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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耳甫斯的女儿们:《朝花夕誓》与寿命永恒作品中的记忆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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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花夕誓》这一作品构造了寿命永恒的伊奥鲁夫一族,然而,在其永恒的寿命之下,其隐含的命题却是永恒的记忆。
在以“拥有永恒寿命之人”为主题的文艺作品中,寿命的永恒往往与记忆的遗忘构成紧密联系,充沛的生命活力所无法掩盖的,是记忆力的短暂和流失:《可塑性记忆》中,近乎不朽不坏的机器人以失去记忆为结局;《致不灭的你》中,拥有无尽生命的主角也饱尝记忆遗失之痛。看来,生命与记忆往往构成此长彼短的二元论结构。永恒的寿命并不意味着永恒的记忆,后者终将消逝,只留下失去记忆的肉体徘徊世间,如同遗忘一切记忆的古老婴儿。
本文所尝试讨论的,正是这一记忆与生命的对立结构。


IP属地:山东1楼2021-05-07 18:50回复
    绪论 记忆与轮回,俄耳甫斯主义的柏拉图
    柏拉图在《斐德诺篇》中,讨论了灵魂不朽的问题。正如其他对话录中的惯常行为那样,柏拉图在街头拦住了雅典青年美若,向他询问关于知识与美德的问题。当美诺表示自己无法回答时,柏拉图便开始讲述一个神话故事。这个故事的大体内容如下所示:
    人的灵魂是不朽的,肉体不过是灵魂的匣子,当肉体腐朽溃烂,灵魂便从肉体钻出,飞去地下的冥府。在那里,灵魂将喝下冥河的泉水,从而遗忘他这一辈子的记忆。随后,灵魂将飞往世间,转生成动物。
    在这个柏拉图所描述的神话中,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关于灵魂不朽和记忆遗忘的命题。在非凡的柏拉图这里,人的肉体终有一日会腐朽死灭,而灵魂则永恒不灭,只会在动物、**和人类之间不断轮回,而在每一次轮回里,不朽的灵魂都将遗失他宝贵的记忆。
    柏拉图所转述的这则神话,实际上是俄耳甫斯教——古希腊的地下宗教——的世界观,俄耳甫斯教徒相信灵魂不死不灭,但在每一次肉体死亡后,灵魂都会喝下冥河之水,这导致灵魂遗失了自身的记忆。俄尔甫斯教的信徒则试图通过仪式来保存人类的记忆,从而带着回忆转世,以此赢得灵魂不朽。(关于俄耳甫斯教的详细仪式,详见《俄耳甫斯教辑语》)
    在这里,最有趣的一点是,由于柏拉图相信人的灵魂永恒不朽,因此,他将所有哲学论证的注意力放置在记忆的遗失上——既然灵魂不死不灭,那么,人们就应该把注意力放到那些必有一死的对象——记忆上。记忆的遗忘构成了讨论的重点。最终,柏拉图说:哲学就是遗忘之学,它关系到如何唤回遗失的记忆,如何召唤那些前世的知识。
    我试图强调这样的观点:柏拉图所开创的这种三重结构——不死不灭的灵魂,终有一死的肉体,以及阶段性遗忘的记忆,在当代的“寿命永恒”作品中,实际上被简化为某种强有力的二元论,也就是【永恒的生命】和【善于遗忘的记忆】的对立。在21世纪的文艺作品中,柏拉图那永生不灭的灵魂被逆转为永恒不死的肉体,而阶段性遗忘的记忆却被保留下来,成为基本的悲剧性要素。
    尽管大多数作品只是隐晦地提及了这种生命和记忆的对立,但在《可塑性记忆》这一类作品中,我们依然能清楚地辨识出“记忆的不可靠性”这一母题。正如《致不灭的你》中的主角被夺走了记忆,《可塑性记忆》的艾拉也以失去记忆作为结局。事实上,尽管跨越了千年时间,这些作品却无意间呼应了柏拉图的对话录,并展开了自身对于记忆、灵魂和肉体的三重对话。显然,每一部作品都给出自己的回答,并构建了相应的设定体系与世界观。
    本文仅分析《朝花夕誓》的世界观,也就是记忆永恒问题。
    我试图强调的是,尽管“永恒的生命”和“善于遗忘的记忆”构成了“寿命永恒”类作品的经典模式,但正如一切文学都拥有变异性的要素,《朝花夕誓》并非简单地承袭了这一对立关系。恰好相反,该作品的世界构成,实际上在这种原本的结构中进行了“创造性的误读”,从而展开全新的可能性。


    IP属地:山东2楼2021-05-07 18: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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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论 伊奥鲁夫的记忆,那隐藏于血肉之下的
      《朝花夕誓》从未正式说明伊奥鲁夫人的记忆是否永恒,作为补偿,它仅仅描述了伊奥鲁夫人悠久的寿命和年轻的容貌。事实上,在一种惯常的理解中,伊奥鲁夫人以少年少女的形象出面,他们似乎永远保持年轻,而正如我们所知晓的那样,年轻人的记忆力最为强大。如果说婴儿没有记忆,而老年人善于遗忘的话,那么青年人的记忆力似乎就是最为旺盛的。
      尽管《朝花夕誓》回避了正面讨论记忆能力的问题,但是,剧情中实际上充满了对记忆问题的讨论。其中包括:
      ·剪去玛奇亚的头发时,克里姆诉说了过去与未来的问题,他实际上在指责玛奇亚遗忘了三人共同的过去,因此,这里涉及的是记忆之背叛。
      ·在焚烧王宫时,克里姆对蕾莉亚说:“不会再让任何东西玷污我们的‘‘西比奥尔”(记忆)。
      ·蕾莉亚骑上古龙飞走时,反复诉说自己绝对会“遗忘这一段记忆”。
      ·骑在古龙背上时,玛奇亚对蕾莉亚说:“没关系,你绝对不会忘记的。”蕾莉亚随后也发表了自己对记忆与以往的看法:“我绝对不会忘记的。”(见下图)
      ·结局部分对艾瑞尔的回忆,玛奇亚一直回忆抚养艾瑞尔的生活片段。
      若是扩大阐释的范围,类似的片段难以计数,在此并不继续列举。我所试图强调的是,《朝花夕誓》一直在讨论记忆问题,记忆问题与寿命问题是它的二元宇宙体系的双重内核,其他的一切要素都围绕两者进行旋转运动。
      然而,与《可塑性记忆》的艾拉不同,也与《致不灭的你》中的少年不死不同,伊奥鲁夫人并非只拥有短暂的记忆。相反,他们的记忆几乎无穷无尽,并保持着几乎绝对的透明性,只要需要,就能立刻从脑海中唤起。伊奥鲁夫人没有混沌的记忆、错误的记忆,他们的记忆就像自己永恒的寿命、不老的容颜一样,永远澄澈透明。
      我之所以敢于给出这样奇妙的论证,是因为整个《朝花夕誓》,都隐含着【人类的记忆力】与【伊奥鲁夫人】的记忆力的隐形对抗。这是下一部分所要讨论的重点。


      IP属地:山东5楼2021-05-07 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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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论 凡人的记忆与伊奥鲁夫的记忆,《朝花夕誓》的双重记忆与永恒问题
        让我们短暂的回忆剧情。当玛奇亚离开家园,踏上外部世界的旅途时,她首先看到的是一个女性死者,随后,她看到了死者怀中抱紧的婴儿。最终,她又看到了一个混血伊奥鲁夫人在她身边。这实际上构成了一个序列:死者-婴儿-混血伊奥鲁夫人-纯伊奥鲁夫人(玛奇亚自己)。
        事实上,这个序列拥有双重的意义,它首先是记忆力从弱到强的序列:我们首先看到一个死者。正如柏拉图所言,死者是没有记忆的,她的记忆已经因死亡而消散;其次,我们看到一个婴儿。婴儿同样没有记忆,因为他们的神经系统过于稚嫩,他们的器官还没有发育。我们随后看到了混血伊奥鲁夫人,一个流浪者,和纯种的伊奥鲁夫人相比,他拥有弱于玛奇亚,但是强于人类的记忆。
        位于序列最后一个位置的是玛奇亚本人。作为伊奥鲁夫人,她拥有无尽的寿命和记忆能力。
        因此,这个序列——从死者到伊奥鲁夫人——实际上象征了记忆能力的逐渐增强。在电影的一开头,记忆问题就作为隐喻而存在下来。
        除了记忆之外,这个序列也意味着寿命的长短:死者意味着已经离去的生命,它们的寿命已经消逝;而婴儿代表年轻人类的寿命——尽管婴儿是人类个体中生命里最顽强的阶段(婴儿还能度过数十年的人生,而老人则生命力衰退),但是作为人类婴儿,他的生命能力依然无法和伊奥鲁夫人相比。最终,我们看到了混血伊奥鲁夫人:人类和伊奥鲁夫之间的过渡,象征着一个中介。他的寿命和记忆力强于人类,但弱于纯粹的伊奥鲁夫人。通过这个人的存在,这个链条被补充完整。
        让我们再次回头来看这个序列:死者-婴儿-混血伊奥鲁夫人-纯伊奥鲁夫人。有人会指责我,认为我强行诠释了这个场景,制造了一些本不应存在的意义。对此,我的回应是:这个序列实际上并不完整。
        我们不要遗忘,《朝花夕誓》的核心情节是玛奇亚抚养人类婴儿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他们首先是母子关系,后来成为姐弟关系,然后成为被命运分散的二人,最终,在电影的结局,他们之间成为永恒不死者和终有一死的老人之间的关系。在这里,《朝花夕誓》试图展示人类的生命的各个阶段,并且在各个阶段中,伊奥鲁夫人的寿命始终都不曾变化。
        于是,让我们把这个序列补充完整。它实际上应该如此书写:
        死者-婴儿-少年-青年-(结婚)-(成年,以及省略的过程)-老年-死者(艾瑞尔死于床上)-婴儿(艾瑞尔育下的新的孩子)
        这样一来,实际上,这构成了生命的循环。从玛奇亚看到第一个死者,并决定抚养艾瑞尔开始,到艾瑞尔因寿命问题死去,但是却有了自己的孩子们而结束。人类的生命在这里经历了一个完整的轮回。而作为对照,玛奇亚,这位伊奥鲁夫少女,始终保持着年轻的模样。
        以上所有论证,实际上都不够充分,不过是倒因为果。而最完备的论证隐藏于剧情的中间部分,玛奇亚和艾瑞尔闹别扭的段落。让我们回看这个片段,体会其中对于人类的记忆能力和伊奥鲁夫人的记忆能力的分别表现。《朝花夕誓》的隐藏结构,在这个段落中表露无遗。
        在电影的1小时05分钟,艾瑞尔对玛奇亚说:
        “……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母亲看待。”
        尽管这句话中带有隐含的俄狄浦斯倾向(恋母情结),但我们先别管这个方向。事实上,在这一段情节中,艾瑞尔喝多了酒,由于酒精的作用,他开始无法控制自己的理性,并且,他大脑中关于记忆的部分也开始模糊,这让他说出了一具违背事实的话:“……我并没有把你当做母亲看待。”
        事情真的如此吗?显然并不是。至少在影片的前40分钟里,艾瑞尔忠实地把玛奇亚视为自己的母亲,这种情感如此强烈,以至于他可以跟别的孩子争吵。那么,为什么艾瑞尔在这里要说谎话呢?除了他的确对玛奇亚有爱慕之心(俄狄浦斯情结)外,最重要的原因是,《朝花夕誓》的这个情节是为了表现人类的记忆的不可靠性:哪怕是童年时长期朝夕相处的记忆,在酒精、流言蜚语等外物的作用下都有可能导致混乱,人类的记忆的不可靠性,就在这里显露出来。
        在此之前,艾瑞尔还对玛奇亚说:
        “亲亲呢?……以前你都会给我亲亲……”
        艾瑞尔在这里已经混淆了过去的记忆与当下的记忆。他的记忆能力的确已经不太可靠了。
        与此相比,对玛奇亚而言,她始终正确地记忆着自己和艾瑞尔的关系。在她的记忆中,自己始终是一个母亲。她是如此纯洁、可靠,以至于似乎永远不会“记错什么东西”(就像艾瑞尔那样),她的记忆如此强烈持久,以至于无法将其抛下不管。
        这里涉及到有趣的悖论。正如我之前所说的那样,肉体的永恒与记忆的有限性,或者说,永恒的寿命与阶段性遗忘的记忆,一直是难舍难分的二元组合。但是在《朝花夕誓》里,这两者都早道不同程度的削弱:相比于《致不灭的你》中的不死不灭的生命,《朝花夕誓》的伊奥鲁夫人只是寿命无限,如果他们受到攻击,一样会受伤和死亡。与此相比,记忆的命题在这里也得到逆转:在传统的“寿命无限”叙事中,寿命的无限与记忆的有限相对;而在《朝花夕誓》里,生命不是真正的无限,而记忆力却接近到了无限的程度。
        在数十年的时间后,当玛奇亚前去看望耄耋之年的艾瑞尔时,她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童年时期和艾瑞尔相伴的日常,响起那些清晰的声音和话语。


        IP属地:山东6楼2021-05-07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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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论 西比奥尔的象征,终究遗失的人类记忆
          到了这一步,我们终于可以讨论最终的问题。
          西比奥尔是什么?纺织机又是什么?
          对于玛奇亚而言,西比奥尔——不光意味着用纺织机织出的东西,也不光意味着一块布料。与此相反,西比奥尔在伊奥鲁夫人中拥有宗教性的价值。那么,西比奥尔究竟有什么含义?在艾瑞尔去世后,玛奇亚的诉说似乎揭露了出来。她说:
          “只要我活着,艾瑞尔的‘西比奥尔‘就不会断。”
          由此可以知晓,西比奥尔就是记忆的丝线——纺织机所纺出的正是记忆之丝,它承担着文字,承担着意义。正如柏拉图在其对话录中所言:文字实际上是记忆力的增补,当人们难于记忆某个东西时,他们就用文字将其记下。因此,文字是记忆的衰退形式,是逝去的记忆的干燥尸体。
          文字就是记忆。承担文字的西比奥尔就是逝去的记忆。
          尽管如此,人类——这个终有一死的种族——和寿命无尽的伊奥鲁夫人相比,其记忆也终有凋零的一天(正如柏拉图所言,人死以后,记忆随之消失)。伊奥鲁夫人的西比奥尔,记忆的线,线总是用于连接和缠绕,用于将某种东西围绕在一起,这个线用来连接什么呢?用来连接他人的记忆,连接逝去之人与生者的记忆。
          这是西比奥尔的最终意义。记忆终会衰竭消逝的人类,在记忆永恒、寿命无尽的伊奥鲁夫人的西比奥尔里找到了线。这个线就是西比奥尔,记忆之线。


          IP属地:山东7楼2021-05-07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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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厉害!


            IP属地:北京来自iPhone客户端8楼2021-05-10 00: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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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柏拉图的灵魂回忆学说是一个认识论问题,灵魂在从理念世界下降到物质世界时因为见到了理念而天生具有真理的知识,但是它受困于肉体,导致它遗忘了这些知识,通过哲学学习,一个人可以回忆起这些关于真理的知识。它讲的回忆是回忆真理,和我们所说的记忆没有啥关系


              IP属地:北京来自Android客户端9楼2021-05-10 18: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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