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是点燃黑暗的烛火,爱与绝望是我们发出的光。
01.
这些天每天都能见到他。
他总是安静地坐在矮桌边,单身一人,很是沉默地等着,似乎并不在乎他来得迟与否。换作别人,早就抱怨开了,但他没有,从来都是安静地喝着酒默默地等,直到他进来才活动些。
来这的人都是兴冲冲地寻个乐子,或是找个游女度此春宵,雅致些的更乐意到艺伎那儿打发时间。但都不曾见过哪一个像他这样愁眉不展的。
“您要听什么曲子?”他跪坐下来,拿起三味线,这位先生翻来覆去听的也就那几首,他手上的姿势已经做好准备了。
对方沉吟半刻,却只说:“今天能陪我说会话吗?”这要求倒是从没听过的,他也沉默了,手里拿着拨子却不知该不该拨动琴弦。
灯里的蜡烛在烧着,火光一摇一晃,连带着他们的影子也在墙上轻晃。窗外的虫鸣伴着清冷月色一并涌进屋里,似乎把那双酽紫色的眸也染上了拒人千里之外的色泽,对方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窘迫,改口道:“那还是随便弹首什么罢。”
他抿抿嘴唇,屋内虽说有烛灯照亮,但仍然显得昏暗,他仍弹起了《烛火》。
02.
这位先生是茶屋妈妈要恋次无论如何都要打起十二分精神伺候好的人,按她的原话说是得罪了他谁都别想好过。
妈妈向来见钱眼开,想必是哪位大主顾,才能让她这么上心。他懒懒地应着,往盘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上簪上最后一个发饰。一切收拾停当,他被领到了走廊尽头最宽敞的房间前,妈妈轻敲纸门,得到屋里人的回应之后,才缓缓地拉开门来让他进去。
恋次伏低身子,向屋里的人行了礼,驯顺如绵羊,他悄眼看了看男人,俊美得令人无法移开视线。他起身的时候,妈妈不着声色地用扇子敲了一下他的肩膀,随后便脸上挂着巴结的笑,退出了房间。
这是他头一回独自接待客人,恋次有些慌乱无措,但依旧装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我先陪您喝一杯吧?”他挪近矮桌,各斟了一杯清酒,男人举起杯子,朝他微微颔首,随后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
“弹首曲子吧,什么都好。”男人终于开口说话了,恋次便抱起三味线,他为他而弹的第一首歌正是《烛火》。
两天后他才知道,男人叫朽木白哉,六番组组长。柳川这一带寻花问柳的生意少不得有六番组插手,但花街也不过是他们“生意”中的一部分。他是第一次光顾,也难怪妈妈要满脸堆着谄媚的笑,将他推到男人跟前了。
因为他年轻,足以讨男人欢心。恋次把反驳的话憋回肚子里,他的抗议与反驳在这一概无效。
03.
不过是街头路过的时候不经意的一瞥,却让他魂牵梦萦。
那抹红色像是跳动的火,火舌燎到他的心头,将他精心维持了好些年的冷静自持烧得一干二净。要打听一个人对他来说并不费劲,很快就有人和他说,那是来自椿茶屋的一个叫恋次的艺伎。
于是他出现在这了,带着莫名其妙的冲动与随之而来的懊悔:他不该来这里的,但下一秒他看见了他生命中的火,于是这想法就又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十来岁的少年,身体还没长开,穿着繁复的和服倒也不显奇怪,虽然眉恭眼顺,但白哉还是能透过他温顺的外貌,看到他灵魂深处与这里格格不入的特质。
椿茶屋技艺、模样比恋次好的艺伎不少,他的欲望同渴求并不是因为他长得有多漂亮,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就像飞蛾扑火,自取灭亡。是为组长,但他却被这装饰得精巧如瓷娃娃一般的人引带着,一步步沉入光怪陆离的茜色的梦里。
所有的爱情都起源于情欲,但白哉清楚这连爱情都搭不着边,他不过是想寻求一个名由来掩盖泥土里滋生蔓延的欲望罢了,但终寻不到。末了只能如此劝说,他是艺伎,可远观而不可亵玩。
恋次年纪尚轻,察觉不出他的所思所想,更别提发现被他埋在心底更深处的东西。白哉看着他斟茶倒酒、拨弄琴弦的手,有那么几回想将它们握在自己手里,拉到唇边亲吻,到底是压抑住了。
他不由得为恋次可惜,可惜他是这樊笼里供人玩乐的金丝雀,但又庆幸他在这里,否则没此机会遇到他,更别提寻见他。这大概是因果注定吧。
04.
学艺不是件简单的事,他学了将近四五年的时间。期间少不了被打被骂,但总归能出来当个堪堪合格的艺伎了。
赌鬼父亲为了还债把他卖到椿茶屋,但没有卖个好价格,他骂骂咧咧,说他不过是个廉价货色。对于父亲的辱骂,他不过在心里给了个白眼,也不说话,低头看着地上爬行的一队蚂蚁。
茶屋妈妈原先只想着买了他,让他做个小厮便罢了,但当她看见了恋次的红发,倏忽改变了想法。“今天开始,你就跟着学艺吧,”她捏着他的下巴,端详着他的模样,“你会是个好孩子,是吗?”
他不乐意当一个供人摆布的玩偶,几次张嘴想说他不愿当什么艺伎,但茶屋妈妈吸几口细长烟杆的烟,从正红色的唇中呼出白雾,然后叫来一个姑娘带他下去。他终究没能来得及说出一个“不”字,如今回想起来,只消一两个音节就可以解决的事,他竟自没有胆量。
但现在再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05.
“虽然不知合不合你心意,但这礼物希望你能收下。”
恋次看着递到面前的小巧的折扇,再看看拿着它的人,一脸不可思议。“幸承厚爱,”他揉搓了好几回衣袖,“可是我不能收……”白哉再次晃晃扇子,示意他快点拿去,好似有些不耐烦。他看着小艺伎脸上抹了白粉也遮挡不住的苦恼神情,竟莫名生出了些笑意。
扇子是把好扇子,乌木的骨,素白扇面,画着几枝旁斜逸出的梅花,题着一句俳诗。他将扇子放在了面前,很是隆重地趴俯下身行了礼,表示他的感谢。一把扇子像是打开了阀门,将他们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些,他终于沉进绮色的梦里了。
恋次提出为他跳一段扇舞以作回报的提议,他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去和歌伎讨论要选哪首曲子了,他的提议只是自说自话,并没有想要白哉回答的意思。这本也算是他的分内之事,于是白哉此刻得以看到他缓慢而端庄的舞蹈,折扇在他手里似乎成了有生命的东西,就在他的周身或翻飞,或止息,但终有一种蓬勃的活力。
这支舞很短暂,收尾时恋次熟练地转了一圈扇子并干脆利落地将它合上,他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不显滞涩。当恋次抬起身,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烛光摇曳,他觉得事情开始快要不受控制。
所有的爱情伴随着与之俱来的情潮漫上堤岸,冲溃他的最后防线。
06.
经济是一年比一年不景气了,再这样下去,恐怕六番组都得解散,实在无以为继。但柳川好似和别处不一样,依旧夜夜笙歌,游女们三两成群地聚在桥头廊边,涂香抹粉,凤眼搜寻着她们今晚的“猎物”。
人类真是无时无刻不在寻欢作乐,自己也难以避俗地落入这窠臼当中。他穿过花枝招展的游女们,费尽周折才到了茶屋门前,妈妈当然知道他的来意,很快地将他带到了熟悉的房门前。
恋次今天很早就在了,好像一早就预知到他会来一样,见他进来,行了礼便延请上座。他们似乎有很多话聊,但又好像什么都不用说,一时之间除了恋次冲泡茶水的时候发出的微弱声音,四下里安静无声。
一杯茶放在他的面前了,氤氲着热气,但入口又是恰好的温度。他把温度拿捏得很准确,就好像他的衣着服饰永远是那么合适一般。“再过几天,盂兰盆节就到了。”白哉说,但好像在说给空气听,恋次接了他的话:“您会去盂兰盆会么?”
白哉不喜欢过于热闹的地方,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吞噬啃啮着他的一切,使他浑身不自在。“我不爱去那些集会,”他说,“人太多。”恋次再一次给他斟了一杯茶,嘴角挂着笑:“我也不喜欢,太嘈杂了。”
他顿了顿,以并不算很大的声音补充:“我还是比较喜欢和您待在一起的时候。”这是实话,恋次总觉得好似他做什么,男人都会默许。就算他不说话,把沉默主义贯彻到底,就算他翻来覆去只弹《烛火》这首曲子,也不会被人骂。
他不知道什么是自由,他觉得这就是了。
07.
这个吻来得很突然,一并带来的还有猛烈搏击着胸腔的狂热的欣喜。
其时白哉将要离开,但恋次很是突然地拉住了他的袖子,在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对方好似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就又松了手。“怎么?”他问,恋次支支吾吾开口:“您走的时候,能从我的窗前走过吗?并且稍待一会,我有话要对您说。”
他的要求并不难达成,白哉没有多想,答应了他。他下意识地望了望那窗,掩着竹帘,夏夜微风把屋外的蝉鸣蛙叫卷进屋里,显得愈发的寂静。白哉站在门口:“有什么事你可以现在告诉我的。”但恋次固执地摇头,于是白哉没有再说什么,道了暂别后离开茶屋。
路过他的窗前本也就是他回去的必经之地,由于在第一层,窗户开得低且宽。他快走近了,就看见恋次一手撑着窗棂,一手撩起竹帘,探出小半个身子来,四处张望着。黑夜里他穿着红色的和服,加之漂亮的红发,让他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团火。他快步走去,颇没来由地担心恋次会不小心翻出窗外,他甚至伸出手去想扶着恋次,好让他站稳一些。
“你要同我说……”屋子虽然低矮,但总比白哉站着的平地要高一些,于是他不得不略微抬头看着恋次。一句话未曾说完,倏忽就感到唇上传来的柔软触感,他看着少年一脸严肃却又认真的神情,心底里有什么地方为之触动。
白哉满鼻腔都是他身上的熏香气息,不很浓,但却足够醉人,他揣测那是一种檀木香气,细闻又有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像柑橘,却又不似游女们身上那种俗气的甜腻。恋次确是蜻蜓点水一样吻了他,持续的时间很短暂,但白哉却觉得好似被延长了许久,他甚至希望时间能就此暂停。
吻一直持续到恋次听见屋内传来妈妈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身子抖了一下,匆忙地终止了他的吻。恋次朝白哉挥了挥手,向他唇语着再见,便放下了竹帘,答应着往屋里去了。
他只给了他一个吻,可白哉却听到了一句“我爱你”。
08.
他不该如此的,他已经越过了圈定的红线。
茶屋妈妈说,艺伎不能有自己的感情,什么爱情之类的东西,通通要把它抛掷一边。恋次对这种听起来很没理由的要求嗤之以鼻,但他实在是想不出自己哪天会产生所谓爱情,于是也能好好遵守,一直到白哉的到来。
他一开始对白哉感到有些发怵,早先就从他的仆童嘴里听说过六番组组长的“奇闻轶事”,诸如他杀人不眨眼此类,甚至于民间妇人以六番组止小儿夜啼。但及至他见了本人,所有什么“玉面阎罗”,什么不允许有自我的感情,那些有的没的杂七杂八的东西统统被打得稀碎。仿佛清晨凝结在叶片上的露水,使他干渴的性灵得到了滋润与救赎,可到了早晨,却只能徒然地喟叹“然而,然而”。
他向来不是个乖乖听话的人,身上有倒刺,总把人扎得鲜血如注。辗转于觥筹交错之间的他不是恋次,徒徒套了个名为恋次的躯壳而已,从歌席酒会中脱身而出,他才觉得自己是自己,是活生生的人,可还少了什么。直待碰见了白哉,他觉得人生复又有了颜色。
他仿佛是戴着镣铐朝白哉前进,他的希冀稳稳当当地停歇在那人的指尖,被他收进手心。
09.
柳川的雨,好似温柔缠绵的情人,绵绵密密地下着,不曾停歇。
恋次到镇子上专门的理发店做了发型回来,就碰上这场雨。真是厌烦得很。他心里想着,撑开恰好带在身边的油纸伞。路上没有多少人,路边的杂货铺零零散散开了几家,还有几家拉面店,以前要更热闹一些,但今天却显得有些惨惨戚戚。但好像这种冷清已经持续很久了,他并不清楚为什么,很喜欢的那家果子店也不开了,他感到有点遗憾。
自那一晚起,他们的关系和相处模式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白哉来的时候,会给他带一小袋鲷鱼烧或是些他爱的吃食,或者瞒过茶屋妈妈,在他并不宽敞的住处相见。
他们会在逼仄闷热的屋子里接吻,汗水濡湿里衣,也打湿他们的头发,黏糊且焦躁。老旧的屋子隔音并不好,他每次总会把白哉的肩膀咬出好几个牙印来。风扇在头顶上吱呀作响,但并不能缓解他们的焦热。白哉一并给予的痛楚和欢愉,他也都欣然接受,是久旱逢甘霖,也是无尽深渊里的一抹火光。
想到这些,这连绵不绝的雨似乎也没有那么令人烦闷了。他加快了步伐,木屐在青石板路上敲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