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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匠轻巧的避开甲板上四散的酒桶(还有昨夜通宵的醉鬼们),踩着明显很愉悦的拍子跑到绳梯旁,三两下便爬上了瞭望台。“早上好,我漂亮的甜心小姐;早上好,即将被大副先生训斥的醉鬼们;早上好,大海和朗姆酒桶——”女孩扭过头,冲瞭望台上那个人打着招呼,“早上好,皮尔森先生。今天有看到什么好玩的鱼吗?”
“早……早上好,贝克小姐。”远望者压了一下帽子,嫌它不够低又往下拉扯两次,恨不得用帽子挡住整张脸或者整个人一样。
“今今今天最有趣的鱼还是……还是,那个,大副先生巡逻时召过来的蝠鲼。如果有看到飞鱼或者其他珍惜物种的话,克利切会,会去叫贝克小姐一起来看的……如果小姐不介意的话。”
这条海盗船上从来不缺八卦。
它的船员们可以从厂长和珊瑚夫人的八点档言情大戏一直聊到不苟言笑的大副和歌手之间那些暧昧的细节,只要这两对恋爱狗对视三秒,他们就可以当作谈资整晚畅谈(顺带在晚饭过后兴致勃勃的赌今晚歌手和他们亲爱的大副谁是上位——备注,贝克小姐一直压的是大副先生。)
更何况本来就是因为船匠小姐才选择加入的远望者,他那全船皆知的巨大单向箭头更是成为了船员们酒足饭饱之余调侃的话题。
船匠倒是觉得这个男人有趣的过分,平常很喜欢用船员那里听来的各种方法来捉弄他。可怜的远望者经常被她的各种直球玩笑堵到说不出话,只能涨着通红的脸哆哆嗦嗦说些快听不清楚的发言。
“贝克小姐,今晚克利切可以……可以坐在您旁边一起吃晚饭吗……”
远望者的邀请还没说完,他身旁的女孩子注意力再一次被其他的事物吸引走。
一条灰蓝色的蝠鲼从海中跃起,带着满身水滴踏上甲板。是的,踏上,在接触到甲板的那一刻,它有了人形——甚至可以称得上俊美的男性人形。男子象征性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浅蓝色西装外套,把被水滴润湿的发胡乱拢到后面,然后俯下身捡起他的高筒礼帽。
“杰克先生!”船匠兴奋的把大半个身子探出瞭望台,冲男子打着招呼。
她旁边的远望者手忙脚乱的试图去扶住她,结果反而一不小心弄掉了自己眼睛上的袖珍望远镜。“啊,抱歉,我这就下去捡。”在远望者还没有开口拒绝的时候,船匠就敏捷的翻身踩上绳梯,只在远望者耳边留下一句“至于坐在一起吃晚饭,每天晚上都可以哦。”
在无人能够看到的瞭望台上,远望者先生今天也脸红的和猴子屁股没什么区别。
“又在逗皮尔森先生?”杰克——这艘船上唯一还能称得上冷静的大副先女孩一步捡起望远镜,把这个小物件递给女孩时他顺手隔着帽子揉了揉女孩紫罗兰色的发,“适可而止点,他对你可是真心的喜欢。”
“如果哪天这艘船沉没的话,我们也只敢把你托付给他了。”
女孩瞪大紫罗兰色的眼睛,“甜心小姐她会沉没吗?”
“那样的话,那样的话天国的母亲会伤心的。这是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啊……”
大副竖起一根食指比在唇上,“现在船长室里那个醉生梦死的男人已经不是你的父亲了。那不过是一个被恶魔迷了七窍的男人,一个抛下自己女儿去寻欢的**。那不该是一个船长应有的样子。”
“所以,答应我一件事情,小淑女。”
他站在满甲板醉倒的水手当中,仿佛站在尸骸堆砌的山上,嘶声诅咒一样郑重的拜托着。
“当这艘船沉没到海底的时候,替我们活下去,替你父亲活下去。”
女孩愣了一下。就在这短短的几秒内,大副便带着一身水汽,轻巧优雅的从她身边走过。就在这短短的几秒内,远望者手脚并用猴子一样爬下绳梯,紧张兮兮的试图拿到望远镜——在不触碰女孩手指的情况下。
“抱歉。刚才想了一点事情。”她有些尴尬的把望远镜交还给远望者。“我去看看弹药舱的情况——例行维护,你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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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起来了。我最珍视、最对不起、最想赎罪的人是杰克先生。”
死神从来不介意多倾听一个人的故事,更何况是他的公主殿下生前的记忆。他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抬起头用那双灰蓝色的眼睛看着女孩。那是一双和冷面的大副毫无区别的眼睛。
那是一张同大副先生别无二致的脸。
幽灵女孩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半透明的泪充盈在眼眶里,“大副先生……先生他最后也同船员们一样,没有逃离深渊的侵蚀。”
浅蓝色的西装上逐渐溢出血的颜色和气息,那些锈红色一寸一寸侵蚀着他,最后整个人都和从血里捞出来一样没有区别。他的神志也逐渐混沌起来,再没有往日的清明和小小的狡黠,只剩下对权力和暴力的渴望。
在某个他难得没有疯癫的夜晚,他将船匠从温暖被窝里拉出来。“丽莎,小淑女,你还记得答应我的事情吗?”
“……替所有船员们,还有父亲,活下去。”女孩艰难的把这段回忆从依旧没睡醒的大脑中扯出来,复述给大副听。
大副安抚性的揉弄两下她的头发,“好姑娘。”
然后他手上使力,将女孩丢下了船。
冰冷的海水洗刷过女孩每一根神经和骸骨,她张开嘴,试图呼唤些什么,但是沉重的空气和液体不停的在压迫她的肺和肋骨。也许下一秒,她能幸运的听到某几根骨头断裂的声音;也许会有什么生物过来分食掉她,活着的她,抑或是死去的她。
但是也有可能,什么都不会发生。
深红色的蝠鲼将她推离海水的囚笼,蝠鲼背上独眼的男人紧张兮兮的打量着她。
“记恨我吧。记恨我,讨厌我,然后活下去,等你哪天变得足够强大再回来寻找我们。在那之前,离开这艘活该被诅咒的船,离开这被深渊腐蚀的地狱——”大副的声音隐隐约约响起,乘着潮湿的海风灌入她的耳朵,同里面的海水混搅在一起。
足够唤醒睡眼朦胧的女孩了,这便足够了。
“我食言了。”幽灵的女孩如此说着,“我当时很想回家。母亲生妹妹难产死掉后,那艘船就是我唯一的家。我为了回到那艘船上……我杀了人。”
那个女人是个医生。三十岁,眉目里已经有一些岁月的沧桑了,但是她的确很美,这是毋庸置疑的。看到她的那秒,女孩几乎是立刻把她和之前那些医生联系在了一起。把她推攘进小房间实施镇定疗法的医生,一边拉下电闸一边心疼到抹眼泪的医生,会温柔笑着给她注射药物做临床试验的医生。将母亲和妹妹扔在手术台上逃跑的医生。
她又哭又笑的举起手中的园艺剪。看呐,多简单的事情,只需要把尖的那端朝向自己的敌人就好。用尖的那端刺下去,她就可以打开通往家的大门了。
多简单,就像多萝西一样,只需要闭上眼敲三下红宝石的鞋跟就好。
【可是。如果鞋跟碎掉呢?】
【堪萨斯的飓风会不会再次席卷而过,带走她珍重的家人呢?】
“我用从那个女人那里看来的方法召唤来了邪神。我记忆力一向很好,阵法、材料、咒文,杀掉一个人当祭品然后再点把火,我都记得。”
“虽然不是在拉莱耶上的海面,但祂的威力还是不容小觑的。祂在我面前轻而易举的杀死了皮尔森先生,轻易的就像是踩死一只蚂蚁那样。我向祂祈求着带我回去,祂也的确满足了我——”
幽灵女孩尖声笑起来。她幽灵的身躯因为此刻的癫狂和激动爆发出明亮的光辉,她的表面不断有光溢出来又重新吸附回去,她半透明的脸上有液体化的光缓缓落下来。“我看到了一船疯子。他们还勉强能算是活人,但我宁愿看到他们死去。”
“我看到父亲冲女儿举起刀。他身上是金子的镣铐,他旁边是蛊惑人心的妖女,是死而复生的潘多拉。”
“我看到歌手戏虐的弹起琴为厮杀伴奏,他血红的眸子非常乐意看到其他人替他演上出闹剧。我看到他的爱人抹开他的喉管、切开他的胸膛,他应该会喜欢歌手肋骨下那只沉眠的金丝雀。”
“我看到大副先生浑身沾着血腥气向我走来,他那双好看的灰蓝色眼睛盯着我。然后他无声的开口问我,”女孩尖声说出最后一句话,“【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为什么要回去呢?我为什么要向他们的神明献上祭品呢?我为什么还在这里、以这种半生半死的形态存在着呢?”云雀一样好听的声音唱出恶毒的诅咒,云雀一样可爱的女孩恶狠狠的说到,“我衷心诅咒那位邪神永远的沉睡下去,直到世界毁灭的前一秒来临。”
“我真诚祝愿黑星每日照常升起。”
死神只是沉默着。他早已经失去安慰他人这项技能,他只能沉默的倾听幽灵女孩讲出来的故事。
女孩细瘦如同花枝的双臂向上探出,轻轻松松搂住死神的颈。“我们不如找些活着的客人来忘川做做客吧。那些敢于挑战神明的疯子,那些无畏到直视太阳的狂徒,我们来助他们一臂之力怎么样?”
呐,我们来毁掉神明的游戏场怎么样?撕扯下祂的假面,毁掉祂信徒的羽翼和眼,在最终焉的悲剧到来的那一刻狠狠嘲讽祂和同族邪恶外神的失败,为平地乍起惊雷一样的雪崩添上一点小小的无伤大雅的帮助——我们为客人附上再来一瓶的小优惠怎么样?
死神永远不会拒绝他的公主殿下。于是他点头应下。“如你所愿。”
忘川河上每一片叶子和每一颗花苞都记下了这个承诺。
part.3.5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