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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端春寒，我携赵得的懒起辞入重熙问安，因赶在早朝前，时未至鸡鸣、月色正好，霄汉洞达。裴回花苑处，俯身欲采一枝春装饰明窗，才堪堪觑见丛中一剪瘦影矮蹲低头——对花自泣么？
月色正好，照得她青衣婀娜，我不免要因此多管闲事，带笑一谑：“久闻宫中多鬼谲，如今算是长见识了。”

（我很喜欢这个时刻。阒静，沉默。我终于可以不用说话了，或者说，我终于可以不用向这个世界解释些什么。只有风在陪着我。）
（但有风就够了。有风就可以。）
（一罐花露我刻意采得很慢，脑子放空，什么也没想。这是难得的休息时间，却猛不防被突兀响起的人声吓了个激灵）啊！
（我一脑袋栽进了花丛里。等我踉踉跄跄地爬起来，几乎是哭了——树枝划破了我的脖子。）谁啊？
（心里涌着委屈，甚至没空仔细打量月光下的人，含着眼泪嗔道）怎么胡乱就说人是鬼呢，这会儿是谁在吓唬谁呀？真是——（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跺脚又重复一遍）真是！

月下的花很阑珊，星子隐约，我从她含泪的嗔责中坐实了无端的揣测。扶住那罐将倒的花露，要扶她时稍有犹疑，仍是伸出手去，递过一块帕子，这晌倒是真有几分愧悔了。
“是我，”因见她面生，不是母亲宫中之人，缀补：“寿国公。”
花之烂漫愈发烂且漫，残叶凋零满地，若将人比娇花亦是。
“书中女鬼往往生的貌美善惑，这是在夸你。”
“怎么能是吓唬？”

啊，（接过帕子，下意识地张嘴，又重复了一遍）寿国公。
（我其实是怔住了，我好像该谢谢他的帕子，但脖子上隐约的痛觉又让我很不情愿。恍惚间又想起）寿国公怎么会在这里啊？这会儿——（抬头，望了眼高悬的月亮）还这么早，宫里的主子们还在休息呢。
（边说边把帕子按到了伤口处，等了几息再拿下来，月色下看不清晰，只有模糊的一点斑驳痕迹。想来伤得不很严重，放下心来，也有了心情认真地回答）
那哪能一样，活着才好呢，活着多不容易啊，生得再貌美有什么用？难道拿来骗人吗？可骗人又是什么好事了？
（觉得他这个说法很莫名其妙，鼻子里还轻轻哼了一声）反正再怎样，我是不做鬼的，要我拿命去换让我变成，嗯……变成宫里娘娘们那么美貌，我也是不换的。

软帕经手，不知是星月太亮还是眼力尚健，可见其洇上一抹红痕，像早春未谢的梅、新放的桃。
“你倒是和许多人都想得不一样，我见过许多为了貌美命都不要的人。”
我下意识地要讨回那条细绢，却又收回手——或许这是我不被怒斥登徒子逐出此对话的缘故。因而我只是隔着一身间距站着，草长莺飞，我想起很多人。
“有些人要三寸金莲，就裹起脚当踩高跷；有些人好细腰，便扎成了葫芦；有些人要消瘦，就饿成了骷髅架子。那些都很不可取，却真的有人因此变得好看——有些鬼说不定比人好。”
“你不想做鬼，又在做什么呢？”

那是——（急促脱口的两个字之后，是略显尴尬的沉默。朦胧而安静的月色，消退了许多我在他面前本应有的畏惧与胆怯，也使一些含混迷糊的情绪得以舒展蔓延。）
算了，人与人总是不一样的。（这是我入宫以来，最大的领悟与感慨。）我知道我这条命很不值什么，（可这样的话，不管说了多少次，总还是不能完全坦然无波地接受它。话里带叹）但我自己是很珍惜的。
（抬起眸，看着面前身姿挺秀的人）我想要好好的活着，认真的、健康的、完整的，活到出宫，活到老。
（可说完之后，是认认真真的一口叹气。像要把这股心绪挥开一样摆摆手）我来采花露呢，这么点东西，却这么珍贵，非得趁着天还没亮的时候——（猛地顿住，抬眼一瞧）哎呀，天亮了。

“每个人的命都是值得珍惜的，你越看重自己，自己便越重；若连你都看轻自己，世上斡旋，无人会看得起你。”
“没有说你长得胖的意思。”
眼前春山皆新，早春的寒带香扑鼻，我不必旋眼，已知日逐云来。朝气与暮气不同，它也有火烧的颜色，却总是新的、喜的。我带着一点疑惑，听她的忐忑与惊慌：
“宋宫不吃人，想好好儿活着，总比寻死路容易。”
或许她一双鹿眼里所见之世界，为大千之中与我不同的三千小千之一，我又想。
“若耽误了主子的事，便说寿国公差遣你了便是。”

（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白牙）
说我胖也没关系，过得好才会胖呢，我在宫里吃得饱穿得暖，变胖我也很开心的。
（夜晚的黑寂逐渐被明亮的阳光驱逐，人的心也随之敞亮起来。没有怨，也没有怕。我从他的肩膀望出去，看向在朝阳里慢慢显出全貌的宋宫，心里安安静静的。）
我知道的。（轻轻点一点头）我入宫以来，遇见过坏心肠的人，也被很糟糕地对待过，可我遇到的多数人都是很好很好的，我以前没想过你们、（说到这的时候，顿了一下，不好意思地低了低睫）你们这样尊贵的…会这么好。
（抿着唇，软和地看着他）像您刚刚同我说的那些，我心里就很感激。
（又想到些什么，问道）对了，您这么早，到底是为什么入宫呀？是要趁着天黑做什么吗？这会天也亮了——
（倒怕是我耽误了他了。）

我记住她的眉眼，也同样记住在这重重宫闱中有人将我之出身尊荣与最朴实之‘好’联结，生平乐善，此或可谓初心，又可为嘉勉。天下之熙攘，重霄之孤洁，未必便是判然对立的两端。
“胖，可是有福之人呢。”一笑后，我眨眨眼：“可你刚刚分明报怨我说你是鬼怪……”
天光不觉破晓，我本入宫问安来，如今却适时该径入朝殿了。
“你可听过王徽之雪夜访戴逵的故事？乘兴而来，兴尽而返，如今我也该上朝去了。”

嗐，不乐意是我自个儿的事，您也没有恶意——（却突然地顿住，一时又警惕起来了）您没有恶意吧？
（未等他答，我先摆摆手）算啦，您说的未必是真话，但我觉得您没有，我相信我自己。
（听他说什么王徽之、戴逵的故事，其实我没有听过。不过他后话是说得很明白的，我急起来）哦哦！那您快去，万不能耽搁。
（上朝在我心里，是顶顶的大事，是我无缘想象的重要。生怕自己耽搁了他，俯身把花露罐子捡起来，与他道过别，匆匆忙忙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