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科隆大教堂附近 莱茵河畔 某个公园
冬日的太阳不温不火，就像剥了壳的水煮蛋挂在灰白天空一角，撒下惨淡的光。莱茵的河水安静缓慢地流淌，河岸上的灌木在这样寒冷的天气里依旧保持了绿色，只是那份绿意深沉而黯淡，如同被无形的枷锁锁进叶片深处。
　　供游人暂歇的长椅上大多空空荡荡，很少有人在这个季节到这附近来——但现在，它迎来了两个访客。
　　第一人已经在长椅上坐了许久，一身款式老旧的衣裤，手中的科隆快报几乎遮住他整个上身，只有光秃秃的头顶暴露在外。长久以来他没有任何动作，那份报纸如同在他手上生根，而他是与座椅连为一体的塑像，冰冷，僵硬，了无生机。
第二人出现在道路尽头。青年人笔直走向读报者，年轻的面庞上凝结着冬日的肃杀。
　　“……现在说这个有点早，不过马上到圣诞节了。”
青年在长椅另一侧坐下，搓着冻的发白的双手，自言自语似地开口。
　　“……礼物送给？”
　　塑像有了反应，报纸下放露出一张枯槁的脸。
　　那是个老人，眼窝深陷，面颊干瘪，神情漠然。他的面皮如同一层涂在塑像表面的漆，丝毫看不出皮肉本应有柔软。那两只眼珠就像黏上灰尘的玻璃珠嵌在脸上，极小一点的瞳孔各自看着不同方向。
　　“在日本出了名的电锯恶魔……找的到吗。”
　　“报酬是？”
　　“想要什么。”
　　“性别随意。我要收养美男美女合计四人做养子。”
　 两人的对答简洁流畅，只是青年询问的语调尚有人类的起伏，而回应他的老人声线充斥着无机质的疏离感，像是一团木屑以摩擦声拼凑出近似于话语的东西。
　　“……目的是？”
　　青年撇了一眼老人，见他一侧的眼珠转向了自己，立刻低下头不再去看。
　　“三人用作契约，一人用作兴趣。”
　　“没问题，我会去准备。”
交易就此算是成立。青年刷地站起身，扭头就走。
长椅上的老人没有动，两只眼珠转了转，一同映出青年越来越小的背影，然后是长椅上的信纸，留在青年刚刚坐下的位置。
他丢开报纸，捡起信纸慢慢打开。
　 “玛奇玛能听到你说话。”
“灭亡的那天就要来到。”
　　“杀了她。”
　　三行潦草至极的手写字。
　　老人抬头，黑压压的鸟群如同一片乌云掠过，向着公园深处飞去。
　　他把信纸揉进衣袋，一步步踱向同一个方向。当他来到公园中央，已经有人在那里等他：三个被黑布蒙住眼睛的孩子抱在一起瑟瑟发抖，孩子们身后站着面容呆滞的男人和女人，相貌和孩子依稀有几分相似。

2
　　西伯利亚 雪林中 木屋
她睁开眼睛，坐起身。
　　壁炉里火正旺盛，火光在屋顶投下变幻莫测的影子。木柴噼里啪啦地炸响，晚餐时分肉汤的香气还留在木屋中。风雪未曾止歇。她听见树在风中颤动，枯枝终于承受不住积雪喀地断裂，雪下潜伏的动物心跳缓慢到极致，而身边另一个年轻的心跳清晰有力。
　　她看着托里加的背影，青年久经锻炼的背脊宽阔，覆盖其上的肌肉饱满而紧致。他和她在一起时永远不设防，胸腔中那炙热而纯粹的心意也不加掩饰。
　　一片昏暗中，女人的唇角有了些许弧度。她对新的人偶很满意。
　　上一个人偶已经是垂暮老人，新的这个很快就能替代他。不过现在还没到完成最后一步加工的时候。
女人回想交易的要求，薄而细长的眼睑低垂下来。
　　要杀死那个玛奇玛，仅凭人类世界中的恶魔根本做不到。而她接下了任务，因为她有前往地狱的途径，去到那个恶魔也为之恐惧的世界，在那里才会得到杀死玛奇玛的方法。地狱与人间并非彻底隔绝，地狱中死亡的恶魔会在人类世界迎来新的生命，但要想逆转这个过程，只有超越人智的伟力才能达成。
　　比如，冠以地狱这一名词的恶魔。本体存在于不可知处的根源恶魔。空间在它面前失去了概念与意义的伟大存在。
　　地狱之恶魔。
　　虚幻的手掌凭空出现在木屋中，毫无声息。她双手交叠按住这只手掌的第六根指头，轻声细语地说：
“我已经献上了代价，请将他送往地狱吧。”
　　“我在此献上代价。请将我送往地狱。”
　　老人从喉咙里挤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单膝跪倒在地。下一秒，孩子们的身影消失了。
　　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不剩任何痕迹，过程也没有一丝迟缓，他们就像被橡皮擦掉的铅笔画，被水冲掉的墨痕。
抹掉他们存在的手指一根接一根从虚空中现出全貌，一只六指的大手从天而降，一把握住老人。
以那三个孩子的一切存在作为代价，同地狱恶魔的契约成立了。
　　它从冥冥中向着人间挥出了一只手。无视一切有形无形的障碍，越过无从想象的漫长距离，这只手降临于此，收取代价后攥住微小的契约者，按照他的愿望将他从人间掷向地狱。
　　？？？
　　草地。
　　一望无际，有起有伏的草地。
　　一直延伸到天地尽头的草地，草叶扎根在黝黑的土壤中，其间夹杂着不知名的花。乍一看如此的生机盎然，却又透出隐约的诡谲。
　　这里没有天空，更没有太阳——代替它们的是门，一扇又一扇合拢的门，它们形态各异，新旧不一，好像人类历史中所有出现过的，可以被称之为门的东西悉数汇聚于此。
恒河沙数的门扉彼此重叠，就此成为了此处的天穹。
　　一扇扇门之间流淌着闪烁着晦明晦暗的光，在这无数门背后有什么巨大的存在飞掠而过，草地上便投下扭曲的阴影，草叶也无风自动地摇曳起来。当它们晃动，便能窥见草叶下静静蛰伏的另类存在：
手指。光亮的颅骨。破浴缸。没了轮胎的自行车。旧电视。倾斜的摩天轮。金鱼。
……
数不清有多少这样残破的东西沉睡在草地上，从生物的骸骨到废弃的人造物，恍若一块块道标。
一切都是寂静的，因为这个世界早已死去。即便花草在微微摇晃，即便光影在大地上游移，即便无数扇门中不时有门打开又关上。那些死物无声的诉说着这个答案：
这是死去的世界。
这里是——
又一扇门打开了。
里面伸出一只手，它松开六指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门慢悠悠合拢，老人在草地上挣扎爬起。
他环顾四周，像上了发条的铁皮人那样僵硬地舒展肢体。
“地狱……真不想再来一次啊。”
和先前截然不同的，柔和的女声自他翕张的嘴唇间涌出。老人的眼球钉死在眼眶里不再转动，涣散的瞳孔深处隐隐透出另一对眼球的轮廓。
借助人偶的躯体， 她看见了无数扇门的天空，也看见了脚下那些死物。它们出现在人类世界的垃圾场中也不会有任何违和感，可这里是地狱，连恶魔也难以存在的地狱。
被她以无数人偶的大脑分散储存的，在与地狱恶魔契约的过程中充作附赠品得到的知识在此刻唤起，她于是知道那些东西是恐惧具现化后的标志，每一个都对应某种恐惧。
一般的恶魔不过能得到部分人类的恐惧，而地狱是根源恶魔的领地。那些自根植于人类群体意识深处的，随这一种族繁衍时在每个个体记忆中遗传的最古老的恐惧中诞生的存在，它们甚至能得到恶魔的恐惧。
比如从地狱这一贯穿了无数宗教的概念本身中诞生的地狱恶魔。
又比如她此行的目标，暗之恶魔。
这一名号从她脑海中浮现的瞬间，天黑了。准确的说，黑暗瞬间占据了她的视野。
以人偶和控制者之间无形的渠道作为媒介，黑暗从地狱抵达了人间，找到了敢于呼唤它的人。
那是怎样的黑暗？
当被雷点燃的树枝熄灭，猿人们蜷缩在幽暗的洞穴中，听着夜风带来捕食者悠长的嚎叫而瑟瑟发抖时，他们向洞穴外看去的懵懂双眼见过这样的黑暗。
当Trieste型潜水器带着沃尔什和皮卡尔向马里亚纳的最深处进发，在照明器有限的范围之外，他们自圆窗中窥探深渊时所见的也是黑暗。
当阿姆斯特朗站在月球表面，在高悬的蔚蓝地球之后，在太阳系行星之外，在宇宙帘幕上点缀的群星之间，他面对的充盈宇宙的也是黑暗。
黑暗。
羊水中婴儿尚未成型的意识感知到了黑暗，垂死之人咽下最后一口气前合拢的眼睛瞥见了黑暗。从过去到现在，无数人类为之畏惧的黑暗，无数人类为之颤抖的黑暗，无数人类探知又得不到结果的黑暗降临了。
纯粹的黑暗。
没有杂质，因为她所有的感官都被剥夺。没有恐惧，因为她的意识被揉成一团。她漂浮在纯粹的虚无中，自我这一概念也即将化作虚无的一部分。
这一切都真实不虚，却又不曾发生在这间木屋里。她还坐在床头，但秀美的面庞爬满蛛网似的纹路，两个眼窝中一片空洞。
壁炉里的木柴又一次炸响，托里加无知觉地发出一声梦呓，她垂在身侧的双手动了动。
又一扇门打开了。
门的后面是虚无的黑色，那黑色的轮廓仿佛摇晃了一瞬，就像在画卷上捅出一个窟窿那样，一点黑色的空洞出现了。
先是双膝，再是双手，最后是头。老人以五体投地的姿势趴下。本体在崩溃的前一刻连通了海量的人偶军团，以此对抗黑暗自然溢出的压迫，所以他才得以行动，对着向自己走来的漆黑影子顶礼膜拜。
他看不见，也没有去看的必要。那不是真正的暗之恶魔，充其量是它的一点碎片，它从地狱未知的深处投来的一道目光而已。
那黑暗的化身停在老人面前，它是人形，也仅仅是人形。
支撑起黑色披风的是积木一般堆砌在一起的嶙峋人体：双腿是两具共享一颗头颅的身体，它们肩头是第三具身体弯折的腿，中间夹着第二具身体包括头颅在内的上半身，再往上是双臂倒弯牵起披风的第四颗头颅和半身。
它们瘦弱，苍白，难以称之为皮肤的东西贴在骨骼表面，四颗头颅的神情各不相同，却一致带着非人的险恶。一根狰狞的脊骨贯穿了这粗糙，扭曲，诡异的人体积木，突出的顶端是生着双角的狭长颅骨。
暗之化身低下头，就有三对长到畸形的手臂伸出，要去抚摸行五体投地礼的老人。那一根根细瘦的指节弹动间撒下星点缀连成丝的漆黑液体，仿佛织网的蜘蛛。
“伟大的暗之恶魔。电锯逃离了地狱，我会把它的心脏带来献给您。”
“作为交换，我希望您能赐予我力量。”
“能够杀死玛奇玛的力量。”
黑暗的力量近在咫尺，即便有本体和人偶后备军做缓冲，老人也几乎失去了行动力。有内而外自发渗出的恐惧就像一点点冻结的水，要把他彻底封死。不过当他用最后的力量喊出建立交易的话语，一切压力都消失了。
这大概就是能够抑制所有恶魔，包括根源恶魔在内的唯一方法——交易，契约——这似是这个世界本源中不可动摇的铁律，只要交易的一方支付了约定好的代价，另一方就要无条件遵从交易建立时的契约。
但，暗之恶魔会同意这个代价吗。
老人第一次抬起头，看向黑暗的化身。
托里加从床上弹起，捂住胸口大口地喘气。
他惶恐地擦亮床头的灯紧握住，爬满细汗的脸在看见一旁的师傅后才渐渐平静下来。
“怎么了，托里加？”
师傅以她一如往常地柔和声音问。
她的话语就是最好的安慰剂，托里加恢复了安定，只是声音还有些颤抖：
“做了个噩梦……糟糕的噩梦。”
“是吗？”
“我梦见师傅你消失了……不，是被吃掉了，被什么野兽……被我看不清的黑暗吃掉了。”
托里加擦着汗珠，师傅没有再开口，只是握住了他的手。托里加的手粗糙有力，遍布老茧。而师傅的手柔若无骨，冷的像冰。和恶魔契约的代价几乎掏空了她的身体，虽然现在她还宁静地着看自己，但托里加知道她的时间只剩下半年。
“师傅，我会完成下一次任务。”
他又说，语气庄重，带着绝对的自信：”我会用那个电锯少年换来你最后的平静生活，和我一起。“
”嗯。我相信你。我也做了一点准备，到时候会有最好的猎物。“
那个收养他成人，又教会他一身技艺的女人点了点头。她乌黑的长发随意的披散在肩头，愈发映衬出那张秀美面容的苍白。
灯光熄灭了。壁炉里的火也燃烧到了尽头，黑暗再度覆盖了这里的一切。托里加已然再度睡去，他没有注意到师傅纯黑的双眼，也没有注意到她的黑发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
现在这些异象都在褪去，女人盯着自己的双手，又一次露出微笑。
”电锯的心脏，果然连暗之恶魔也不会拒绝。太棒了。“

3
穹顶中央的几缕薄云动也不动，仿佛被冻在透明坚冰中的鱼，让人疑心它们会永远保持静滞，直到太阳恢复温暖。但风还在吹，它们终是以被人忽视的缓慢速度慢慢飘向远方。
男人和女人也从公园里消失了，唯一留在现场的老人站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尘土。他的面皮抽动，翻到后面的眼珠转回了前方：
”果然，它没有拒绝。玛奇玛，你会变成我的猎物吗。“
”你一定会。“

防止文字被吞的图片版本

防止吞楼的补档之二，我在lofter和b专栏发布的备份
http://www.lofter.com/collection/xuwangyicun/?op=collectionDetail&collectionId=6003260
https://http://www.bilibili.com/read/cv7158932

好像被吞的全军覆没了，尝试再挣扎一下

我裂裂裂烈开
http://www.lofter.com/collection/xuwangyicun/?op=collectionDetail&collectionId=6003260

没有回复，挽尊

代发
https://www.bilibili.com/read/cv7158932

全吞了也太惨了

　　　　“为什么……刚见面的时候没有杀掉你呢……”
“电次君，其实我也没有上过学……”　

代发

仰望大佬₍•ʚ•₎•ʚ•₎•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