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泰殿警醒六宫的自鸣钟，此刻匿影在五色云英铸就的风屏后。编磬、管弦、丝竹，祷颂四海升平的韶乐，为衣香鬓影的玳筵混织一爿柔靡无加的网，教人的神识无由地缥缈与昏然。撑着精神颁赐下最后一道赏赉，今日为内官之职便是履践功成。轻一回顾酸涩的颈，欲窥帘边皓月，却唯见珠箔漪漪、夜幕低垂：元日何来满月，轻钩如缕，早已不知隐在哪片云翳之下】
【坤宫作东主宴飨嫔嫱诰命，陆氏、白禅氏并我，自然提前旬余便着手筹划。纵使已牵累得眼下薄罥一层乌青色，林林总总的琐碎事，仍是漫漫地觅不见止境——一切唯有候这韶乐奏毕、盛宴阖帷，才算终了。这般金罍兕觥的宴，从前侍奉母亲入宫亦尝吃得，饶是自幼疏怠于赓酬、以致归后总有几分难言的惫懒，却也远不及此刻的疲累来的汹涌肆溢。我已不再是受拂请庇于长辈翅翎之下的幼鸟，而需在如履薄冰的宫掖中独彰一帜、独当一面。外现几分欢欣愉悦，内里即有几分与之相应的疲累与静寞】
【之于此剪不断、理还乱的罅隙，幽目倏尔窥见暌违已久的姐姐。命妇席虽列妃席之后，然则二姊身为长子嫡妻，位次自然置得尊崇。眼观与她交应的女眷散去泰半，吩嘱好值守的奚娥，乘一极不点眼的契机，越过重重的玉簪琼珮、衮衣冠冕，轻将步履转至她身畔】
姐姐！【尽力遏制着因心旌飘拂而张扬的声嗓，一向淡朴的春山，刻下罕见地添来几度明艳的笑意】才寻得时候来见你。今日宴吃得如何？

【元日新正，细雪琉璃里尚有昨宵爆竹剥落的红衣华裳，举夜焰火大作，万家灯火映亮京城皇都穹宇，乌湛湛下亮晶晶。整座王邸浸於喧腾吉庆下行过年节礼，连月夙兴夜寐好似收束终章，又好似初拟扉页新篇，饮墨提笔另启下文。由是长夜不得酣梦，粗浅眠过两个更次即起身分派阖府厮仆，并於各处察检。】
【宋小喜步履匆遽来请，妆奁旁侧置放入宫觐见的冠服，坐定由侍鬟上妆，车驾起行碾碎街衢阒静，红日豁开，云翳披沐暖红光泽，遥遥在望的紫禁城焕然一派新年气象。 】
【皇后赐宴於交泰殿，羣集八珍清觞、杯盘珍馐簇拥一团融融和气，宴者莫不欢愉形色蜷笑盈盈。以此对观嫔御，两位姑母依品秩分座；下望宗亲命妇，祖母与同侪姊妹映入眼帘，亦算得阖家团圆。宴中皇后赐以新春吉字，各有殊异——时至成光十二年，诸位皇子於朝堂历练有成，敕封亲王业非独一份宠遇。於是命妇籍以问字的名目来寒暄，试探人心，希冀自一撇一捺间窥测帝后心意。我居於嫡长子嫡妇名位，冁然与诸福晋谈笑，鲜有暇余。】
【珠翠罗绮溢目，管弦丝竹溢耳，三杯两盏淡酒入腹，连日累下的疲乏以排山倒海之势袭扰浑身筋骨。待诸位福晋安坐，正欲起身更衣，小妹盈盈分花拂柳而至】都好。【抬臂牵小妹落座，宫娥添酒】晓得你忙不得空，先坐下歇会子罢。

【禁庭时兴的花盆履，于我眼中不啻是被金缀宝的刑器，此厢一隅坐处，可谓久旱逢澍，如蒙大赦地敛起裙幅落身，并不与姊姊敷道外话】今日可是累着了。
【金卮中，甘醴荡着清涟的微光，我却浑无呷尝之意。自充椒殿为内官，侍佐中宫典仪，镇日尽是端矜躬持、敬终慎始的日子。诸般森苛的规制，彻头彻尾地桎梏住人的行止与喜怒，虽则富贵荣极，却委实难称恣意酣畅。迩今得见亲眷，可以卸下心堑重重防隘、袒露出属于沈渝衷自身最本源的柔软（虽则璧阴短暂，却也极为难得了），自然以多说几句体己为上。青酿虽美，于此相较则不足一提】
姐姐也是一早起折腾到现在了罢，唉……【匆猝的一声叹惋，意指自然是：这种辛劳，在以宸阙枢廷为央心的贵胄圈子里，总是无奈且无计回避的】虽要与她们应酬，也记得多用些饭食。待会回去，还有好长的夜路走。
【女君钦赏的墨笔，刻下晾干洇痕，侍娥已卷起归置宝匣中，只是尚未封盖。墨络隐约，瞧不出庐山真貌，按捺下心中好奇，先遣问去】
王府上，一切都还好吗？

【玉堂金殿上，皇后举止愈发端稳，数载宫闱沉浮浸淫出一片更灵敏慧黠的心窍来应付斡旋泼天富贵里的钩心斗角。我总情不自禁去想，假使今朝端坐殿上的仍是孝思皇后，她会同我说甚麽，会写甚麽字褒誉赴宴的莺燕淑媛。】
【一时恍神便错漏娇娥一言恳挚，偏靥瞧她仪态端方陪坐其右，少时祗应中宫的情形也历历在目。探掌圈卧丽姝柔荑，一壁感慨一壁示意宫人撤换案上残羹冷炙，另替来宫廷时新果品糕点】先吃些垫垫，才好侍奉皇后。【笑意融融，说起不合时宜的缅怀】畴昔举宴，孝思皇后鲜少令我和应衷去陪侍，她说宴上吵嚷不自在，反倒拘着我们。
【也只信口提及，不作乱幼妹的前程。酬会交际犹如饮食不可或缺，我初随祖母拜会内眷时苦恼不已，更及初为人妇，谁与谁私交甚笃，谁与谁尝有冤仇，谁家与谁家沾亲带故——直教人心烦意乱。颔首领小妹心意，见她瞥望置放笔墨的锦匣】不问问写的是甚麽？
【王府——这二字足教我面色一番晦明交变，先时我杖杀侍鬟的事不知辗转传入宫中又是何等说辞】都好，我能料理。【毋论是犯上作乱者，抑或安分守己者。】

【侍宴的奚娥行云流水般易来炊金馔玉的肴馔、果品，虽只为成全人口腹之欲，却依然带着宫掖绝俗的精雅与匠气。因也教人胃口寡淡几分，纵有姐姐温善的提议，亦止拈取一块糕饴入喉】
是吗，【孝思皇后谢世时，我尚为垂髫稚儿，对元后全部的印象，惟史笔如铁，钦判下的“孝思皇后”四字而矣。杏目微眯作一线，秋波绵渺，敏锐地衔住她眼中粼粼的光，诚然这一句意蕴无穷的“闲笔”能掀起心漪无穷的好奇，却未肯于此际深追不舍——这一场由继后尊荣为主旋律，高颂伯埙仲篪、融融其乐的欢宴，实非思缅先后的良时。凝睇向她的眼，我俶尔匀衍出一爿散漫的悟念：在盛筵与宫禁浮靡虚张的外壳下，仍是有细水长流、涓涓不竭的真情在的。膺腑中周旋已久的骄躁与忐忑，渐也阒寂下来，合得古人一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姐姐真是有福的。其实娘娘待我们亦属不错，【与其说是替中宫分辨，毋若说是令姊姊安心】今日难得人这样齐全，我们出来交酬，算是与有荣焉。
【随姊姊一句恳切的答复，悬心方稳归腹中，虽则我无从体悟这寥寥片语后经营所需的心力，也知绝非是个轻率的小数。我从不疑二姊钗裙齐家的逸才，只是有这一语答复，方能摒却顾虑，重温方刚按捺不提、却是今夜最惹眼的话题】
当然想问——想问极了！方刚娘娘着墨的时候我恰巧在外间颁赏，是陆姐姐伺候的笔墨，全都错过去了。姐姐是长媳，自然赐的是幅意头极好的字罢？快与我饱一饱眼福。

【渝衷幼从长公主教养，也惯看皇城内外的推杯换盏，一席沉默愔静里，天然是裨补阙漏的灿花之舌。因两位皇后，我亦受谣诼攻讦，明白今时今日关乎孝思皇后的种种过往犹如泥屑粉齑，难成气候。我亦憎恶宵小之徒籍她寻衅滋事，平白糟蹋她的名誉。】
【因而不会於此短暂的交会里去论辩谁更体恤，谁更亲和，谁更讨喜。】
【长媳——与长子并驾齐驱的称谓，先时我只顾及仁王嫡妃的名头，鲜少去忖度长子长媳的责任。】是“明惠夙茂”四字。你侍奉皇后也有些时日，可能从中看出甚麽？
【我以汉旗之身忝居长子嫡妃之位，凭的是畴昔与皇长子的情分，花签酒令一句谶言，抑或祖母筹措。甫登其位，不可不谓如履薄冰，务求事事谨慎圆满，务求力压群芳赚得名副其实的肯定。而今，对内宅庶务游刃有余，却忧惶夫妻情分单薄，不能维系长久。】
取来给格格瞧瞧罢，【一转眼瞧见沈府命妇】想来长公主今日也列席，可曾去请过安？

【谈及母亲，容色稍端几许，朝宗室席桌遥遥睇一眼】还不曾。在姐姐这少坐会儿，便去给母亲请安。
【因母脉派衍天潢，是以自幼蒙一派清贵自持的教养，与生母的近昵之情，不比黔黎间等闲闺闱弱质那般拖泥带水，但亦十分想念的：我是在屏息潜入这座掖庭的最深处，才恍然后觉，母亲的尊荣是我在此幽渊独木之上履险如夷、化危为泰的全部仰赖】
【于此愆迟的思虑中，明惠夙茂四字映入目泓。中宫的笔法颇得将门风骨，即便寓意温懋，走笔仍是淋漓飞扬，力道猷深透纸。整幅成品的风貌，顷刻因含敛与张扬的微妙交融而拔俗。只是酬酢的宫筵上，纵“看出些甚么”，也惟有泛泛而谈】虽侍奉了些时日，前头的路尚还远着，
【菱花唇噙着温雅的笑，极轻地摇了摇螓首，以为谦退】只知其中惠字暗合姐姐闺名，想来主子娘娘待姐姐，是别有一重挂心的。

【隔璨然灯烛以望亲眷，祖母两鬓华发面色慈和，身侧祗应的却非侍鬟，却是小徽衷纤纤柔荑扶送杯盏。目眺两位姑母，皇贵妃明眸凝笑，端和风姿愈难窥见汉旗娇娥的青涩，至若庆穆妃从来巾帼英姿，自选定事从新后，宴聚酬谈中总难免她的曼声和颜。】
【祗应宫闱底里何如我膺中清楚，渝衷言辞平澹神色泰然，既是熟稔孤行宫廷，亦是历练有成，获益匪浅。我见她以赏鉴名家真迹的情态来观皇后墨宝，心下几分希冀。】
【而檀唇翕张所言清寂，好似搪塞，又俨然朱门宫禁内含情不敢多言。】
毋论殿下对哪位长辈，都十分仁孝。我得这四字，也是仁王府女眷得此褒誉。【名讳中嵌以惠字，既取意仁善，又暗含聪慧之愿，椿萱给予从来不吝美言。饮尽杯中酒，唇畔也一泓笑莞莞】你以为——今夜赴宴的内外命妇里，谁最得皇后心意？
【隐晦去探坤宁宫近况，去探帝后是否修和如故。】

【淑媛两颐错愕，瞳仁中惊惶显露，也仅一眼失态，转瞬即敉平情绪，埋下螓首不作言语举止，将坤宁的风吹草动、将宫闱的纷纷议论、将我的试探融於宴聚中的鼎沸喧腾里，我也的确不会刨根问底。备职内廷的淑媛都深谙谨言慎行，会对主子的心思守口如瓶。实则仁王其心淡泊，我不必为他倾力苦筹，不惜试探血亲姊妹。】
辞旧迎新，哪能不欢颜展笑呢？
【毋论人后何其辛酸狼狈，人前俱是光鲜亮丽、口齿伶俐且婉转的酬谈。此前帝后龃龉几近人尽皆知，我亦窃喜侥幸，天下夫妻逃不过造化摆弄，粉饰的浓情缱绻重有原形毕露时。】
【——可如今倒有些惺惺相惜，我又何尝躲过劫难呢？】
那是她的福气，【提及觉禅氏，眉心没来由地一皱，倏尔冁然睨向娇娥】或许等你日后出宫也如此。【渝衷尚未婚配，不知她的终身落於何处何人。终归一脚踏进紫禁城，此身种种皆已有定数，是如愿是违心，只能奢求天公不计前嫌垂怜一二。】
去看看长公主罢，我将你留得久，反倒耽误你们母女说话。【噙笑颔首示意，目送娇娥分花拂柳而去，年青真好——年青才犯不上为琐事烦忧，为人心焦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