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落了一天一夜,然后雷恩海域重归平静。
三两只海鸥掠过水面,留下浅浅两道水波,很快就消散。这些白色的海鸟零零散散落在雷恩城的海岸边和近海的塔楼顶上。阴云就快散去,时不时有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漏到海面,金色的,反着光一闪而逝,像是不知名的灵魂回路打了个照面就迅速黯淡下去。
海面之下有巨兽沉没。准确说那是巨兽的尸体,血色荡漾,它们安静地、缓慢地远离水面和天光,然而来不及沉底就被灵敏的捕猎者发现,被撕碎吞下。
血水融在了深海里。
废墟在沉默,崩裂的土石去往了更深的地方,断壁陷入沙泥。废墟驻扎在静谧无光的海底。茂密的枯草飘摇,在水中宛若柔韧的水草,鬼面女之发不再野蛮生长,它们裹紧白色地狱唯一的猎物,向内扎根,裹成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
吉尔伽美什乘着风离开了,不知哪变出来的长袍迎风飞扬,潇洒得很。
过了好些时日……几个月,或者一年多,他再面目全非地回到这个地方。即使当年有人有幸惊鸿一瞥,这时也绝不可能认出他……或将他同那天那个骤然降临的天神结合起来。
他是被簇拥在层叠的暗红色花瓣中间,上半身还能勉强称作人形,然而肉身蔓延到腹部……甚至可能是胸口,就同那朵巨大的花长在一起。除开位于中央的巨莲,同一根茎上还生出数不清的旁支,花瓣怒张,蛰伏在主花周围发出似人非人的尖叫,每一根都如同含着毒的蛇。它们是口舌,是眼耳四肢,甚至可以是任何器官——一根盘踞在花托底部的血藤上花萼比别的更为粗壮,花瓣轻轻开合,里头含着湿润滴血的器官以同样的频率开合,它同藏在【心脏】深处的那个“母体”别无二致。
主花中心的半身人脸上没有表情——那仍是正常模样的脸,除开从脖颈蜿蜒至脸颊的两道血色的线。皮肤下不堪重负的血管如同下一秒就要迸裂,他胸口以下的身体是同巨花如出一辙的暗红,终于融为一体。
周身花瓣拥住他、忠诚地围绕他,金发散下,他是花心中看不清面目的冷峻的神。
吉尔伽美什的意识清醒得很。
错杂的花瓣中间伸出无数根藤蔓,从手腕粗细足足长成带刺的树干模样。宽恕扎根于地下,藤蔓钻入地表、而后顶破地面穿出,碎石四溅,大地震颤,不远处的海水不安分地搅动。
第一条藤蔓扎入海泥,很快第二条第三条紧随其后——从远处看,是无数条触足托起的巨莲在半空中一“步”一“步”踏进雷恩海域,湛蓝清澈的海水竟被那些藤蔓染上丝丝缕缕的红。巨莲迅速靠近海面,而后浸入海水、消失在海面,目之所及便只剩下海水隐隐泛着的暗红色。
沉入海中的巨莲将怒放的花瓣收拢,巧妙地把自己收成梭形使水流阻力减到最小。他在水中行动竟也游刃有余,藤蔓攀附海底沙泥,载着花身潜行。
海底沉寂没有浪潮,栖息在那的魂兽对他避之不及,无知的鱼群在藤蔓间穿梭,稍不留神就会被泥沙中猛地蹿出的藤蔓打散阵型。
巨莲对这些小东西没兴趣——他的目标相当明确,海底某处交错摇弋的白色枯草中埋着他想要的东西,依靠魂力感知便能确定大致方向。收敛攻击性的鬼面女之发并不像在囚禁之地时一样抽空所有黄金魂雾,可它们生长处的魂雾仍然较别处稀薄。
那地方埋藏着死去的上代七度王爵、吉尔伽美什曾经的天之使徒。
他到了。
白色的枯草地中央躺着鬼面女之发织就的茧。好像蚕宝宝,或者毛毛虫之类的——他脑海中忽然出现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并没太大波澜。
他的使徒不会化茧成蝶。他们会是一次又一次被折断翅膀的驯鹰……或者是完全丧失理智的怪物。二选一,全凭自己选择。
浸足了水的鬼面女之发柔韧不易折断,巨莲藤蔓试着把外层包裹的草茎撕开,可这对于足有手腕粗的藤来说并非易事。吉尔伽美什颇有兴趣地观察他的藤——他如今身体的一部分,确实,可他还对这些不久前刚多出来的“手”和“脚”有些陌生。他最终冷淡地笑了笑,伸手张开五指,手腕轻轻一转——
白色的茧迅速结了冰,脆生生地碎裂成粉末,表层的先脱落,而内里的枯草扎根于它们的宿主,那具被它们夺去性命的身体。那些草茎染着淡淡的血腥色,仿佛死去很久的尸身仍还新鲜。它们最终也被那看不见的力量拔出,彻底地枯萎死去。
藤蔓托着银尘将他带回,藤蔓缠绕他的身体,尖端弯曲着,轻轻在他脸上“抚摸”了一下。
吉尔伽美什俯身打量他阔别多时的使徒。脸倒不陌生,他最近反反复复地见到,从现任一度王爵、使徒到叫不出名字的“容器”,他都快看腻了。不过好在,没有一具身体像面前这具一样残缺不全。
一条腿已断,另一条膝盖以下只剩骨头,两手同样是白骨苍苍,而膝盖和腕骨往上是皮肉被撕碎的裂口,胸口腹部则是血洞,左右看下来就一张脸还算完整。
苍白的脸上溅的点点血迹分外鲜艳。
深海的水压足以摧毁他早已残破不堪的尸身,先前有鬼面女之发包裹在外作为缓冲,这会儿他直接暴露在海水中,周身的水压竟仿佛被调整过,他就这样安稳地漂着,被藤蔓带到盛开的巨莲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