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光元年冬月，禁城之内遍扎彩灯，以逢新岁。自窗棂往去，茫茫无际，唯有二三点黄门冒着阵阵碎玉，扫净御道。自太上不负扆，銮驾西行三园，嗣帝安居宸位，业将满一岁矣。天下熙宁无事，临了便差了这一场祥瑞。上苍佑护我百姓，终是于冬月的末尾，赐予这纷繁的雪色。】
【恭坐南斋，最喜这一处虽宸翰有宝，然军国大政，离不得上禀圆明，以求慈训。故凡是入呈南书房的折本，具需恭书一份，着常侍急递西园奏事处，俟太上乙览，方可付之乾清裁定。或设西陲边事，或设府库度支，具是誊录，不敢稍有差池。才将一份永定河固堤交由飞骑，已入了掌灯时分，遂投笔入海，墨色便如入江的游龙，郁结其中。】
【一出乾清宫门，刺骨的寒意早将适才困顿驱散，觅着宫道次第而出，及行至西华门前，听得后头一声唤，回转身子，茫茫之中，才看清是天子近侍——孙总管，口敕且住片刻，自不敢停留。由他引着，沿来时路，回叩圣恩于丹陛之下。寝殿黄帷重重，合着古早的线香，又将自己拉回正观年间的那一夜。】
臣穆为巘恭请圣安。

【再入此殿宇之内，周遭陈设悉如旧日，只是宸座之上，已非旧主。东宫一去，储位既空，而今数载有年。能当得起圣主之托的，又是庙堂故旧。只是早前我并未料定嗣君是他，料想我于宝王府内，到底未能看透他的旭日方升。若即若离之间，我等便做了君臣。是吉是凶，姑且不论，眼下他一提孝礽之死，便知这是一桩牵扯不清的案子。因之此事，府邸出入之间，我是他的鲠，宛在喉头，不能上下。好在年深日久，我不记得孰是孰非了，只省的约莫如是，他之所言，也约莫是实，而这一约莫，间或将这储位倾斜于他了。】
臣愚钝，陛|下直言。
【诗云“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我无从知晓而今明黄加身的他，会否如捐弃尘芥一般，逐我于岭南之外。只敢将此心，昭告君前，聊表我志。】
礼部照会已如郡王礼已入葬孝宗皇帝陵寝了。
【但隐隐察觉的是一丝帝|王雷霆之下，鲜少留有的温存。不敢笃定究竟是何意。是父子天伦的错憾，抑或愧疚？】
此事太|上|皇也已知晓的。

【再入此殿宇之内，周遭陈设悉如旧日，只是宸座之上，已非旧主。东宫一去，储位既空，而今数载有年。能当得起圣主之托的，又是庙堂故旧。只是早前我并未料定嗣君是他，料想我于宝王府内，到底未能看透他的旭日方升。若即若离之间，我等便做了君臣。是吉是凶，姑且不论，眼下他一提孝礽之死，便知这是一桩牵扯不清的案子。因之此事，府邸出入之间，我是他的鲠，宛在喉头，不能上下。好在年深日久，我不记得孰是孰非了，只省的约莫如是，他之所言，也约莫是实，而这一约莫，间或将这储位倾斜于他了。】
臣愚钝，陛|下直言。
【诗云“将恐将惧，置予于怀。将安将乐，弃予如遗。”我无从知晓而今明黄加身的他，会否如捐弃尘芥一般，逐我于岭南之外。只敢将此心，昭告君前，聊表我志。】
一载前，礼部照会郡王礼，入葬孝宗皇帝陵寝了。
【但隐隐察觉的是一丝帝|王雷霆之下，鲜少留有的温存。不敢笃定究竟是何意。是父子天伦的错憾，抑或愧疚？反观孝礽，我亦并未因他是这一桩公案的博弈之物，便草草纳了师徒。他乖巧，甚至有超乎同龄玩伴的认知。每每月凉如水，空对长阶之际，廊灯恍惚之间，于那一厢竹苑深处，总能回想起他当庭作对的样子。洎寒凉入心脾，才回转心神，感慨逝者如斯夫。镜中月水中花，我仍记得那一个捧茶的手些微有点颤抖的孩童。君臣师徒父子，他具不完满。良久，方坦言。】
大抵是先帝也觉着他聪慧，已伴侍左右了吧。

【一番赐对，我与他可算一个久别重逢。旧事重提，我则充耳不闻。太|上之势仍存，况昔日的天|子门生，步辇之恩，我不敢不存于心。父父子子，面前的君|主理当知晓太上昔日所为之良苦用心，山河金瓯之固，太|上之功伟甚，这一桩，亦是点睛之笔。统续之存在乎名义，宗法之存在乎承祧。】
【初握太阿，统御万方，不敢笃定他心中是喜是忧，抑或者是喜忧参半。眼前能攫获的应当是人|君的浅尝辄止，只是紫薇星冷，孤寡二字，岂能有欺，动静举止，天下系之。】
恕臣不敢奉诏。
【我分明见到了他眼底的殷殷期盼，只因不敢仰面，只做了一瞥。好在地龙不绝，青砖并不算冷。长揖而拜。这且作我的婉拒。续上后言。】
敢问陛|下是以本生考量，还是以人|君考量。父子之情，人伦序始，臣既为其傅，自当懂得陛下思念之情，只是君|上而今九|五之尊，四海域内，皆为赤子，况迁葬吉壤，礼法不合，昭穆不存。

【萧索宫墙，几重离续。他既登大位，则必摒弃这等情怀。天心不测，故能测万方。我为其子保傅，自当是要其子成人成君子，纵其仍在，我亦是横亘于二者之间的鸿沟，况于今日乎？由此观之，且我为臣，丹陛之上是冷是暖，亦须君上一人担承，臣者君之梏！】
臣蒙太上皇帝擢以猥陋，许臣吏省一事，自生当结草，死亦衔环。而陛下亦有托子之许，数年一日，不敢一日忘，阿哥薨逝，哀痛难自禁，罪臣自知难辞其咎，甘当受罚。
【于今|上，我究竟是他暌违数载的茵席之臣，还是仍旧是他的在背芒刺。这我说了并不算，金出丽水，玉出昆冈，他能做我的丽水，我才能忝居他的昆冈。只此一点，却亘古不变——君臣相扶，王道自安。】
只是陛下方兴之际，天下拭目而待，正宜纲举目张，对上敬，对下明，则太上垂拱，众臣钦若，旁人又岂有他言？
【孙内侍入得殿中，先前一番不足之论，业已到了另起话头的地步。门户开合之间，已能切肤的感受到，今冬一定较之去岁更为寒凉。人世若此，心境亦一。接下那盏御赐煎茶，滚热的沸水腾着。而今日一席对论，也却如殿外的梨花，美则美矣，寒亦寒甚。】
【若是称作成光岁终的祥瑞，那我仍愿看作是天命在兹，而非人事能定也。天心佑德，我相信九龙宸座上的赤子之心未失，宜知悉殿陛之下的伏跪的，亦是他的股肱，只是未入彀中而已。金笼四方城，他囿于其中，我困于其外，皆不得其法。】
小阿哥在日，最常念及的仍是他的父亲。元月十六快了，陛下可亲祭东陵……

【这一番君臣论对，且不说话中机锋尽显，便是将其中字句换做是邻里相谈，也免不了各自腹稿。且听养心殿中，黄门寻声而来，撤换龙案茶盏，又将黄缎锦盒入呈，辄知西苑快马已回，太上心意已明了。】
【笃定再三，不宜能作他留。我自知今日奏陈，悉为肺腑之言。纵然两宫日后，乃至将来，倘或有掎角之势。能维稳各处，已是人臣莫大幸事。只愿这一日，莫要来的太早。】
臣谢陛下不弃。
【一晃十数年，但观黼黻龙衣，昔年英气少年，诚已换做了三分稳重。无论政事的波谲云诡，无论战事风刀霜剑，都催着他要做一个让天下人更为期许的君王。从前或明或暗的权势、手段，或可称之为术，一如也许有，也许无的守陵人。只是一旦登上大位，兼济天下，道之一字则远超其上。恺悌君子，莫不令仪。抱负天下的士子，谁有不想做致君尧舜上的贤良之臣呢，扬鞭跃马之际，他又会否会成为每怀靡及的那个駪駪征夫么？】
【朝廷用人之际，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恰似我于江宁付诸于火的页页账册，烧尽的是丑事，换得不正是国泰民安么，可随火舌而去的究竟是政事清平，还是养虎为患，内府的人心中较之于我，更为清晰。新桃旧符，总要一齐有个结果。】
昔年陛下推的小御史，历练得当，数日前报送省部已除了吏部主事。后学新进，气象日新，当为陛下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