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戮厮杀在帛帷阵中，吞噬怒咤的剑光锐匕。鼓吹、烈酒、燃旛、战马喷鼻。这样凶狠紧峙的军前阵，利落横抹美人的玉喉。她已成一道赤寐盘亘在我梦中，徘徊在窗柩门楹上不散的恶鬼宿魔。狞笑，给我展示她断肢凝固的褐紫血痂，在耳边极尽能事描述那样惨烈的对搏，她的尸身作为狼鹫的肉馈，融伏成山林的姿态。】
【我再次从梦里惊醒，她灰白濛散的瞳孔和僵直的身躯躺卧在圆镜灯下，四周叠层的罗裙纷纷扭打成怪异殊死的惨烈。不不，这合该是我的梦魇，该死的从他人口中听闻的烈女故事。却成为生出无端臆想的亲眷的记忆，我甚至没见到她最后的样子。】
药呢？
【湿冷的枕拔坐起，汗沁出黏在额上的几缕细发。空寂的屋内弥漫着淡淡的不安。惯性往帘外一伸，去摸索那个小瓷瓶。拔开塞子往掌心倒，才发现里面已经空荡无存。阿姊逝后，这样千变万化怪异诡谲的梦就常常在黑夜里袭扰我，患上心悸，也不得不依赖起这瓶定息丸。】
【等到第一缕熹光暗暗透过庭院，掐着开市的时辰，我把自己藏在纱笠之下，才肯亲自往药铺去——我要即刻便倒入喉中，一刻也不能等。】

【昨朝同戚畹公贵们燕饮彻夜，盖因一腔酒力作祟，翌日起身时，天时竟已陡然达旦。犹未及斥愆疏于叫起的祗应，便意極仓猝地被上朱紫衣绶，钩牒冠缨。待亟足至邸第门下，一壁招遣卫公振策驱马，亦忙不迭地陟上行轺，勒令驰过市衢牌坊，向承天门去。】
【我今岁悉因入值明堂，已甚少再共那些宦门朋伴们饮酒唱酬，此非是自矜身份，而系宪台御史们的风闻奏劾属实引人难以为颜，我因教他们当殿耳报了几遭，于常棣同僚眼下失了几回脸面，深谙避之若浼的道义，便改戒了几月以谋清净。此番实属违拗不及，岂料隔日醒转，竟再度由此而沾惹上这殊为棘手的“失德”之患。】
【心觉悒懑时，轺车已驶逾永福坊的巍巍门楼，铁掌迅疾地穿过上都至为喧嚣的攘攘闹市，一时帘栊外便响起阵阵噪杂。我元本便已际遇不遂，当下益为这声声阗然而“叨扰”的心烦虑乱。几经催促，未料这狭隘衢巷不曾穿过，反是衔轺的驿马遽然趯起，连带着厢内亦随之骤簸。】
做什么吃的？【我蓦然地挑开帘栊，欲向驱车卫公叫骂，孰知冷不防一抬首，竟望进一重障目帏幕来。是以诸般因果，一概显而易见。我遂伸手袖中，取了两三锭金，出口差遣。】去，同那位娘子致歉。

【马在我的帷帽前急勒，前足流踏着扬起道中尘沙。啸息的鼻热掀起朦白的轻幂，近在咫尺的冲撞，千钧压顶的窒息，我几乎是踉跄着倒退，半靠在玉䰀的怀抱中。惊声低呼，一手慌乱地扶上遄动的心。匆忙于进出的人，被突兀闯入的车马催扬，也被我的惊呼驱赶，顿时阶巷人仰马翻，显得更加喧嚣逼仄起来。】
【我并非惊惧于健牡骁勇的身躯，或者它隶从的王驾，只是一夜折磨来，我的精神已然惴惴不安，笼罩在逃生的紧绷感中。这样精缕雕娄的车與，摇吹拂止的将停，在我身前颤颤巍巍地、正遮挡初晨的熹光，翳下一个巨影。医馆本拥堵的人流，此刻如水避河中石，离我们摆成的对峙远走。稍稍站定，才伸臂揭开前纱，窥一道细缝中的人。】
看路呐！
【玉䰀先是对勒停的车马埋怨起来，紧托着我的手用力将我扶稳。旋即便见座中主人对家仆吩咐，并遣他前来几步，送上两三锭金，似是要赔罪。垂视不语，复望向驾中人。】
什么意思？
【寄居将军府，在长安各路并不熟悉，本意安稳谨慎，若该寻常时候，早就不再言语。可此刻，天然的倔强傲气又涌上，就像我阿姊那样。举一双浑圆清澈的目，在白纱笼罩后，远远相问。】

【纵然我一双眼目如何似锋如锷，亦无从揽获释祖的殊伦优容与无上眷赉，未能生就准提三目，难以藉缘这层障面幕蓠，窥测到她隐藏其内的万一姿容。否则夙善赏美的玠侯，定要即刻践足轺下，将自矜威德悉数替作满面谦善，只为一讨淑媛欣忭。】
【诚然，在此则前因未能成立的先决下，一切皆另当他论。是而我凝虑一息，即乘隙开口，与她增言还问道。】娘子犹嫌不足么？
【我早知世庶黎元们贪得无魇——亦深谙那些一颗颗生来元本无甚暇秽的驿动凡心，会在俗常万事的磋磨中迤渐锈蚀、溃朽。因此，我并未待她的循声反诘而感到多少异外，只是貌似了然般的浮露出一线转瞬即过的低嘲哂笑，继而再自袖管里拨出几锭沉熠熠的新铸金元，抛予正拱手人前，虔声告歉的驱车马夫。】
如此，除了惊马恫吓，想必瞧个重疾亦很是有余了罢？【我望向她，在她缄默未答的那一刻，引先同奉金轺外的御缰人建言措置道。】
若是娘子仍以为不诚，我便教这个不长眼的奴子同你稽首谢罪，何如？

您确实该向我赔罪，如果诚心的话。
【扫一眼旁侧，紧抿的唇无序地泄露出几分讶异的不悦。他那卑躬曲礼的奚奴、他那惊尘壮蹄的赤骝马、他怀中的金银锭，都该为他的疏狂和混沌的翦眼作赔。因为我并非长安城中任何一位升斗小民的女儿，仅精打细算地吸取貊乡鼠壤的残骸，顽强甚至带了一些可笑的卑鄙这样生活。】
【我来自遥远的新罗，金城中有我府邸的名匾。横越千山，登临唐土，身为异乡客的敏感又在阿姊去世后更加易触。这让我在大唐贵胄明显带有狷狂的无礼下涨红了脸，垂下饱溢赧怒的眸。】
敢问郎君贵姓？
【至少，他应当是唐都里优渥不羁的幼子，未曾经历檐外风霜。否则不会对事故的受害人这样轻描淡写地，无意间加以自认礼貌的羞辱。】
我姓金，现居贺北行将军府中。
【诚然，我未寄希望于京中绫绮堆里的红粉子弟有多熟知高丽战况，而我也不过是一场战争中遗留下的渺小附属品。客居将军府，未知未来的无助，使我脸色常年泛着苍白，眸光却隐隐含着坚韧，那是为了阿姊继续背负的勇毅。我抬眸远视其面。】
金文星是我阿姊，郎君可听说过？

我？
【非同于凡常女流的诸般从就，在我增言或问后的一夕片瞬，帏幕之内竟蓦然响起几语辨词，言路听之何其坚韧，霎令我想起旧岁于蓬莱贵水之上偷暇窃荷的蓟氏。亦是同样的驳论哓哓，纵使豪权当先，益强弩不畏，无意屈挠一般。这教我顿觉得趣，甚时滋衍起一心纳罕，稀奇这幕蓠之内，究竟隐掩着一张状貌何类的将强容靥。】
娘子略抬抬头，【我垂下神光，也漫不经意似地步下轺辕，继而拔足向她涉去。再有回应，依是十足偃蹇。】第一眼所见，便是我的姓氏了。
【世人无须仗目大眺，亦知抬眼即视的，乃系绵延无际的苍穹长天。这非但囊括皇唐率土，益包举此外的寰宇八纮，放眼万方，谁人不识陇西李氏操执权柄，持握天常？此九野悉知，毋须我逐言道哉。】
【只是此人犹言贺军，遂使我疑窦丛生。因悉雎阳公主夙与都尉如调琴瑟，断无可能再蓄旁室，是以这金姓女子，大略是贺楣之客亦未可知。至于后话言及的金文星——我招来左右，在他的附耳提警下，适才明朗值是那位殊有大节的新罗金姬之讳。】娘子如欲令我赔谢，倒也未尝不可。
【我在行文之间踱近她，直至立足帷下，便猝然揭起这层障目帘栊，在它泊于风中之时，一面姝异唐人的绝昳姿容不防入目，纵然仅仅一瞬，已足使这些沿途庶子们捕捉她的逾群之美。而声称赔谢的王侯，兼在帏帘滞落之前吻上她的靥侧——此作为她不屈讨要的诚挚赔罪。】
【我却开几步，须臾后，再度向幕蓠之内的小金氏发问。】我此番赔礼，娘子可满意否？

【仰面视时，便为我的迟钝懊恼羞嗤。这显然是唐室金鞍秋辔的御辂，横辕肥马，朱魨方轸，在医馆拥挤的道中，显得分外贵重庞大。他语间那种轻快傲视似乎便有所解，也更与他不言而喻的身份相契。这便是李唐子弟的排场吗？可巧在长安见过些世族隽贵，这下撞出个李家小郎，我倒提起几分不同的兴趣来。】
【他终于缓步趋近我前，并未急于退去，而听他的行文从容，欲从幕后一窥其面。袖风忽疾，遮面的白帷将我与他笼入彼此视前。我才得以看清，这是造物的刀斧绝笔，使其深映挺秀的眉眼，总含淡漠的肃容——与我素日所见的浊眉浓须的武将大相径庭。长眉一挑，便欲声责，纵使他凭恃权势，也不该莽撞地掀姑娘的笠帷。】
你……
【尚未出口，便猝不及防收到一个轻啄的落吻。苍白的面颊因软触泛起异样的红潮，心如揣小鹿被撞开，大胆地猜想这位“登徒子”狂妄的赔礼——所为何事。瞳珠佯怒，却说不出一句礼数上的责备话。】
【好在他疾疾退出，未曾多看我涨得通红的脸。慢回过神，讷讷抚上方才留痕的侧颊。】
这……要还的。
【几步近其身，从帘下探出手来，软软搭上他的腕。复一手拢开遮帘，踮脚郑重在他颊侧贴去“还礼”。撤后，手仍搭着，捏着袖口晃了晃，弯眉，有些不讲道理地】
我比你的礼重
【这确实是初次，否则怎会使旁侍的玉䰀一副惊惴模样。】

【元以为她生就一副朱唇银齿，遇此事体，必会轻罔道中旁骛，怒喋我由权恃柄，为人孟浪轻狂云云。岂知她的馈还煞是出人意表，以至我还未能彻底反过神来，周匝元庶的异叹声，便已于衢坊四下径自喧嚣。我甚至可以想见，这则因缘或许今时，或许明朝，必会在这些市井黎氓的哓哓众口中，被演义作一谭无匹旖旎的风韵艳闻流播四径，甚至捷走紫宸。】
【而帝国的言吏从来不暇将这些缱绻逸举告谏向同样沉堕于权欲声色的盛唐陛主。他们畏惧赋性警锐的万乘，透过奏笏洞鉴出这种哪怕无心的隐射；当然，倘若有人置喙灾愆的话，他大可为他的执著以身殉法。】
如何？【待她明炯襛丽的眼眉重归幕下，我意味深长的问声亦越过无尽嚷阗的叠踵人潮。尽管字句里谐谑可闻——要知道，此系之于她先前不懈或问的蓄心膺惩。】小娘子再不欲同这架舆乘诘问赔歉了？
【侧目凝向金氏仍援于腕首的纤素指节，索性衔起一笑，亦骤然反手，闲闲抚摩起她指隙间的柔软肤理。】气可平了些未？

【大唐淳朴开放的民风与新罗迥异，却是我得以撒欢的乐土。往日束之闺阁的真性情，都在来唐的数年间解放。幼时秉承规训，恐有行差踏错，在哺姆的教导下挨罚。自长安来，因姊新丧，也许久没有这样放肆逾礼过了。心中贯通似的落地，涌起一股泪般的松快。我戴着笠帽，众人也只看见，圣人的第……】
【他是第几子？我顿时踟蹰起来，仔仔细细从他的脸上寻摸答案，却只看到了那一脸倜傥的笑意。】
龙生九子，你需得告诉我，你是哪一条。
【我只见过营州关山明月，土革沙场，未曾在浸润富贵的绮罗乡生长。来长安后，每从闺阁花屏间听闻一二句编排议论，也无外乎关于明宫里的皇子皇孙，他们才是姑娘家的梦中情郎。今遭幸而被梦催起，安息丸有吃空了，才罕见地奔来药馆。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梦中的阿姊。】
否则我他日找上琅琊侯府、宣城侯府、南康王府、陈留侯府、临江侯府……
【指关的柔软触入我心，不可察觉地耸肩，犹带了几分羞赧。把自己听过的那些王侯府邸全都报了个遍。】
都说不认识你这个骗子，怎么办？

【我理当为她的机悟而拊掌叹许，亦不成想畴昔期冀于朴臣洞彻的关隘，竟于这新罗女子身诸得以履践。适如此下耽事慾刺的少年公侯，绝不会拂却一朝投怀的殷勤红袖，一同其国部属，遑论归心与否，亦具在皇唐掌彀。】
【而大约是居心坚韧的女子都很执著？我如此揣度着，时即抑下眉峰，异别于先时流曝人前的飞扬意概，神况竟很是委曲，一声张，倒也似遭逢不美一般。】娘子尚未复我之言，却频频或问于我，凿实好没道理。
【她的引譬虽很有趣，却依令我心觉不足。抵因真龙化毓九子，个中身形却无一为龙。纵如负屃，不过状貌相似，亦非其类。至于其他诸子，徒志气焉在，复有何益？思想至此，眼目遽刻一狭，面上立也擢露出一线深意不尽的未明笑色，继而趯起目光，代她正了正髻上幕蓠——仿佛万分熟稔似的。】
报予娘子知悉。【圜过额首，觑向侧壁犹自奉金的辔卫，于令旨分付后，再度陟上已然于道中空待半晌的行轺，在帘栊垂下的前夕，我将旁顾已久的视线收回，挥手命道。】起驾罢。

【上都 | 西市】——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