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了顿打，也不知收敛。从殷妤宁那处脱身，便如虎直入山林，一脚把筑球踢进了园子里。只听窸窸窣窣一阵响，兴许是那积在枝叶间的雨水，被球给砸落了，正扑簌簌地往下掉。
　　“哎哟，要死要死，又是哪个小猴崽子做的好事！”
　　瞧着几个宫娥骂骂咧咧的，忍不住噗嗤一笑，然而再定睛看她们，似是抓人来了。这亏可吃不得，慌忙移步躲开。一路分花拂柳，边跑边呵气。】
　　“冷得很，冷得很。”
　　【不远处亭子里有人，想必是无关紧要的奴仆，便走上前去，拔高声儿唤她。】
　　“那谁，你过来——”

嗯？
（手里拿着扇子，一下一下扇着茶炉下的火，香味儿慢慢飘了出来——只是再勤勉，也总怕被火烤了眼睛，眼眶一阵热，不知不觉打了个呵欠，头也点下来，昏昏欲睡。却忽然听见个男孩儿的声，鼻音上扬，循声望去。
他且站在那儿，看起来嚣张无比。将扇子交给春环，下阶过去，拍了他脑袋一下。）
叫我？

　　【跟前的女人手起手落，不过眨眼的功夫。同殷妤宁的举动极为相似，又仿佛截然不同。
　　所谓不同，大概是她那素净的手落在头上，又轻又柔。此刻的我，不再因抵抗即将到来的挨打而绷紧身子，握紧拳头，身心每一寸都在叫屈。
　　反倒是戾气一点点褪去，耳根子在烧，些许懊恼方才的无礼之举……若自己有这般温柔似水的母亲，不知会怎样的敬她爱她。】
　　“我记起来了，您是三哥的母亲，我曾见过您的。”
　　【一面说一面作揖】
　　“实在惭愧，叨扰您的清幽。”

噢……
（闻其所言，才是一愣，然后又是抵着下颌端详半晌，方才想起他是殷才人的孩子，此前去散心的时候偶尔也见过几次，只是男孩儿多是玩心重的，我也只是见过两三次，一只手都多余。）你是五殿下？
（他没说话，当是默认，思及刚刚小孩儿语气，似是满心怨怼堆着，左右不得法而宣。想着是他年幼，也不多计较什么。只是试探着问了一句。）你方才的语气倒是很急，心里烦闷吗？

　　“方才一脚踩进泥里了，叫人去拿替换的鞋来，半天连个人影都未瞧见。这宫墙里头规矩最是多，做儿子的住得又远——”
　　【说到一半，抬脚蹭了蹭冰凉的鞋面儿，低着头，有点讨好她的意思。洒豆子似的一串话，倒也是肺腑之言，只是对着她倾诉显得格外突兀。
　　她自然有自己的立场，有正经的亲儿子要疼，哪里管得着我这样的野孩儿。隔了半晌，方开口道】
　　“沈娘娘，我前儿听三哥说他那手好字是您亲手教的。我简直做梦都想学，若我和三哥一般又乖又上进，您也可以教教我么？”

（细细听来，许是有诸多怨言哽在心里，是不知道挑哪件说出来好，还是怕折了自己和他母亲的颜面？——又许是桩桩件件都有可能，这般年岁大的男孩儿，更是不服管教多些的。
藏着这点儿小心思在里头，自诩是看透了他，便未多问，只转过身吩咐陈幕。）去五殿下那里看看，小内侍拿没拿了新鞋回来，若是你截着了，也好教他走的快些。
（听他后面说的，颇有些讶然，微微瞪大了眼睛。）殷才人——（话头硬生生截住了，八成儿是他同殷氏吵了架，不然这些事儿也不用对我一个外人倾诉。）自然是可以的，不过……来，你过来
（冲他招了招手，又往亭中走去。）宣纸和笔墨今天是没了，有热茶和糕饼，要不要吃？

　　【细小的心眼，徒然敞开了条口子。不是被热茶糕饼诱惑了，而是给这样一句嘘寒问暖的话攻了心。跟住她，仿佛她身后拖着的一条尾巴。
　　坐下来，接过茶盏握在手中，眼光里把她带着。水滴滴的红胭脂，鼻梁高高突起，是浓墨重彩的美人。此情此景，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原来自己也有安静不犯浑的时候。
　　然而和殷妤宁，万万不能。从前我就知道的，只是想不明白，为何母亲对自己从不痛惜。每次挨教训，挨一下是一下，反而惹得她更动气。善仪总问我痛不痛，痛不痛……皮肉的痛，再痛也捱得住，不过是心痛的万分之一罢了。】
　　“话本子里常说‘几年后’，大把光阴便一笔而过，中间不论经历多少，提也不必提了。人要是跟这本子一样，眨眼工夫就长大，那才好。”

（我和他来的时候，茶已经煮好了，由着春环先斟了一盏，便先拿过来用手拂了拂飘起来的雾气，轻吹了两下才递过去。）小心烫。
（接下来倒是也不必说话，只是静静地听他说；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我并不知这孩子经历过什么，才有如此多的感慨，似是要比阿昭和其他皇子下都稳重几岁。）那岂不是，少了许多恣意？
（——且不过须臾，又听他只管说是要提前过甚么十五岁的生辰，忍不住笑了起来，却只是片刻却又敛起，故作认真的问。）长到十五岁做什么，比弱冠小些，只是看起来成熟那么一点儿……再说，你以往的贺礼，又是都不要了？

　　“说笑而已，哪能不要。”
　　【命里有的无的，统统都要。做满做全，纵然拿到手里还在抽噎，脑袋悬在颈上三尺，也下定决心不肯松手。这些奇怪的念头，我一向讳莫如深。可越是压抑便越是待不住，腔子里仿佛膨胀了热气，终有一天要像孔明灯一样冲上云霄。
　　但当中究竟会发生多少事，是难以估量，没边儿的，自己亦未必能活命。眼下睇着她，又眯起眼睛对她笑。恐绷着脸，叫她看穿外层虚假的皮影，取笑我小破孩子，狂妄自大。】
　　“许久没这样快活过了，沈娘娘，我喜欢你，将来父皇问我要娶谁家小姐，我一定跟他说娶你。”
　　【仗着童言无忌，直白地表明心迹。】

（——若说是惊雷也不为过。）
（几岁的半大小子，陡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放下茶盏的手停顿了一瞬间，连春环都顿觉不妥，以袖掩唇咳嗽了几声。正是四下寂静，他只是看着我，却谁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听见小婢咳嗽的时候，才见人脸上又有了表情，像是很迷惑似的，不知她为什么要笑。）
（将茶盏放下，清一清嗓，只当他是童言无忌，抑或是看着谁对他好，便将尊敬不知用如何恰当方式表达出来，才说了这么一句易出纰漏的话。）
胡说，你是皇子，往后自然是要建功立业寻求良配的，这样的话若是让旁人听去了，指不定会拣什么疏漏出来，我当你是随口说的，往后可不许了。

　　“是是，阿惑知错了。有沈娘娘管着，阿惑从此不再做坏孩子了。”
　　【一叠声应她，起身到她身边。像一只小兽似的，半跪她跟前，脸伏在她的膝盖。凉丝丝的绸缎，她膝头的，掌心贴上去莫名觉得踏实极了。
　　妄想了许多年的亲情亦或是其他情感，不管是什么，真搁在自己面前了，只想痛快哭一场。随便躲个角落里流眼泪，怎样都行……然而没有哭的意思，也舍不得松开，更生怕过于用力就搅碎了。
　　短暂的沉默，此处仿佛空白了一段。察觉到她也在垂眼打量自己，这才红着眼睛，直直地看进她眸子里去。】
　　“沈娘娘是水晶心肝玻璃人，三言两语哄不着的。换成旁人教诲我，我早在心里骂了百遍千遍了，可我敬您都来不及，哪里愿意骂。”

（他转变得很快，此时此刻便如同之前的事全都没做过一样，乖巧的过分；到底也是个母亲，对这些孩子总归是心疼些的，听见朱存惑这些话，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来。他与殷才人，作为一个外人，遑也也不敢多问，只话到了嘴边，却只化作很简单的话。）她是你的母亲。
——好了好了，你若不愿听，我就不说了。（才说完，就看见这孩子脸拉下来，便连忙转了话茬，难得跟人说说话，便是不想让他更难受些。）往后多笑笑，笑起来好看。
（男孩甫然抬头一眼，通红的双眼直直映入瞳孔里，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心骤然一震，却也就是一瞬间，像是多了什么似的。最后抿了抿唇，伸出手慢慢盖住他的眼睛，三秒之后又松开，指尖一抹朱存惑眼角。）
你若不愿意听，那我只当你不喜欢我，男孩儿顽劣也是难免的……旁人都管不了。

　　【天寒地冻，给予我温暖的，却是她这截子玉骨似的手。这手往后要握住的，以男人的身份去握住。阖目纹丝不动，也没有多余的话，心底的褶皱都给熨平了，索性痴痴跪在那里。】
　　“谁对我好，谁对我不好……”
　　【摇了摇头，牵起她的手指，戳在自己心口上。】
　　“这里跟明镜一样。”
　　【说话间，目光落到她手上，那小拇指留着寸把长的指甲，十指蔻丹，像一碧灼灼的桃花。捺住摩挲它们的冲动，没话找话。】
　　“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您，我本来就不乖，让你教训一顿也是应该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前言不搭后语，矛盾极了，您是不是觉得我很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