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宅内，有一株高大的木兰树。现在并不是花开的时节，树冠葱茏，人可以在它的遮蔽下片刻容身。文钟露屡得迁擢，先离开了籍库，又离开了太史局，最终回到了秘书省，肃肃如松的站定。）
（本朝知人任事的方法，就是调他们去自己不擅长也不适合的职位上，作为嘉奖。但是我想文绽并非池鱼，若有心有力，一定可以在青云之路上，凭借不偏不倚的中正之姿走的很远。玉兰的虬枝长势狂放，几要勾住我的帽冠。顽童在试探——在说树呢。想它若修剪的规矩，才像是文钟露的树，可是，谁会亲自照料它？）
（怀中揣着诗稿，腰间别着锡壶。我问门边憨态可掬的小童子。）
你家主人可在？我来道贺他右迁之喜

【为人笨拙到了一等一的地步，所以，当程谅之屡屡与我错开视线时，我方才能意识到自己是否又——与程著作起了嫌隙，但我又记不得缘故结果了。如实在说有，是那日我责备他为何要在傅叔夏面前生事。他说，哦，抱歉，那以后我不管了。】
【他不来找我，我却总想到他。甫一落笔，想起程谅之连连摇头说，文约为美。欲攒着眉头遣词，他的幽魂立刻跳脱出来，指责我行文太滞，匠气太浓。如此这番，常常气的我把笔一摔，不写了，即便那厢实际上空无一人。】
【夜很清净，风吹动着窗下一方小池，递来薄荷、青草与将雨的泥土气。我心情平和，桕烛幽幽燃着，方短了寸许，仆人说程著作在门口。】
【总是好一阵，歹一阵的，这样算什么呢？】
以为程著作见我至少要为个好些的由头呢，譬如新得了一阙词，一联诗
【项上悬着韩公泽送的叆叇，两侧凿出小孔，以黄铜细链相衔，走起路来叮叮当当，掩饰高兴也无法。】
进来，谅之

（当真小气了吧唧。我从善如流，毫不客气地进门。童子在前头蹦蹦跳跳的走，像一只小丘鹬。问他，哎，哥儿，文大人平时在家，你也这么咚咚咚的么？这孩子抬起头看我，说那要踮脚轻轻走呀——）
（孩子咚咚咚的捧来两张蒲团，规矩地放在廊下。既是我的，不等他邀，我便自觉坐下。他的卧房真是简单至冷清，只有一张钩了帘子的、硬邦邦的睡榻，一张伏案的木几，两面塞满书本册子的高柜。没有可以待客的富裕。）
你什么文章都不写了，我怎么找你？
（我非要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
这个叆叇你戴着很好看，文气

是吗，韩公泽送的
【我回道，在对方身边坐下。出厢房，以几步路便可丈量花园的的方圆，并直直地通过一扇门走到街上去。正因为室仅方丈，所以总是将门掩的很紧，好像小鸟为取暖，会将自己绒绒蜷起。想到某年的雪日，他在我家中做客。他很少见到雪，故而纵然雪势汹涌成灾，仍颇怡然。】
【他来的早，彼时明月初升，堪堪从屋檐上掠身而过，清亮却无寒意。少顷的沉默，我道。】
没什么可写的，所以越写越少了
【知道他并不是真的诘问我，却依旧认真——甚至有几分低落的回答他。】
【偶尔有灵光乍现的时刻，但不再能引来少年时那样绝伦的狂喜与震颤。言语间的空白太多，我为自己斟上酒，就当作无事发生。】
十六七岁时，在书院遇见傅叔夏，那时写过很多荒腔走板的……野诗
【野到无束，甚至冒着一股——现在看来的——傻气和天真。】
【傅廷羽从霸州来汴梁，倚着一身的才气，在都城的各个书院里，四处让夫子下不来台。真是雏凤新声。】
想，要是我当时也不怎么写，他是不是也就不屑于和我玩在一块儿了？

（我状若无意地问道。）
哦，韩公泽也何时与钟露交上了朋友
（偶尔也会用这句话去刺他，在他其实是无意的——讲起一些与同朝的趣事时，轻飘飘的说，“钟露的朋友太多，不知道你讲的是哪个。”君子之接如水是叫我不尚虚华，没有说不能对朋友有占据的私心。）
傅侍郎惊才绝艳，一如既往
（我难得的不对傅叔夏恶语相向，希望文绽不要误会成我又在阴阳怪气才好。傅郎的才华，我从不有意诋毁。讨厌他，与读他的诗，并不是相悖的事。）
（虽然我没有读他的诗。）
可是钟露，你知道——
（白月如倾。我为自己也斟上酒。）
交朋友最忌讳占时间的便宜

【小小啜了一口，被扑面来的药味呛的咳嗽了两声。】
你这什么酒，怎么有股黄芪味……
【我怀疑这蔫坏的东西特意用一盅苦酒来欺负人，但还是喝了，第二口是不察的甘。又问他，什么叫占时间便宜？其实我知道，就是原本不能容忍的事，在时间的美化下，也就可以容忍了；是与少年相交游的朋友形同陌路时，会多掉几滴眼泪来悼念自己，这就是情分。】
那我与你也认识了七年
【从落满灰尘的秘阁芸库算起。】
人一生有几个七年？

（我看他再说下去就要开始抒情，遂大言不惭地接过话茬。）
文先生你若能保养得当，争气做一回人瑞，便是十四个七年还有盈余。若努力寿比彭祖大椿，前途还要不可估量！
（这些话也只能作笑谈，实则他是经常胸闷心痛而被叫作夷光的、一个毫不中用的人。）
（继续说。）
而且，而且，七年里，有一年半你一笔不落，只能折作五年半
（那时，他在秘书省编无用的勤学小册子，闻鸡起舞。嬉皮笑脸地问。）
对～吧？

【一愣，继而脱口骂道。】
好好好，混账——你还真是挺会算的，怎的这么会算？知道你有时说话，有多难接？
【玩世不恭，将一切都随随便便的看轻，此时，我不与他插科打诨，又要说些什么？我了解他，甚至比他自认为的还要了解的更深。】
之前问你，‘两个人的道若是不同，是不是就不能再同行’？可我觉得我们的道是一样的。谅之，
【我认真，又有些难过，不由低了声音。】
我是很在意你的
【不世出的天才，却不谙世事，因忙于看星星而没有注意到前面的毒蛇。多么害怕这些预兆会次第实现？说出来，梦就不会成真；说出来，就可以旋身而去，远离危险。我发觉自己与他有无数次曾站在背离的路口，亟待擦肩而过，全身而退。偶尔也有怨愤之感，为什么每一次都要将做抉择的权利交给我呢？是相信我对友谊有非同寻常的坚贞，还是认定我会囿于难以容忍的茕茕孤独——】
【忽然灵台澄明。我不是在意他，只是在意自己。程宥会说朋友就是朋友，没有亲疏之别。但我却能轻易地将他们分出三六九等。我想人人都要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与所在，可是，如果说的话，写的诗，再也无人能心领神会，那还为什么要再写呢？我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第三口是茴香的苦涩。】

（你不是应答如流么。这句话被胃中暖和的酒压至熨帖，我注视着面前的笼郁。风起青萍。）
是么
（你在意我——真让人高兴，可难道我不是也是怀着一种，可能会一无所获的心情，来接近你的吗？）
即使道不同，不是也能像现在这般在月亮下同饮吗。钟露，
（他的字，拆开，是露水钟汇之意……那不就是低洼？所有好的，坏的，美的，丑的，都可以由他接纳并盛满，鼓舞至涌溢。想要盖上盖子，却还会漫出来。我突然自省，一直以来是不是说的太多、太真挚。难道，真心就不是一种负累？）
（于是，我狠下心，说。）
这世间，没有谁和谁的道是一致无二的，如果有，是他在欺骗你
（身份，经历，见识与立场，使得理悟到证悟还有十万八千里。不能理解的事，就不要轻言，如果能够理解，更不应该开口。抬头看去，真是清辉如绡。海上行舟，也会看见这么一大轮月亮。现在，要是下些雪，该多好？）

【人是怎么能在不注视他人的眼睛的情况下，就能轻易使人催心，奔流至四面八方。作为回应，我别过了脸去，仿佛草丛的暗处有无辜的眼睛，欲将我窥探至刺穿。】
说得好啊……
【“如果有，是他在欺骗你——”】
人和他人为伍，是因为不想和他人分开。我是，想来你也是
【已不是在说联合，来抵御纷争的乱流；也不是在说谦让，来弥合无解的分歧。只是在说意志，放大、放大至无限的大，放大至压倒一切。】
那请谅之，言出必行

（我答应他。）
（蝉与蟋蟀，在繁盛的夏夜里，飞来又遁去。向后仰，将手肘撑在纤尘不染的木的阁台上。）
说真话，不能算是冒犯。说喜欢，是真的喜欢。说讨厌，也是真的讨厌。我对你没有保留，可是，钟露，你为何总与人恪守一种边界？
（哦，文绽要开始急了，于是我继续滔滔，乘胜追击，压根不给他辩白。）
文章就是坦诚，坦诚，才会写出好的文章。看见太阳，就说看见太阳。看见海，就说看见了海。这难道不是诗？
（我偏过头向他，片刻，露出一个笑。）
看见了树的阴翳，还能看见阴翳中泛着的靛蓝色；明明是凝视爱人，看到的，却是成群的蝴蝶……诗是一种直觉
（人为什么会想要成为作家，去描绘和议论假想出来的东西？不是假象，只是他们日常的视野和语言，用另一双眼睛去真的看见。这是敏感的天性。）
（他有这种天性。）
但是，既然你这么担心我会引言获罪，那我以后只少少的……冒犯别人两三次？这样，可以不可以？

【真叫人咬牙切齿。】
我说不可以，你会听吗？小气！
【再骂。】
傲慢！
【还骂。】
又爱自怜！
【也只有这样，他才是程宥。我一条条的数落他的劣迹，激动时，广袖上下飞舞，但其实我才是那个身处规训，将与它融合为一的人。他看着我，使我不免悻悻然。】
我只是担心你会让自己惹上麻烦。教训已有很多，不想要更多
【月亮已升到我们的头顶，光明大盛，照亮角角落落，占据影子最小的余地。身后，则是斗室内蒙昧昏黄的火光。长烛终于在这一夜中燃尽。我突然觉得鼻下一阵温热，低头去看，两行蜿蜒的鼻衄正顺着下巴颏，滴到前襟上。月色使它发蓝。】
【真是惨到好笑……我仰头，以手背捂住脸。】
你泡的酒是什么蛇虫鼠蚁，原你不是闽南人，是岭南人吗

【坐回到这张硬邦邦的床榻上时，我仍在天旋地转、颠三倒四地骂他。】
给我诌！至少还有一味老丹参吧，我都尝出来了。程先生破费，程先生厚爱——
【冰凉的触觉敷上来，是一片明晃晃的醺醺然。看不清这纱帐的颜色，是鹅青，还是浅蓝，让人不知道是躺在哪里，俄顷，它们变成一些彩色的小小噪点，摇曳着光，轻歌曼舞着。】
月亮这么盛，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把那个海的故事讲完再走吧
【没头没脑的，叹气说，还是早些下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