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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把时针拨一拨,拨回到三年前。
工藤优作没法形容当一份尊严死申请书放在自己面前时的那种心情——尤其是被执行人还是他唯一的儿子。
他不敢去看怀里的有希子,他知道有希子也不敢看自己,他们两个此刻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把目光集中到那张薄薄的纸张上。似乎再用力点,就可以穿透它。
新一就在隔壁的重症监护室里,成为植物人以来他的全身各处器官已经衰竭到无法承担他的生命——“虽然这么讲很残忍,但我还是要说,昂贵的机器和药物,只是在延续他的痛苦而已。”这是主治医生的原话。
不只是他的痛苦。当时他在心里默默地补充了一句,但随即又为自己的想法而忏悔。
有希子已经把脸埋到他的颈窝处了,全身颤抖。
“真的要这么做吗?”
这是他自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这么无助地向她求救。
他是希望她点头,还是摇头?
当脑子里还在盘旋着这些复杂的念头时,工藤有希子忽然直起身——她正在剧烈地流泪,然后捧住优作的脸,吻在他的额头上。
“我爱他,我们都爱他,真的……”她边哭边道,声音是悲怆的,泪痕把像是她衰老的脸上裂开的沟壑:“所以,他一定会原谅我们的……一定会的……”
他听着妻子的嘶吼,简直心如刀割——为儿子,为妻子,为他自己。
宫野久违了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来的。工藤优作在看到这一串陌生的越洋号码时其实心里已经有了预感——他强忍泪意,稍稍安慰妻子,然后接通了电话。
“你好,我是宫野志保。”
他的脑海中立即浮现起五年前在火场里那个浑身浴血、抱着新一不撒手的茶发女子——她在当时确诊了新一为植物人之后就不辞而别,有人说她去了九州,也有人说她飞到了美国,但无论如何,在这五年中,她没有再出现过。
那么这一通电话,便有些蹊跷。
工藤优作把免提打开。他想他早已预料到宫野志保会说什么——果不其然,虽然不知道她是从何处得知他们两个打算为新一申请尊严死的,但她的劝告与阻止是在意料之中。
他想她还是在意着新一的;哪怕消失那么多年,仍对他的消息心心念念。
优作阻止了想要发话的有希子,他在宫野完成了那番看似准备多时,但于他们而言其实苍白不已的恳求劝说之后,长叹一口气,道:
“宫野小姐,很感谢你对小儿的上心;但是,这五年在他身边的,一直是我与内人;这世上,除了我们两人之外,再没有第三人能对我们的处境与心情感同身受。”
“恐怕你不知道,内人在新一变成这样后,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上都遭受了巨大的打击,我不知道这样的灾难你是否能明白、甚至,我亦不期待你的明白。但是有一件事,我敢保证,你绝对无法体会。”
“你绝对无法体会,这五年来,每日战战兢兢地抱着希望走进新一的房间,看到他依然紧闭双眼时那种几乎可以灭顶绝望感——日日如此,从未停止。”
优作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说不下去了,他停下,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微弱的呼吸声。
“请等我一天。”良久,宫野志保的声音从那边响起,“我订了今天傍晚从旧金山飞东京的机票,明天就能到达日本。
“为什么?”
“为了工藤,也为了我这五年,请务必,再等我一天。”她是这么说的。
于是和宫野志保风尘仆仆一起到达医院的,除了工藤五年来的病例资料,还有一针小小的药剂。如今再回想起来,工藤优作只能说是因为当年一时诧异而造成的疏忽,又或者是,他心中的那一分犹豫,才造成了之后又拖延至今的困境。
她一见到他们二老,就直接跪下了。
印象里那么清冷高傲的她,跪在人来人往的医院过道,求他们再给她和工藤一个机会。她拿出那针药剂,向他们郑重地恳求与斩钉截铁地承诺,这剂药是她五年来的全部心血,能够带回那个他们深爱的、意气风发的儿子。
她在他们心里埋下的那颗希望的种子,在一瞬间就长成了参天大树。
所以,当有希子也颤抖着跪下,握住宫野的手问她“真的吗”并得到肯定回答的时候,他是真的以为他们都得到了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