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的牡丹桥，是长安的眼，明眸睐动，璀璨生辉。它同时又是长安的歌喉，高唱着热烈的、快活的调，不知疲倦，无尽无休。这样的好去处，当然最想同我的康小六一起游赏。早早买好了糖楸子串儿，提着小娘子们都喜欢白鹅小灯笼，甚至多披了一条斗篷，以便在六娘觉得夜风刺骨时，即刻脱给她穿。
可是她却没有来！只因康五那个大傻妞儿闹腹痛，竟耍起脾气，也不让其他妹妹们出来玩儿了！
“诶……”
目送传话小婢离开，杵在原地怔了半晌。人人脸上喜气洋洋，惟有我愁眉苦脸。牡丹桥是他们的眼，狡黠地眨动着，把我的落寞尽收其中。它也是他们的喉，嘻嘻哈哈嘲笑我的痴和等。

那这个人腿儿也太短了

我坐在桥边思考狗生。狗有什么好思考的，它们不用辰时就去衙门听遣，不用背着重重的小书包去学堂，满城乱窜，只管填饱自己的小肚子。
但长安城里的狗生活的没有那么容易，它们要摸清哪里的摊位会有剩肉，哪里的摊主性格好，哪个地方容易有失踪狗狗，要避开，以及拉帮结派、繁衍后代。
树荫繁密，月光照不进来，但不影响我观察他们，譬如面前这个人，你看他的背影，好像一条失去交配权的狗啊。

不能再站在这里了。我想。
往来的人们，他和她、他和他、以及她和她，这些柔情蜜意，好像伏天正午的阳光，刺得人眼和心一齐酸涩起来。于是我提着灯笼，举着开始化糖的楸子串儿，往路边少人处挪了几步。
“诶，怎么有只狗。”
脚边一团毛，灰仆仆，像是旧了。可两粒眼珠却似盛着月光，乌玉棋子似的，看得人心里越发地凉。
“你也是一个狗吗？”
真可怜。我这么想，可说出口的，却是这个：
“没事的。”
灯笼移近狗头，暖黄的光洒下来，狗的目光好像也柔和了。
“吃糖楸子吗？我买了两串，可以和你一起吃。”
真可怜。我这么想我自己，这些话，本应该对着我的康鹿小娘子说。

这个刚刚失去交配权的人类好像看见了我，他弯下腰，向我靠近，然后说着一些我不懂的话，我能感觉到他的悲伤，这种悲伤的来源我对此也很清楚，如果他也是一条狗，我可以安慰它：留着那啥在，不怕没那啥。
但他是与我不同的物种，我的话在他听来只是汪的声调不同，我可以让他摸摸我，虽然我几个月没洗澡了，毛有一点点脏。
故我还是安静的趴着，直到远处传来另一条狗的叫声，这让我眼睛亮起来，小短腿也不明显的站了起来，尾巴在低处左右摇晃，原地溜达着，准备找个合适的礼物给小花。

狗子冲我叫了几声，像是勉励，也像在婉拒。我从它的音调判断，这是一只很懂礼貌的狗——汪汪汪，就是“谢谢好心人”，汪汪呜汪，代表“虽然我也想吃”，然后是一连串的汪，大概在说“但是楸子不是狗的食物，糖也不是，因为太粘牙”。
我开始觉得它有点亲切了。开始思忖着，是否应该买两块夹肉的胡饼，请它一吃顿狗爱吃的晚饭呢？
脚步迈开，向着记忆中饼摊的位置，正要践行时：
“嗯？”
这狗忽然开始躁动，从耳朵根儿到尾巴尖儿都兴奋起来。一只黑白相间的碎花小狗，呜呜汪汪地叫着，像一只赶春的燕一般，急切而快活地飞奔而来。
“这是你的小伙伴吗？”
直到此刻，还未感到有什么不妥。大抵是这一带的狗都通灵性，察觉到了我的善心，便聚拢过来，等着吃带肉的香饼吧。
真好。我为狗的酒肉友谊感动，盘算着待会儿也去寻几个伙伴，找一处不打烊的酒馆，一盘鸡脯，几根鸭脖，饮到天明方休！

小花跑的太快了，可能因为它的腿比我的长一点，在我站起来舔干净毛之后，它就像个小精灵一样从树后闪出来，一下子到了我面前。
小花有着油光水滑的毛色，这在流浪狗里是非常罕见的，我已经能想象到我们的孩子也会遗传这样漂亮的毛发。忍不住摇着尾巴在它身边转来转去，鼻子贴过去仔细闻闻，还好没有其他狗的味道，这让我笑的更憨了。绕到小花身后的时候，抬腿往它身上骑。（省略即将发生的黄色片段 ）

不是吧！
两只狗子的互动，彻底打破我心里最后一点幻想。为什么连狗都能成双成对，独我一人形单影只！眼看狗子咧开嘴角，一口细牙白得嚣张刺眼，一股无名之火涌上心头，把什么仁慈慷慨都烧个一干二净。还胡饼？还夹肉？我现在就要把这两只小快活杀掉炖汤。
“呔！！！”
一声大喝，还不等惊着狗，先把路过的小娘子吓得退步连连。转头去，被灯笼光自下而上照亮的半张脸，剑眉倒竖，怒目圆睁！吓得伊花容失色，哭腔一叠声喊着阿娘阿娘——这样跌跌撞撞地跑走了。见此情形，多少有些愧意，羞耻心一作祟，当街杀狗的念头便就此作罢了。
“好狗子。”
只是后槽牙磨得滋滋作响。暂压住火，仍去饼摊买了饼，回来摆在两只狗子面前。
特意多花了十几文钱，往饼里多加了一片厚墩墩的猪肘子肉。老卤炖了三个时辰，油光红亮，肉香袭人，别管是狗是人，谁能忍住不来尝尝？

救命啊，狗的那啥戏怎么写

有一声莫名的怒吼，小花似乎有点被吓到，但我此刻已经对其他的事情完全失去兴趣，只是觉得这有点打扰我，忍不住对着声音发出处呲牙低吼。
世界终于安静了，在人类看不见的漆黑的岸边柳荫下，是属于动物的快乐时间，等到心满意足后，再次舔舔小花后颈上的毛，空气里飘来一股子肉香，鼻子尖顺着吊过去，看见了肉饼。小花显然是更欢愉的样子，作为利益既得者，我也很愿意把自己的那份都让给小花。

食色性也，别管是狗还是人。
小花狗儿显然比黄狗子饿得更狠，这便飞身扑去，埋头痛吃起来。我又看了一眼黄狗的眼神，没有落了下风的急切，亦没有不忿，没有失望，好像早已料到如此情形，竟有一丝令人琢磨不透的超脱与空灵了。真是有趣。莫名想起某位老友的一句话：如果我进入一名女郎，我只是她的一部分，若我不进入，则会是她的全部。
“你现在也是它的一部分了吗？”
盯了黄狗片刻，又把目光移向另一只。花狗吃得忘乎所以，哪知今夕何夕，来者何人？我喜欢它的鲁直与坦率，这样更像一只真正的动物，或者，也可以做一只合格的家宠。
“吃了我的饼，就是我的狗了。”
回应我的只是一连串吧唧声。我把花狗拦腰抱起，它在离地的瞬间，则用两只前爪牢牢地抱住未吃完的肉片。我一向喜欢贪婪的人——狗也一样。有所求，才能应其所求，换我来为所欲为。
“走了，带你回家。”
良夜尚浅，三弟应也未睡，正好和他一起给狗子洗个澡。

这个人他为什么还在这里呢？吹了吹夜风，短暂的冷静下来之后，我开始思考这样的问题，难道他是一个作家，专门负责写作动物的生活，或者流浪狗观察日记？
在我思索的时候，他已经把小花抱起来了，我随着站起来，有点警觉，不过这也算正常，也有漂亮娘子喜欢抱着我摸狗头，但是他怎么抱着我的女朋友越走越远了呢？颠颠追过去，冲他喊几声，这人没反应，不是吧，当街抢狗啊，有没有王法啊？？
“汪汪！”
我不是真的人，但你是真的狗。我记得他的味道，是一种混合着肉香的罪恶，也记得在这个热闹的夜里，我失去我的小女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