城内最富庶的钱庄掌柜，都玩不起什么，感情。
我们做大事的人也不需要那东西，永远。
放手起身，面无表情地叮咛上这一句，也就够了。
“你姓顾，就别让顾家为你蒙羞。”
他有一个令我钦慕的家族，而我除却石薰和赵绥如之外，几乎没有亲人。
我们必须为彼此充当亲人的角色。

赵小五松开了钳制，垂首躬身，双眼通红。
我想起她同我一刀两断时的决绝，她说她要维护杨左丞，不能让杨左丞脸上无光，我更无资格同杨左丞一较高下。她维护了杨询，却将我踩在脚下，我甚至生出了大胆的想法，既然让我不好过，我便偏要毁了你处心积虑维护的东西。
在疯狂快要吞噬所有理智时，赵小五如混沌中的清明提点了我，让我保留了最后一丝理智。若是将此事捅出，不光是我，整个顾家都会受累。赵合缨为宗室，官家为了维护宗室尊严被牺牲的只能是我，甚至我一整个家。
到头来我什么都做不了，我心中不甘，不舍，也不能报复，无能为力的感觉蔓延全身。手遮着半边脸，盛着落下的泪，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眼泪是滚烫的，哑声应到
“我在赵合缨面前早已为顾家蒙羞…”
自嘲般一笑
“……我什么都做不了。”

“为时不晚，”凝视住他的眼，“——顾家还需要脊梁，懂吗？”
除却顾右丞之外，顾家还需要更多人支撑住家族的荣光，情爱上顾翦走错了路，走偏了道，但这都不过分，伤在他身上，切实痛楚的只有一个人。
——这都不要紧。
只要有人还能在宦海沉浮，擎起官场上的天，他们家永远不会为此蒙羞。
我父亲不过是李氏所出，盛善年间，他也曾是蝼蚁。
化虎为龙这条路啊，它很长，但凡走到头了，便不会为漫漫长路之历而受辱。

我为三子，上有两个哥哥。大哥剑来已入仕，同哥哥相比自小我便没有受到什么管束，因此玩闹无比惹上此事。
我从未将家族事放在心上，因为天塌了有父亲和哥哥兜着，可是与赵合缨一事因我而起——天塌了，父亲与哥哥也撑不住。我第一次意识到，父亲的权势在皇家面前也是不值一提。我不想连累家人，然而同赵合缨断绝关系如同在我心上生生挖走一块，可是我目前除了此法无其他路可走，我还没有强大到官家为我网开一面。
因为弱小，所以才会被赵合缨拿捏，呼来喝去。再也撑不住，后仰倒在床上，被子裹住的身体微微颤动，哭泣声被隔绝。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连赵小五什么时候离开也不知。一场哭泣将剩余的精力消耗殆尽，头晕沉沉的昏睡过去。
风花雪月，终归是梦一场。待梦醒时，一切自会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