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卡尔没想到自己还能来798第二次。
上一次是五年前的事了，这次前来归因于同事的邀请。
同事想要去看一个大型艺术展，而卡尔本来是不愿去这种人员密集的地方的，而且艺术展上有多少人是打着欣赏艺术的旗号去附庸风雅，他想每个人心里都应该有点数，虽说是艺术展，实际上真正懂艺术的有几个？他接触了美术相关有十余年了，都不敢说懂得那些艺术家脑子里想的什么。
但是经不住同事的软磨硬泡，卡尔最终还是答应了。一大早起来没怎么打扮，一个人坐地铁到了集合地方，远远看去就发现了他身边还跟着他们公司的新来的实习生，年轻漂亮，青春活力。
会面后，卡尔面无表情地盯着同事看了一会儿，直到他挤眉弄眼双手合十跟他无声道歉，才索性不管他们两个了，抛了句“会馆见吧”，转身离去。
卡尔不愿意成为他们感情升温的见证者，免得日后因为各种原因万一分手了他还成了个行走的悲伤提醒机。
披着一身过分热烈的阳光，沿着小巷走了一段路，两侧的店铺都是充满了人文气息的精致小店，营业内容自然也与艺术挂钩，人流较少，让他感到舒服了许多。
身在798，每一个过客的打扮无疑都是很潮的，卡尔这样一身素衣倒显得格格不入了。
他在一个店铺前台阶上的蒲团上坐下，借着身侧芭蕉叶的遮挡，身处阴凉，仔细打量着这条巷子。
画面重叠，一股熟悉的感觉直冲前额叶，他揉了揉太阳穴，恍惚间发现自己以前也是这么走过这条巷子，但是当时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
下意识地，他握了握右手，但是手心里再也没有另一个人的温度，有的只是一方炽热的空气。
有着虚幻的相似。
原来他不仅是不想来这种人多的地方，潜意识里也在抵触着故地重游，在害怕，在逃避，不愿回忆起当年的感受。
“伊索？”
正处于放空状态的卡尔回过了神，并呆滞了一下，这声音无比熟悉，是哪个朋友也来了吗？
循着声源望去，他看到了两个并肩停下脚步的男女，站在离他两米开外的另一个店铺门前。
看清那张面孔后，卡尔心神震荡，他？
约瑟夫的突然出现简直让他怀疑自己是不是早晨喝了致幻剂了。
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五年了吧。

（二）
约瑟夫是卡尔在和他分开前见过的最完美的人，他对卡尔而言就是苍穹之光，是无暇碧玉。
卡尔第一次见到约瑟夫的时候是在高中新生入学的第一天，那天因为公寓里没人，手机设置的闹钟也弄错了时间，他不出意外地睡过了头。等他急急忙忙呼哧带喘地赶到学校的时候，大门已经紧闭，门卫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让他打算翻墙进去是因为他注意到一个穿着一样校服的难兄难弟也站在了大门前，正和什么人打着电话。
不喜欢社交，连当众说话都脸红的卡尔只好站在离他远一点的地方仔细观察着对方。其实打眼一瞧他修长完美的身型，他就知道这个人不会是个长得丑的人，但是他没想到他居然会这么好看：一张肤白貌美的脸配上棱角锋利的五官，精致却不女气，蓝色的眼睛像藏着碎灭星辰，除了无可挑剔的外形之外，还具有一身自信又温和的气质，这更让他自惭形秽了，站在这人的身边他简直就像是个灰色的小老鼠。
很快他就挂了电话，并且注意到了卡尔，后者立刻看向别处，心脏怦怦跳着，大脑飞速运转寻思该怎么开口询问进学校的方法，却没想到那人径直走向了他，等他看到地上接近的那团影子和一双白色运动鞋后，也听到了他磁性的声音关切地询问：“同学，你也是新生吗？”
“嗯。”卡尔突然好恨自己的社恐和贫乏的语言。
“老师一会儿会出来接我们，到时候我就告诉她我们是一起的，在路上遇到了一个需要帮助人，这样我们才耽误了，懂么？”
卡尔感到额头上方有双美到窒息的眼睛正在看他，但是他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
换做平时，他肯定会对这个理由嗤之以鼻，你当老师这么好糊弄？太天真了，可是面对眼前这个人，他居然打心底里全盘接受了。
事实证明，天真的是他，会合理利用自己身份的人永远不会吃亏。
他怎么也没想到在开学典礼上的新生代表是他，或者说，比起没料到，是卡尔心里不希望看到，那么完美无瑕的他。
约瑟夫·德拉索恩斯，与他同一届，以全市第一的成绩升入了这所面向国际的高中，他和他一样也是作为交换生来学习的，但与约瑟夫不同的是，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或许他连普通人都算不上，因为曾经有心理专家为他开过药，他们觉得他很难适应社会，大概需要离群索居，因为继续这样下去很可能会病情加重，到时候发展为反社会分子可就难办了。
但是，他不想。为什么其他任何人都能好好存活下去的栖息地，他却不能？
卡尔不甘心。
可是自从那个因祸得福的早晨，在视线触及到他的第一眼，卡尔恍然间明白了什么，待他调查清楚了他的事迹之后，他更加苦恼，扪心自问道：世界上真的会有这么完美的人吗？他有着太阳的神圣光辉，热情友善，又有着云朵的洁白柔软，自信淡泊。
呵，这样的人，自出生起肯定就没吃过苦，不懂得什么叫世态炎凉人心险恶，所以才会去无条件地帮助别人。没有接受过他人的恶意，所以才能笑得像太阳一样温暖。
对于这样近乎无知的完美，卡尔一方面深深不屑着，另一方面却陷入了混乱的情愫中。
为什么他闪光的样子，那么优秀完美的形象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就好像一种无比芬芳的白色花朵，那凛冽的异香牵引着他跟随于他。
从那刻起，他不仅陷入了迷茫，还心生了无法言说的倾慕与恨意。
他在那个夏天爱上了这个独一无二的精英，并决定从此毁掉他。

（三）
不知道是上天给他积攒了多少年的运气，他才和约瑟夫分到了一个班级。
在手拿分班名单的时候，卡尔无法控制地颤抖着身体。
约瑟夫这么好的人，会和他做朋友的吧？既如此，他是不是就可以进一步和他接触，那样，他就可以亲手触摸到他外表披着的那张皮，要撕碎它，他要让世人看到，人间是不可能存在如此完美无缺的人的。
是人都会有罪恶，约瑟夫，遇见你，就是我的罪恶。
“伊索，要一起吃晚饭吗？”
下午第三节课间，卡尔的书桌前突然停住了一个身影。听到这个声音，他惊惧又喜出望外地抬起了头，看见了约瑟夫温和的笑意。
“好……好的。”
他不知道有多激动，但是该死的社交恐惧让他一点开心都流露不出来，只能干巴巴地答道。这场面其他人看来，活像校霸在欺凌存在感最低的同学，卡尔虽然存在感低是真的，但是约瑟夫不是校霸，他比任何一个他见过的人都要善良。
放学时分，约瑟夫主动来找了他，他跟在他身后，走向食堂。
“早上，谢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我也没想到这么有缘分，成了同学了。”约瑟夫挺拔的身姿像一棵白杨，他迈的每一步在卡尔眼里都是无比的优雅，他侧过脸看着他问道：“你是英国人？”
“是的。”如果卡尔没记错，约瑟夫是法国人。他们两个在国家上可能发展不出来什么好话题，没准可以讨论一下兴趣爱好。
果不其然，善解人意的约瑟夫又问道：“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卡尔回以一个浅浅的笑容：“喜欢画画，喜欢和艺术相关的一切。”
这时约瑟夫停了下来，他转过身极其认真地看着他，斜阳余晖从侧边的窗子里打进来，将卡尔眼前的景致分割成了明黄和灰蓝两种色调，他站在交界处，像一位手持天秤执掌判决的神明，眼里却没有肃穆，只有水一样的温柔荡漾开来，卡尔觉得自己就是被他审判着的犯人，甘心走进因他而为自己设下的牢笼，将要溺亡其中。
“你成绩不错，没想到喜欢这些东西。”
这话说得卡尔很不解，他的升学成绩在班上排名属于前五，也许是在夸他，但是后半句呢？
“这是什么意思？”他渐渐回过了味儿，生出一丝恐慌，他是不是觉得优秀的人不应该接触这些生性散漫的分子，比如他，哪怕成绩好，也经常爱搞调色盘、音乐和诗句这样的灵感因子，所以性格才会如此古怪。
约瑟夫忽然俯下身，银色的发丝从他肩膀上滑落，轻轻地拂过卡尔的脸颊，他微眯着眼，笑得像只未经历过血腥捕食的小狐狸，“我是在庆幸，我终于找到知己了。”
瞳孔微微扩张，眼前的人被斜阳金黄色的光温柔笼罩着，完全失去了灰蓝的阴影，这刺目的温暖浸刻入了卡尔的虹膜。
如果时间可以静止在这一刻该多好，因为他听到的不仅是一句认可，更是一首助他安眠的摇篮曲，清丽连绵的音调敲击进了心涧底幽草疯长的地方，像是步入雨后岚烟缭绕的空山，看到白鹤振翅，在这芜杂熙攘的尘世里找到了一方可以安然入眠的天地。
喜欢一个人的同时还在怀疑着他的完美，怀疑着他的不真实性，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这份矛盾在卡尔心里集结，简直要把他的心撕扯成两瓣。
“是……是吗？”卡尔强行压抑住内心的波澜壮阔，眼睛瞥向反着光的瓷砖地面，用最平静地语气掩盖住了交谈内容里的探究，“约瑟夫也喜欢这些？”
“嗯，尤其喜欢摄影。”
“摄像和绘画不分家。”
“你说得对，我想我们会有很多共同话题，还望多多指教了。”约瑟夫朝卡尔伸出了手，非常正式地再次介绍道：“约瑟夫.德拉索恩斯以后将成为伊索.卡尔的灵魂挚友。”
卡尔看着那只颀长白皙的手，轻轻握了下，发出细如蚊呐的低喃：“也请你，多多指教。”

（四）
卡尔看着眼前的人，忽然觉得今日的太阳过于毒辣了，不仅晃得他睁不开眼睛，还让他鼻尖渗汗。他自然看见了约瑟夫身旁的女人，忍不住笑道：“约瑟夫，好久不见了，结婚了也不跟我说一声，好没义气。”
约瑟夫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昔人已经变了性格，全然不似以前那个说话都会脸红的少年了。
起码在气势上，他就输给他了。
约瑟夫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怎么会不通知你呢，这不是正在筹备婚礼吗？过几日就是了，凯茜，把请柬给我一张。”
身旁的娇俏外国女子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一接触到约瑟夫冷若冰霜的眼神，便合上了嘴，乖乖地从挎包里抽出一张烫着金边的信封交给了约瑟夫。
约瑟夫将请柬交到卡尔手中，分外欢喜地交代道：“老朋友，到时候可一定要来捧场啊。”
卡尔抬眸瞟了一眼那张完美的俊脸，那笑容在他看来简直就是扑克牌的假笑，不带一丝真情实意。
卡尔又扫了一眼封面上的两个名字，德拉索恩斯和兰斯特。
一种撕裂的痛感在心脏处炸来，好像压抑了五年的隐秘情绪在今天终于得到了解放，就像失去控制的野兽，疯狂撕咬着他心室每一寸柔软的壁腔。
他对自己说，不行，绝对不能在他面前哭出来。
但是鼻根处涌动的酸意又无时无刻不提醒着他当初的所作所为。
谁让五年前是他亲手推开了他。
现在做什么，都为时晚矣。

（五）
“这次失误对比上次明显少了不少。”约瑟夫在卡尔身边的空椅子上坐下，拿过那张卡尔正在阅读的卷子，评判道。
“你都没看，怎么知道少了。”卡尔嘴上不饶人，但是却脸红了，他对于自己的提升万分欣喜，而这大部分都归功于约瑟夫这几日的辅导。
“成绩进步那么明显，你觉得呢？”约瑟夫眯着眼凑近呼吸倏然一滞的卡尔，他揉了揉卡尔发质不错的灰色长发，顺毛摸到了后脖颈，力道适中地帮他按捏着肩膀，关切地问道：“脖子还疼不疼？要不这几日先歇歇吧，别报名那个比赛了。”
“不行。”
卡尔对此持有的态度异常坚决，不是为了别的，而是想要追赶上约瑟夫的脚步。
他和他，相处了两年了，关系一直维持在好兄弟之上，为什么是之上，因为他们彼此心里都清楚，对方不仅仅是简单的朋友，更是放在心里不能和他人分享的至宝。
“行，拿你没办法。”约瑟夫向后一仰，正好撞到了艾玛的书桌，艾玛发出嫌弃的咦惹声，戏谑道：“班长你秀恩爱不要影响到别人啊，我只是个无辜的群众。”
周遭传来低低的嗤笑声。
“去去去，学你的去。”
卡尔也微微一抿唇，对于这样的调侃他没有半点不适应，反而有些自得其乐。
“诶对了，前几天那个欺负伊索的B班体委出事了你知道不？”艾玛用笔帽戳了戳约瑟夫的后背，一脸愤愤不平，“早看他不是个好东西，这下报应了。”
“嗯？出什么事了？”约瑟夫侧过身，看向表情逐渐复杂起来的艾玛。
“据说是在放学路上被抢劫了，但是这几天一直没来上学，他们班上有个人说他其实是失踪了，我，我不太敢信。”艾玛揉了揉僵硬的双颊，“这要是真的，学校周边治安好差啊，怕了怕了。”
“怕什么，艾米丽不是一直陪你上下学吗。”约瑟夫侧眸看了眼还在专心看卷子的卡尔，后者对这些对话似乎一点也不感兴趣。
“艾米丽又不是无敌的……而且我也担心她啊，万一碰上了歹徒，我肯定不会让她受伤的！”
“安啦。那人只是运气不好而已。”约瑟夫安慰了几句让艾玛放轻松，又转过身看着卡尔认真分析错题的模样，忍不住凑近耳边低声调戏道：“叫声哥哥，我请你吃海底捞，不然我就放学后抢劫你。”
卡尔把笔一撂，愁得揉了揉太阳穴：“我真的不敢相信你居然是个品行比谁都端正的五好青年，约瑟夫，咱能不能拿出平时精英学院派的样子？”
“行。伊索同学。”约瑟夫立马煞有介事地板起了脸，一副平日里上课被老师点名上去讲题的正经模样，非常官方地给予评价道：“这次考试有了不小的进步，但是明显可以看出还有很大的提升空间，希望你再接再力，这周我们辅导继续。”
卡尔眨巴着眼睛，打量着约瑟夫：“您是要考中戏吗？屈才了啊。”
约瑟夫依旧不为所动，他取下眼镜，叹了口气：“都是被迫营业啊。”
卡尔微微翘起了嘴角。
这么完美的人，让他深深迷恋着，也许就是他看到的那样，约瑟夫善良正直，为人处世世故圆滑，学习能力一等一的强。与他近距离相处久了之后，他开始相信，世界上有这般像天使一样的人存在了。
“哦，还有个事，上周三晚上你去哪儿了？”卡尔合上书本，看了眼挂在墙上的钟，随口问道，“我记得我们美术拓展课有活动，你没去。”
“忘了。”
卡尔顿了一下，他从约瑟夫平淡如水的语气里读出了些别样的东西。
然后他抬起头与那双赛法尔宝石一样的眼睛久久对视。
也许不是因为未曾沾染过污泥才成为了天使，而是天使曾经掉入过无底的深渊，成了恶魔之后，再次爬出深渊，比谁都懂得人们想要的天使是什么样子。

（六）
“你说说你惹谁不好非得惹到他头上呢？嗯？”
潮湿阴冷的地下室，约瑟夫左手指间转着一把锋利的壁纸刀，走近那个缩在角落里的男生。
男生立刻把腿收回，整个人抖如筛糠，他这几日里已经受到了精神上和身体上的双重凌虐，而这个施虐人却是他一开始怎么也没想到的万年年级第一，老师同学们口中称颂的好学生约瑟夫。
在第一天被他剁掉一根手指之后，他还能硬着头皮挑衅：“果然人渣不分学霸和学渣啊！你就等着坐牢吧！”
之后第二天，他恨不得在第一天就死去。
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周。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你放我走吧，我保证从此之后离你们远远的！求求你了！我给伊索.卡尔跪下还不行吗？”说着，男生真的开始神经质地跪地磕头，额头上鲜血淋漓，他也没痛觉似的，都不停下，约瑟夫见状简直伤极了脑筋：“伊索怎么可能会知道这件事呢？他那么可爱，又天真。我是不可能让他知道我这个样子的，不然他会离开我。”
男生愣住，他有些搞不懂约瑟夫想要表达什么。
“所以你知道我为了弄死你担了多大的风险吗？啊，我不是指犯罪方面，这一点我确信条子一时半会儿查不出来——我是指，我怕伊索知道我的原本的样子，毕竟他不止一次向我倾诉过他有多么喜欢我的完美。”约瑟夫恨恨地转了下手里的刀，吓得男生猛向后一缩，脑袋直接撞在了墙上，约瑟夫嫌恶地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拉近了些，苦恼道：“这事我也难办啊，我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伤害伊索的人，但是我又要冒着失去他的巨大风险为他铲除碍眼的**。”
他毫无征兆地抬起左手，狠狠向前划去，霎时，腥甜的液体喷涌而出，像古堡内一座壮观的喷泉。他站起身，退后几步，冲地下室出口喊道：“过来收拾一下。”
“少爷你又这么干。”中年男人捂住口鼻走到近前，瓮声瓮气地不满道：“不是说好交给我们吗。”
“可我自己也想体验一下，毕竟老爸不是一直在干这事吗？身为他的儿子，连这些事情都怕，那还配姓德拉索恩斯吗？”约瑟夫抹了一下脸，他看着掌心里那一滩鲜红，冷冷道：“聚拢着大量罪恶财富的财团，旗下圈养着不少在逃通缉犯，不好好学习就要回来继承它，听起来真讽刺。”
“你的那个小男友知道吗？”
“他怎么可能知道。”约瑟夫边说着边向出口走，“而且我也永远不会让他知道。”

（七）
“切断他的人际关系脉络。”
“让他变得离不开你，除了你之外他谁也不相信。”
“引导他反对国家教育的政治。”
卡尔抱着一沓水彩纸走在空旷无人的走廊上，在脑海里一条一条写下将要对约瑟夫实行的计划，心里畅想着变化后的约瑟夫会是怎样美丽的光景。
但是脑子里也有一个不和谐的声音哑着嗓子在虚弱地抗议：“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要这么伤害他？”
真是处于正常人思考的角度啊，喜欢就不会伤害了吗？许多爱情电影里面两个互相喜欢的人却还在乐此不疲地互相伤害着，那么放到现实里呢，艺术来源于生活，不也如此。
“我喜欢他，但是我不承认世间有这么完美的存在，我只好毁了他。”卡尔站在拐角处，抓住纸张的指甲在纸面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只有这样，他才永远不会离开我，这么完美的天使，即使堕落了，在我眼里他也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人类对于美好的事物往往有着心向往之的本能，卡尔也是人，他也不例外，但是……作为一个极度自卑与极度自负相结合的分裂的人，他在爱着约瑟夫的同时对他还怀有流动在动脉中的令人不齿的嫉恨。
为什么有的人天生就有着对艺术极度敏感的神经？哪怕只是在画布上随手勾勒一笔，也可以成为大师口中称颂的灵性。
如果仅仅是在艺术领域分外天才在其他领域格外蠢材也就罢了，他还能心理平衡一些，但是对约瑟夫而言，世界上就没有他不擅长的东西，因此在其他人眼中，约瑟夫是神一样的人物。
神明总是让人充满敬畏，并且会疏远他的信徒，因此人们不知道神究竟是神明脾性，也不敢轻易冒犯，更不要妄想心生妒忌了，因为过于悬殊的差距会让人在不自觉中放弃心里那份阴暗的情感。
但是卡尔不一样，他明白这是个主动与他亲近的神祗，尊重他、爱着它、哄着他。而过于亲昵的关系消除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也就蒙蔽了卡尔的双眼，误以为消除了距离就是消除了差距，使小信徒萌生了犯上作乱的想法：他也可以成为被仰望的那个，他还要给经常把他捧在手心里的神拴上锁链，囚禁在只有自己能欣赏的地方。
迎面走来的班上某个同学冲他交代道：
“伊索，班任让你去找他。班长也在那。”
伊索别过头，避过视线，支吾地应了一声，加快了脚步。
来了，第一轮心理审判。
果不其然，当他推开办公室的门时，约瑟夫正在低眉顺目地听老师训话，注意到卡尔进来了，班任停了下来，约瑟夫也看向了他，眼神里没有惊骇，没有怀疑，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回事似的。
卡尔心脏一紧，莫名觉得刚才约瑟夫的注视像是把他看穿了。
班任深吸了一口气，她万万没想到班上最让她省心的两个人现在成了最让她头疼的人物。
“伊索，知道为什么叫你过来吗？”
卡尔低着头，没说话，但是心里跟明镜似的，谁让当初透露出这个消息的人就是他自己。反正他不在乎，但是约瑟夫那么一个爱惜羽毛的人会在乎的。
看着伊索一副沉默不语的样子，班任的火气倏地就上来了：“你说说你们让我说什么好？不准内部消化！你们倒好，我以前以为一直是好兄弟，结果搞在一起了！不要整天被一些低俗的短视频洗脑，想些赶时髦赶潮流！你见过同性恋有好下场的吗？那都是悲剧！”
卡尔万万没想到老师居然这么开门见山，一时没防住，硬生生让几句话刺到了心里。
那都是悲剧……
他惊惧地看向约瑟夫，后者一脸平淡，就好像老师说的话是最常见的千篇一律的训话。
不，他不在乎。他怎么不会在乎？
卡尔瞪着约瑟夫，难以置信，为什么最完美的他可以忍受老师这样的质问？
“老师，是不是悲剧这个事，还不好说。”约瑟夫忽然发声，水蓝的眸子转向卡尔，笑得分外勾人，“哪怕只有我一个人在努力，也没有克服不了的事情。”
一方空间静谧。
卡尔感觉身体止不住地颤抖，就像平时病症发作一样，瞳孔扩大，面色潮红，结膜充血，肢体震颤，反射增强，脉搏加快，血压上升，体温升高。
他解离出了自己，他以旁观者的身份看到他站在原地泣不成声，被最直白的话戳到了内心不想面对的伤口——原来他想毁掉约瑟夫不仅仅是因为他恨他，更是因为他从来不觉得他和他能有一个好的结局。
他没有努力过，他的表面努力都是为了和约瑟夫较劲。
他居高楼，他住阴沟。一开始就不对等的关系，让他对这段感情从来没有抱有过希望。
是他作死，他以为挑明了关系，痛苦的会是约瑟夫，没料到痛苦的会是自己。
他进行不下去了，第一轮试验，他就以失败告终。
卡尔想要说话，他费力的凝聚起精神，渐渐感觉找回了主体意识，但是当他回过神来时，发现班任盯着他的脸尖叫起来。
班主任的脸在视野中渐渐扭曲撕裂，活像一只张着大嘴等待进食的七鳃鳗，卡尔后退两步，摩挲着自己的脸，茫然地看向约瑟夫求助，却见后者扬起了嘴角，笑得邪异，手中握着银光闪闪的东西，一步步逼向他，等卡尔反应过来那是一把锋利的匕首时，一阵钝痛从腹部传来。
他慌张地望向自己的腹部，看见了没入血肉的匕首，鲜血像压制不住的泉水汩汩涌出。
约瑟夫的下巴搭在他的头顶，在他意识涣散的前一秒，他听见约瑟夫温柔的嗓音：“伊索，我这么好，你怎么舍得毁掉我呢？”
许是接近死亡，卡尔才敢流露最真实的感情，他混着止不住的泪水，哽咽道：“因为我，配不上你啊……我太爱你了，约瑟夫。”
呼喊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落下，四周霎时被拖入了无声的黑暗中，他眼前一片漆黑，约瑟夫不见了，班任也不在了，看不见桌椅，看不见办公室明亮的窗户，唯有自己一个人站在黑暗的舞台上，能感受到一束聚光灯在头顶打下。
他的脚边放着一枝染血的白玫瑰。
恍惚间，他想到了白玫瑰的花语。
——我足以与你相配。

（八）
“检测结果出来了，你是麦角酸二乙酰氨中毒。”约瑟夫在卡尔身边坐下，把检测报告单扔到他的被子上，他看着半躺在病床上依旧眼神空茫的人，忍不住掐了他的脸蛋一把，恶狠狠道：“你怎么那么蠢呢？把致幻剂当治疗抑郁症的药吃了？”
他没有，他明明记得早晨带的LSD是为了给约瑟夫用的。
这他绝对不能说出来。
为什么会自己误食了，他不清楚，反正他确信，他在约瑟夫面前至少进行了一个小时的潜意识癫狂表演。
至于约瑟夫看到了什么状态的他……他不由得想起了他的臆想。
从走廊上到办公室，那都是他的臆想，实际上，他发病的时候正和约瑟夫在操场上散步。
卡尔自暴自弃地合上了眼皮，虚弱地用气声发问道，“约约，我有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你告诉我……”虽说是发问，倒更像自言自语。
约瑟夫刚被这个暧昧的昵称给搅得心神荡漾，但一看见卡尔苍白如纸的面容，心疼的情绪一下子把旖旎心思给冲淡了。
“没有，你很正常。”
“不可能正常的，我清楚。”卡尔立刻接上了话，他不想听约瑟夫怎么安慰他，他只想要一个确信的答案。
“好吧，你确实说了些奇怪的话。”
“什么？”
“你说的：约瑟夫，我好爱你，约瑟夫，你是世间最完美的存在，我要把你占为己有……”看着眼前人猛然愣住然后脸色越来越红，最后彻底成了个红番茄，约瑟夫愉悦地舔了舔虎牙，俯下身将脸上烫到冒蒸汽的卡尔圈在怀里，继续调戏：“怎么？你确实说了这些话啊，别不承认啊伊索。”
“你……我真是后悔问了！”
“不是你说要问的吗？伊索，你要信我，我不想让你知道的都是有苦衷的。”
“你瞒我什么了？”被子里传来卡尔闷闷的声音。
约瑟夫看着身下这个缩成一团的仓鼠卡尔，忍俊不禁：“没什么，不就是你在磕了药之后的告白么。”
被子里的人身体一抽。
约瑟夫看着蒙着被陷入自我怀疑的小朋友，在对方视线所不及的地方活动了下脖子，幸好他没注意到他脖子上的掐痕啊，伊索这么瘦弱的人发起疯来力气居然这么大。
他看着眼前人，思绪沉入回忆的沙海中。
——
“我会切断他的人际关系脉络。让他变得离不开我，除了我之外他谁也不相信。并且引导他反对国家教育的政治。让他进一步沦为反社会型人格。”卡尔迷离的眼神盯着约瑟夫，下一秒，那双素来喜欢画画写字的手猛地扼住了约瑟夫的咽喉，并且在一点点加重力气。
约瑟夫额头上青筋暴起，他握住少年的凝雪皓腕，却不曾使大力，拼了命地从牙缝里挤出来一句话：“你不是喜欢他吗？为什么要这么伤害他？”
“我喜欢他，但是我不承认世间有这么完美的存在，我只好毁了他。”卡尔掐住约瑟夫脖子的手气力渐失、垂落，搭在了他裸露在外的手臂上，又突然发力，指甲深深地嵌入了他的皮肉里，“只有这样，他才永远不会离开我，这么完美的天使，即使堕落了，在我眼里他也依旧是原来的样子。”
鲜血从手臂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细线，行至手背，走到指尖，滴落在地。
约瑟夫歪头看了眼这长长的血线，心说，这就是你的爱吗，伊索。
绵延着的猩红，绝望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我不会离开你的，也求求你，别这么强迫自己了。”
约瑟夫抓住眼前人冰冷的双手，握着掌心留存的血迹，十指相扣：“我一个人努力就够了。”
他忽然听到卡尔哭得喑哑着嗓子说，约瑟夫，我配不上你，可我太喜欢你了。
约瑟夫上前一步，紧紧拥住了还处于癫狂状态的卡尔，他贴近他耳边轻轻说：“你足以与我相配。”
斜阳收敛最后一丝光线，操场角落里相拥的两个人，却好像有光芒围绕。

（九）
“我会去的。”卡尔竭力稳住不自觉颤动的手臂，匆忙将喜帖揣进了随身携带的挎包里。
约瑟夫打量着这个多年未见的故人，忍不住问道：“这些年你在哪里？我还以为你回英国了，我去伦敦找过你。”
“我没回去。”卡尔像是想到了什么，神色难得地放温柔了，“你呢？怎么和嫂子认识的？”
一旁的女子听到这话想要接茬，又被约瑟夫一眼瞪回去了，替她道：“大学同学。”
卡尔没看懂这诡异的互动，单纯归因于约瑟夫恶劣的性格了。
原来，他缺席的这些年，约瑟夫并不是孤身一人。
不知怎么，这让他心里有了些许宽慰。看来当初他的果断离去并没有在约瑟夫心里划下伤口。
但同时，更强烈的酸意从壁腔直冲眼眶。
他认识清楚了。他只是约瑟夫年少时兵荒马乱的黄粱梦。他和他的关系最终止于他自己分裂的感情和伤人的言表。他已经死在了那个八月流火中。
离别的五年间，卡尔无数个梦里，处处都有约瑟夫的面容，为此，他去看了好多次心理医生，得到的答案大同小异，不找到当事人，是无法解决这个问题的。
可是要怎么找？五年前的夏天他在798推开他之后，卡尔和约瑟夫的关系就像断了风筝，一端飞归于天际，一端沉于人掌心。
没了任何联系方式，他去年还碰运气似的去了巴黎，幻想着小说情节能降临在他身上，来个拐角重相逢。
猝不及防的是，一年后，在二人曾经来过的地方，他们重逢了。
无巧不成书，可生活过得像剧本似的，未必是件好事。
“真好啊，提前祝你新婚快乐。”卡尔冲约瑟夫绽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知道自己已经许久不曾真心实意地笑过了，所以即便这笑容在约瑟夫看来很假，他也认栽了。
而且，真心的笑，并不代表着开心。
假若他日相逢，我将何以贺你？
拜伦选择“以眼泪，以沉默”。
卡尔选择“以微笑，以言语”。

（十一）
约瑟夫看着揣着喜帖转身离去的卡尔，扭过头冲身边的女子笑道：“凯茜，你猜他会不会来？”
凯茜恨恨地瞪了胡闹的表哥一眼：“他不来你就等着孤独终老吧！”
约瑟夫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哥哥错了，这不是为了帮你哥骗回来个嫂子吗，你都要和兰斯特那小子结婚了，不介意借此成全一下你哥哥吧？”
凯茜望着那个单薄的背影，眉目之间写满忧虑，忍不住问道：“你这种刺激，是不是有些过了……而且你怎么能确定他一定会答应你在婚礼上的求婚？”
“缘分使然。而且我了解他。”约瑟夫揉了揉太阳穴，他真的感谢前几天点灯熬油地为了洗白计划而签的那个合同，让他在对方公司楼下一眼就认出了人群里的卡尔。“我托他同事办的事情也成了，这不，这场偶遇能看出什么端倪吗？”
“真是够巧的了。约瑟夫.德拉索恩斯，在此之后您的心病能否得治？”
“相思已了，病当痊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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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