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柳
“我独活一百多年，自认为虚度光阴，浑浑噩噩，直到我遇见您，才让我想去做些疯狂、愉悦的事。我愿成为饱含深情的夜莺，无论是为您战斗还是歌唱。”

1
十六岁那年，我跟随养母回到这座曾经养育我六年的凡瑟尔，过上了贵族的生活。
直到现在，我每日只做两件事。
这第一件，就是靠这十年所学，用自身谈吐与魅力在贵族社交界内换取情报、求得支持，用以来恢复埃伦斯坦旧日的荣光。
这第二件，是……
“月亮渐上树梢，我的姑娘在我的心房，她的双眸是天使的蓝宝石，她的发丝是天堂的金细沙，这是我的美丽姑娘……”
卧室的窗下响起熟悉的动人歌声，我揉了揉眉心——但愿这些时日经常皱眉不会让我长出皱纹。每日清晨在房间欣赏一位男士歌唱家的歌声，这就是我每天做的第二件事。
“只要埃伦斯坦小姐一声呼唤，我必然会出现在您身边，为您痛殴敌人。”月柳在那天对我许下这样的承诺后，就每天准时清晨时分站在我卧室的窗下为我高歌，头几天我还十分愉悦，以为是他多少对我有些爱慕才唱动人的情歌。可时间一长，伴随歌词里偶尔夹杂着开嗓似的吟唱，我不得不怀疑他是在拿我练嗓。
这个怀疑很快被我证实了。
前些时候同妮柯斯去茶话会，从诗集聊到精灵的诗歌再谈到出名的歌者月柳，我诚心实意地向各位淑女夸赞他是“天神赐予的歌喉”，没想到被妮柯斯神秘兮兮地拉到一边小声说：“他可不是天生的，为了成为一个男高音他可是非常努力呢。月柳每天必做的就是大清早起床含着木塞子开嗓……这件事玛格达不要对外说哦，每天比吉斯都向荷桑抱怨天还没亮就睡不好觉……不过现在好长一段时间都没听他说过这个了，月柳这段时间的行程好像有些飘忽不定……”
听完我吃了一惊，亏我还对那句承诺感动到现在，没想到我只是他一个练歌的工具，这年头居然连承诺都是要付报酬的……
我十分痛心地走到窗边，盯着楼下正对我笑的精灵男士，越想越生气，抄起手边的珍珠胸针就朝他丢去。
我承认是有些气急败坏了，刚刚的举动有些像向拉往刑场的死刑犯边丢发霉面包边骂污言秽语的彪悍妇女。
反正这是先给他的教训，如果他明天还敢来，我就让男仆把他赶走。
于是我把窗户关上，一个眼神也没分给他。
早饭过后女仆一如既往地帮我梳妆，精心准备下午元老院的小型茶会。穿戴整齐之后，女仆仍在拨开首饰盒里有些杂乱的首饰，似乎在找什么。
“怎么了？”我问道。
“我在找您昨天吩咐我拿出来的那枚珍珠胸针，今天要戴的，不过在桌子上没有找到，可是我明明记得已经拿出来了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想起那枚珍珠胸针被我干了什么，但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转头对女仆淡淡道：“找不到就先不找了，换成珍珠发夹吧。”
临出发前，我提着裙子在卧室窗户下面的草坪里翻来翻去，不仅没找着胸针，还被妈妈看见骂了一顿。

2
我真没想到元老院开一个小型茶会还弄成这么大的规模，连清晨还在我家窗边的月柳都赶来献唱。
不过无论什么样的人，在认真做一件事的时候，总是最吸引人的。
比如，此时茶会上有不少小淑女在小声议论，向月柳投去的目光总是娇羞的，脸上还泛起一丝红晕。
我叫来男仆又斟满一杯红酒，耳边传来诸如“月柳大人唱歌的样子实在是太迷人”类似的花痴言论，不禁边喝边感叹，果然一副好皮囊和一项旁人无法比拟的才华能使许多事变得简单。
就比如恋爱、结婚这种事，就是不知道精灵的婚礼和人类的婚礼有什么不同。
在我和第四位男士跳完舞以后，月柳终于唱完下台。以我平常观察了解，他下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仆人倒一杯温水喝，用来缓解嗓子的疲惫。
可是为什么他……向我这边走来？
“美丽的淑女身边总是有很多男士，不是吗？”他似乎发现了我的疑惑，对我道，“自然仆人也会多一些。”
他伸手招来一位不远处的男仆，在杯子里兑了些温水。
“月柳先生今天的歌声很动听，一听就是平时没少下功夫吧。”我抿了口杯中的红酒，故意说道。
“埃伦斯坦小姐不是最清楚的吗？”月柳端着杯子反问。
我被他问沉默了，显然他是没能理解我话中的含义，我思量一番，决定找个偏僻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坐下与月柳来一次心与心之间的交流。
“月柳先生为什么天天在我家外面唱歌？”我开门见山道，“巴伐伦卡家的大院子没有办法满足您练歌的需求吗？”
“因为，我只想让一个人听见我不在舞会上的歌声。”没想到他会对我的问题这么认真地回答。
“谁？”口比脑快，下一秒我咬住舌尖，简直被自己蠢得想把舌头吞下去。
天天在我房间窗户下面唱歌，还会有谁！
果然，月柳看着我笑而不语，答案显然易见。
我决定不再这个问题上做过多的停留，于是向他伸出手：“东西还来。”
“什么东西？”他一愣。
“胸针。”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想到了什么，不由笑道：“原本以为是玛格达小姐喜欢我这新编的曲子，赏给我的小费呢。再说赠与旁人的东西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呢，您说是吧？”
“什……”该轮到我发愣了，缓过神来后不由气得一拳锤向他的肩膀。
“嘶……你手劲儿可真够大的。”月柳龇牙咧嘴还不忘对我笑。
看到他这副模样，还是觉得很生气，像是凶狠的拳头落在一团棉花上，软绵绵的怎么都不解气。
也不管周围是否人多眼杂，冲他恶狠狠地低声道：“你要是不还我，我就叫人将你打架的照片贴满上城区，唱歌的照片贴满下城区，看你是当斗士月柳还是诗人月柳。”
这招对他果然有效，当看到我的拳头再次攥起，月柳不笑了，转而叹气道：“好了别打了，你就别难为我了，我还给你就是了。”
他从里层的口袋中将胸针捧出，小心翼翼地绕开缠住胸针的口袋开线，放在我的手心里。
“谢谢。”我说。
月柳又对我笑了笑，露出他洁白的牙齿，那对尖而长的精灵耳朵随着他的笑容耸动一下，的继而拿起那杯已经凉透的水，起身离开。

3
自从那次舞会之后我也再没见过月柳，他也不在我家门口唱歌，参加的舞会也没那个精灵的身影了。
我偶尔会不由自主地想到他——也只在早晨起床时没有熟悉的歌声当报钟声了而已。
这只是小插曲。我正独自一人前往贫民窟，现在背着妈妈偷偷去这个地方已经成了我没有舞会的日常。
其实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会喜欢妈妈口中最污秽肮脏的地方，可能是因为它的真挚和朴实，或者又因为这里曾是我小时候生活过的，家的痕迹。
我走在泥地里一边满是感慨，一边又想着今天到酒馆说不定能碰上什么有趣的人或事，以至于进了酒馆要求上酒的音量也大了几分。
我独自一人坐在角落，倒着桌子上的龙舌兰，空气中都弥漫着浓烈的酒精夹杂着酒里特有的青草的味道。
喝了几口有些醉意了，我对自己的酒量向来没什么信心，酒馆里也没什么有趣的情报，决定今天早早地回家。
正准备起身时，忽然左肩一沉，我下意识转头看去，是一张放大了无数倍的脸，肥肿的脸颊挤的眼睛几乎睁不开，呼气时还带着阵阵恶臭。
我吓得血直往脑子涌去，一时竟忘了反应。只听他说：“漂亮小妞，来陪我喝酒啊！”
他露出参差不齐的一口牙，满是烟垢和菜渣。因为喝了酒和男人身上的恶臭的缘故，我本身没有多少的食物的胃开始翻涌，让我忍不住地想伏地呕吐。
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说道：“先生，您能否放尊重些？贫民窟可是‘无冕之王’斑鸠的地盘，就不怕她会让您在凡瑟尔没有容身之地？”
我话音刚落，只见他因为我的话从满脸奸笑变化成愤怒，他肥硕的大手拍向我面前的小酒桌，本来就不太结实的圆桌瞬间散架，桌子上的酒器也碎了一地，酒馆原本的喧闹也瞬间变得安静。
“你居然敢威胁我？在这里，还没有敢拒绝我的女人，‘无冕之王’又算个屁！”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扭曲，变得更加丑陋不堪，“我告诉你，还没有老子得不到的女人，就是圣女，我也要从皇宫里把她抢出来！”
他话音刚落，酒馆众人顿时哄堂大笑，这个男人竟也咧开嘴笑了起来，油腻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放在我肩上的手居然滑落到我的腰上！
我吓得满头冷汗，下意识地挣扎起来，腰上的手却越箍越紧。
正当我迅速思考着该如何脱困时，那个男人自言自语着“换个口味也不错”后，他的嘴便开始离我的脸越来越近，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让我想当场呕吐到他的脸上。
只听“哗啦”一声巨响，酒馆再一次安静下来，众人的目光瞬间被那个砸碎了桌椅的人吸引去了，包括那个正非礼我的男人。
我回头望去，先映进眼帘的是那双细长的琥珀双眸，里面浸满寒霜。
是这段时间突然消失的月柳！
这个金发精灵的眉毛半挑，与在舞会里说话像揍棉花温柔的他不同，现在，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一种叫狠戾的东西。

5
月柳提出要送我回家的建议，我欣然同意了。
一路无话，其实我也不想，每次想和他谈谈，但抬头看到他那紧绷的侧脸，话到嘴边又滑进了肚子。
“埃伦斯坦小姐。”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开口。
我一愣，转头看向他，发现他并没有看我，目光落在前方。
“什么事？”
“以后如果需要出城，请一定要叫上我，”他缓缓说道，“你一个人，我不放心。”
他正经地说出这样的话，我反而不好意思起来。我低下头，摸了摸发烫的耳朵，装作一副不在意的口气道：“没事啦，我这不是好好的吗，月柳先生不用这么……”
“有必要。”
我看着他，他的说话语气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温柔，可我却听出了不容拒绝的强硬。
“有必要的……”他看着我，他现在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他在台上唱歌时的模样，都是认真而深情的，“今天的事，要不是我，就真的……无法挽回了。”
我有些无法将在酒馆里的黑街斗士与前面这位精灵男士联系在一起。显然这个话题目前是无法进行下去了，于是我换了个话题，认真说道：“您已经来得非常及时了，以表感谢，我会为您设下宴席，在此诚挚地邀请您来埃伦斯坦家做客。”
自认为这番话说得真挚诚心，我也的确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不过，还有一份小小的私心。
我不想以这种方式欠下这个人情。
我自回到凡瑟尔，便在各类家族势力之间徘徊周旋，自诩早已经熟知人心，贵族社交界尔虞我诈，埃伦斯坦家族古老的荣耀，早就让我放弃了思考个人感情。
精灵寿命漫长，对事物有超乎想象的天赋，可为什么在感情上却单纯的像一张白纸？
阿尔米纳斯也好，白星也罢，至少我在他们二人身上看到了精灵族如飞蛾扑火一般炽烈的情感——那些美好仅仅是他们漫长岁月中的一瞬，可却在未来的时光里久久不能忘怀，视若珍宝。
可月柳……我却不敢再这样继续想下去了。
“我拒绝。”我的思绪早已飘远了，却被月柳的一声拒绝拉了回来。
“为什么？”没想到他会直接拒绝，不禁急促地问道。
“因为，我想拿这个换更重要的东西。”他的心情似乎变得很好，狭长的风眼里浸满了笑意。
我听到“重要”二字，心里不禁咯噔一下，手心出了些汗，我问道：“换什么？”
“换你的……”
他的语速很慢，有一点点调笑，到关键时刻尾音拖长，到最后更是突然停住。
我的？
我的什么？
金钱？
宝石？
……还是人？
胡思乱想着，手心的汗莫名变得更多了。
“你的……你的那枚胸针，”他顿了顿，说话的语气都带上了笑意，“本来早就算送我的了，却被你要走啦，怎么想都有些难过……”
“只……只是胸针吗？”我微微松了口气，同时有些不可置信。
“你以为是什么？”他笑意更深了，“唔？你该不会以为我要你以身相许……”
“停！”我将他的话打断，气得将那句“不再招惹这个男人”抛在脑后，又是一拳打在他的胳膊上，“你都一百多岁了，为什么还是这么幼稚啊！”
月柳也不恼，揉了揉吃痛的手臂，笑得如同三月的阳光般温暖：“你才知道吗？任何人都穷尽一切，想把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呈现在你的眼前，而我却只想让你看到我最天真幼稚的一面。”
他轻轻叹着气，刚刚有些调笑的语调瞬间无影无踪，现在的语气仿佛在念着教会墙上刻着的宛如神祗般的誓言，庄重而低沉：“自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便一直希望，您能真正忘掉一些东西，或是找回那些曾经忘却的东西。”
我愣住了，他正面对着我，离得很近，我甚至能看见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他的金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连纤长的睫毛都渡上了一层薄薄的光。
我的心跳终于，还是不争气地漏了一拍。

终
到目前为止，我一天还是只会做两件事。
第一件参加舞会，依旧周旋于贵族之间。
第二件则又恢复了清晨欣赏一位男士的歌声，这位男士的习惯简直比家中客厅的大摆钟还要准时。
胸针我还是没留住，算是感谢月柳的……用从流雾那里学来的中州话说，就是感谢他的救命之恩。
作为交换，我也多了一位随时出入舞会时的舞伴。
月柳的歌声似乎比原来更加动听，更惹得淑女们花痴般的追捧。不说别的，我曾亲眼目睹两位淑女竟为了争“月柳歌喉中倾注真心的爱慕对象究竟是谁”而大打出手。
唉，真是个祸水。
不过作为当事人，这感觉，似乎还不赖？
我靠在巴伐伦卡家舞厅偏僻的石柱上，喝着刚刚仆人斟的一杯龙舌兰，看着舞台上唱着风花雪月的“诗人月柳”和他时常望来的目光，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我低头抿了一口杯中的烈酒。
在他偏爱的酒中，青草与酒精混杂的气息里，似乎嗅到了他身上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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